《山西文學》2025年第9期 | 王瑢:現場
王瑢,祖籍山西太原,現居上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會簽約作家。作品發表于 《上海文學》 《山花》 《文學港》《花城》《山西文學》《黃河》《西部》《詩刊》《南方周末》等。出版長篇小說《食事繪》,長篇非虛構《薪火》、中短篇小說集《告別的夜晚》、詩集《敲門的影子》,散文集《光影流瀑》等。
我正糾結于那盆田園五彩色拉里的土豆泥是否摻和了芥末,看見了于彬。
他正靠著復式樓的旋轉樓梯,身體微微后仰。他站的位置斜對面是改造過的玻璃花房。綠樹掩映的陰影處陽光斑駁,順著他的目光的方向望出去,更遠處林立的高樓與陳舊的瓦屋,交錯雜陳,仿若一盤棋陷入僵局。
我思忖著是否要搭訕,畢竟對于只有三兩面之緣的異性,女人過于主動,會顯得有點莫名其妙。
萬一人家根本就不記得你是何許人,豈不是自找沒趣?
我低頭看著腳上的貓跟鞋做思想斗爭,抬眼卻發現他正朝我的方向望過來。很顯然,他已經認出我來了,此刻正微笑著將手中酒杯舉了一舉。因為離得遠,聽不清他說了句什么話,用另只手指一指走廊。
我走過去舉杯回敬。說,以為你不可能記得我呢。
怎么可能?有些話聽過一遍再難忘,有些人僅此一面長思量。于彬說出這句時,眼神望向窗外,一米八五的身高因為站得筆直,越發顯得臨風玉樹。
以前真沒注意到,于彬的身材非常不錯,瘦而不柴。
我說,你這話怎么聽怎么有點像房產中介,但心里其實很高興。哪個女人會不喜歡給別人恭維呢?更何況還是這么一個算得上有點帥的男人。
于彬把目光收回來,直視我,近前來耳語道,怎么樣,一向可好?有陣子沒見了。
我嗯嗯著敷衍一聲,臉有點發燙。
長條餐桌旁,三三兩兩站著不少人。桌上的橙子跟獼猴桃跟蘋果香梨切瓣后呈扇形擺開,火龍果跟西瓜跟哈密瓜用冰激凌勺掏出一個個小球,裝在一個鑲了金邊的白瓷海碗里,不時有人走過來隨意挑幾樣,用牙簽戳著,坐沙發上且吃且聊。
有幾對男女背靠背,臂挽臂,齊心協力配合夾著坐墊疾走,誰能最先到達幾十米之外的廚房而不使坐墊落地為勝。圍觀者嘻嘻哈哈,只有我跟于彬沒笑,因為覺得幼稚。
自打搬進位于近郊的這座獨棟別墅,趙新經常在家里呼朋喚友。我注意到餐桌上除了水果,還擺著各種干果跟蜜餞。大同渾源涼粉裝在個碩大的骨質瓷盆里,堆得高高墳起。這是趙新無論身在何處,都難以割舍的“故鄉的味道”。柳林碗托切成柳葉粗細的條,盛在橢圓形的魚盤里,上面澆了厚厚一層油辣子,寧化府香醋特有的味道,讓人不由得口舌生津。
我忽然被邊上的一盤老虎菜吸引住了。紅綠虎皮尖椒跟芥菜疙瘩腌制的老咸菜切絲,跟整根的香菜就那么拌一拌,應該還撒了熟芝麻?空氣中隱隱一絲北方高寒地帶才有的胡麻油的香氣。老醋花生下得最快,此刻那一大盤已剩不足三分之一了。平遙牛肉跟六味齋的豬頭肉都切得很大塊。我不喜歡吃葷,但對久違的定襄蒸肉情有獨鐘,這種食物雖然以“肉”相稱,且吃起來肉香撲鼻,但實際上大部分的食材都來自土豆或紅薯淀粉,所以多食也不擔心會膩。
趙新是東道主,受邀者已經來得差不多了,他仍不知所蹤。此時屋子里人人端杯酒四處走來走去,彼此微笑著舉杯酬酢。我有點后悔來湊這個熱鬧。因為除了于彬,幾乎沒幾個能說得上話的,而就在這時,女主人來了。
蘇梅端著一大盤車厘子,個頂個有龍眼那么大。她說,絕對JJJJJ級,正宗進口貨噢,大家隨意,就跟到了自個兒家一樣。
我心說,怎么可能跟在自己家一樣呢?環視一周,絕大多數陌生面孔,甚至連趙新老婆也不過只見過幾面。
當然跟趙新熟,前幾日他打電話來再三邀請,我于是現在會站在這里。
可他人呢?
趙新是我大伯的孩子,也就是我堂哥。他家和我奶奶家早前同住在一幢樓里。是那種老式筒子樓。一條長走廊住著許多人家。底層樓門的廊檐上雕著云形花紋,每逢春秋,爬山虎形成一道綠色屏幕,將整座樓徹底遮掩、吞沒。入夏時葉片由淺綠變為濃綠,植株間會出現回旋狀的嫩藤跟黃綠色小花。那時我每回去看奶奶,都要采幾朵夾進書本,待其干透后會有種木刻版畫的意思,特別好看。
趙新跟著一個哥們兒去西非干過幾年,據說此人在尼日利亞有自己的建筑工程公司。趙新人勤快,腦子也活,賺了錢回來就買下現在這別墅。
這套房真是闊氣,光衛生間就四個,雙車庫后面是改造過的私家游泳池,冬天可以泡溫泉。竟然還有給哈利單獨居住的房間,哈利是一條花大價錢買來的藏獒。然而房子再怎么好,沒有爬山虎,總覺得少點什么。
我小口抿酒,獨自思索著。朋友來也不過只是偶爾,平時就他們夫妻倆,這么大的房子,著實太空闊,說凄涼也不為過,搞衛生還得幾個人忙活半天呢。
趙新從西非回國后,自己開了家進口醫療器材公司。他人緣好加懂經營,發展得相當不錯。眼前這滿屋子的人,十之八九是他朋友。我忽然有點自卑起來,如果我也想弄這么一場聚會,會有幾個人來捧場?
書房門前有個后生的打扮,比較特別,白西裝下面穿條黑色燈籠短褲,一節真絲圍巾從腰間耷拉下來,垂落在地,腳上蹬雙大頭皮靴,給高幫緊緊包裹的小腿越發顯得短粗。聽于彬說是個新生派導演,剛拍了一部紀錄片。
一個女孩十分高挑,頭戴棒球帽,看不清楚眉眼五官,那窄窄的肩膀和細長的脖子,讓人覺得是十六七歲發育未完全的樣子。他到哪兒她都跟著,影子似的。
人聲嘈雜,我的耳畔不時響起諸如某總某老板的寒暄聲,想起趙新曾跟我聊起過,他們這幫人通常都輪換著做東。
都什么年代了,還請人到家里?
而就在我百無聊賴猶豫著倘若趙新再不露面,是否要提前離開之時,于彬出現了。
因為以前在朋友的飯局上見過幾面,知道于彬跟趙新關系不錯。他說他不久前又開了兩家寵物醫院,眼下好多女人不愿生孩子,卻愿意弄個毛孩子伺候,生意出奇地火。
趙新年逾不惑時我堂嫂終于懷孕,孩子滿月大宴,全權委托于彬統籌策劃,并由其親自攝影攝像。平時不管哪個朋友需要幫忙,于彬都滿口應承,并一定竭盡全力。有次我因為臨時有急事要趕去遠郊,大雨天打不到車,無奈之下給趙新打電話想麻煩他送我一趟。沒多大工夫,來了輛卡宴,于彬笑瞇瞇坐在駕駛室跟我招手。到了地方我去辦事,他原地等待,等我忙完晚飯點已經過了,還特意叫了外賣并貼心地囑咐我回家先洗個熱水澡再吃。我對他印象不差。
直到趙新后來說起于彬有意無意總跟他提起兒時的我,我方才恍然,原來我們早就認識,只不過成年后天各一方。可我已經完全不記得有這么個人了。
我問趙新,那他都說我什么?
說你長得可愛,眼睛不大,亮晶晶的,看見陌生人一點不懼,小嘴叭叭叭,能說會道得很呢。
這真是我?我覺得這話水分太大。
而每到此時,趙新就把話題岔開,東家長西家短,說到后來,他忽然恨聲道,“快干死了才想起掘井,早他媽干啥去了?”數落于彬事后諸葛馬后炮。
于彬等不及我長大就結婚了,老婆大他五歲。以至于時隔多年,趙新說起這事仍覺得不可理喻。但我表示理解。比如我對時下流行的姐弟戀,絲毫提不起興趣,我不喜歡小鮮肉而只喜歡老臘肉。我的現任男友就比我大十好幾歲呢。我說這沒什么奇怪,有喜歡年輕的自然會有喜歡年紀大的,關鍵是得配。
趙新鼻子哼一聲,說于彬被他老婆看中時他大學畢業剛工作,在一家大公司跑銷售,底薪聊勝于無。因為才入行沒什么人脈,也就掙不到什么提成。朝九晚無累成狗的日子,簡直昏天黑地望不見頭,而就在這時,他老婆出現了。說到此處,趙新忽然有點憤憤然,“她結過婚,生過兒子,更可笑的是她還把親生兒子給弄丟了,她前夫就因為這才跟她離的婚。”
多大的兒子能丟?我覺得有點匪夷所思。
于彬說他是結婚后才得知此事。他老婆說兒子七歲那年,她領他去逛自由市場,尿急,尿完出來兒子就沒了。報警一晃這么多年,想來現在應該長成大小伙了。
我知道于彬一直沒孩子,不知道是他老婆生不出了還是他不愿意生。擬或是他不愿意讓她給他生?但盡人皆知的是,于彬婚后沒多久就不跑銷售了,直接升任銷售部經理。
這不挺好么,有失必有得,我說。
人有本事,早晚出息,于彬不娶這女人也未必就當不上部門經理。趙新說這話的同時又不得不承認,那起碼是幾年甚至更久以后的事。
于彬等不了也不愿意等那么久,眼下他正一手端著酒杯走到我跟前,側身附耳道,“再來一杯?威士忌?”
我想說我剛才喝的是干紅,但笑笑接過他遞過來的洋酒杯。
我在腦海中迅速盤算著于彬今年多大,也許他告訴過我我忘了。兒時我家住學校大院,他跟趙新也就二十七八?都大高個。趙新因為喜歡足球明星蘇格拉底,長發垂肩,特意蓄起來的絡腮胡總是收拾得干干凈凈。
我忽然想起來了。那時的于彬不太愛說話,有事沒事總見他抱本馬爾庫斯的《愛欲與文明》,開口閉口弗洛伊德。那時我也就三四歲?覺得這人跟正常人生活在不同的星球,有點神神道道。
現在,我重新打量眼前的于彬。黑色襯衫的紐扣一直扣到脖頸,我不禁有種如釋重負之感——記憶中那個愛看哲學書的青年,骨子里果然是個嚴謹的人呢。
“怎么樣,這酒喝得慣不慣?不行換紅的?”
時下流行結合血型測性格,我猜于彬一定是那種體貼入微的A型血人,可他卻堅稱自己是B型血,因為才剛體檢過。
“你什么星座?”我脫口而出。
“十二月二十三號生日。”
“摩羯噢。”
于彬對星座沒研究,我于是進一步解釋,“摩羯座位于射手座之東,水瓶座之西,是象征冬天開始的星座,更是天使與魔鬼兼并融合的星座,復雜而多變……”
于彬不置可否,頻頻點頭,仍笑瞇瞇的,但我總隱隱覺得他有什么事。
我其實也是瞎侃,最近迷上了星座方面的書。我在一家私立舞蹈學校教舞蹈兼音樂,每天帶領一眾三歲至十二歲的小朋友跳自編自創的舞蹈,口里喊著,“一噠噠,二噠噠”,三步舞節拍,一拍走三步。
趙新說,你還沒男朋友?長得好看的女孩都要求高。
我笑笑沒吭聲。
好看的女人老起來也快呵,未及我開口,又說他離婚快兩年了,表情意味深長。
我有點意外。沒聽趙新說他離婚了。
于彬把眼神望向遠處,不時抬起手腕看表,咕噥著趙新還不回來。
我站的角度望過去,正對著院墻,可以看見墻根下種著很多野茉莉。這種花不貴氣,極好養,隨便丟些種子在土里,來年就會開出很多很多好看的花。
我跟于彬兩個人一時都沉默了,而直到這時,我才仔細觀察起這房子。大廳起碼五六十個平方,煥然一新愈發顯得空闊。高高的穹頂正中的枝形吊燈,熱烘烘的光灑下來,滿地繁星,把這一屋子的男女罩在燈影中,仿如陜北皮影戲。
一棵看著像松樹的盆栽植株,矗立在樓梯口通往陽臺的墻角處。我說怪不得空氣中有種好聞的木香呢。
那植株從上到下,綴滿LED燈串起來的星星跟花朵,我猛然間想起新年沒幾天就要到了。
是香松。我幫趙新買的。于彬說罷拉我往過走。
濃厚的松木香一股一股往鼻子里鉆,想不聞都不行。
真舒服,閉眼以為漫步在森林中,趙新還挺浪漫呢,我說。
透過落地玻璃窗看見院子的一角,呈梯形擺放著十幾盆盆景菊,紅黃白墨紫綠橙,開得正盛。菊花邊上有一缸美人蕉,淡黃的花蕊正探出艷紅的花朵,可惜已經微微打蔫兒了。
我抬頭望向更遠的天邊,灰黑色的天空正在醞釀比寒冷更大的陰謀。聽見于彬說,夜里大雨,說不準能下點雪呢。
上一次正兒八經下雪是哪一年?遙遠得仿若隔了一個世紀。
如今的四季越來越不分明了,我妄妄地想。
屋子里中央空調馬力太足,我穿件單衣仍覺不出一絲冷意。
“教小朋友跟教大人跳舞有啥區別?怪不得你身材這么好,”于彬踢腿彎腰,口里哼唱起來,“燕子低飛蛇過道,雞晚宿窩蛤蟆叫,鹽壇出水煙葉潮,大雨不久就來到……”問我動作標不標準。
我被逗笑,問他給貓狗洗澡跟人洗澡有啥區別?
“說來你保準嚇一跳。”于彬答非所問道,“沒干這行以前,以為給動物打針都是那種很粗很粗的針筒,擦過脫脂藥棉的皮膚扎半天不進針頭……”
現在打針容易?
“動物的皮越來越薄,趁其不備就完事……”于彬深吸一口氣,“人活臉樹活皮,可如今人的臉皮只有更厚,沒有最厚……”
大約半年前,趙新離婚了,直到此刻我方才恍然,怪不得大家都說他是受于彬的影響,是“人領不走,鬼攆直跑。”
趙新當然知道跟任何人無關。結婚也好,離婚也罷,全由自己做主。趙新說他要開啟新生活。他把和堂嫂婚后這么些年的日子歸納為“虛度”。怎么可能?老來得子,獨生兒子馬上小升初了。
趙新是在交往了一個才從護校畢業的女孩后下此定論的。那女孩當時在省人民醫院做護士,剛滿二十二,本名蘇梅,大家都管她叫蘇美人。
蘇梅條順盤靚,性格也好,尤其善于交際應酬,比如今天這樣的聚會,就是最好的佐證。
我不禁在想,趙新也許是知道有比他更擅長招待客人的人在家,毫不擔心聚會可能出現冷場,所以不露面?
蘇梅剛才端來一盤進口車厘子就上樓去了,現在或許正在我頭頂的某個地方縝密籌措呢。她剛才給大家賣了個關子,說午夜零點一過,會有驚喜,保準豁人耳目。
“趙新去哪兒了?怎么還不來?”我有點煩,想提前退場。
于彬悄聲道,“蘇美人愛跳舞,鋼管舞肚皮舞拉丁舞,最近在學阿根廷探戈,莫非她要換上練功服吊在空中給我們來個一字馬?”嗤嗤嗤笑著。
我聽得心里直皺眉,說你嘴別那么損。
忽然想到于彬沒有自己的孩子,這是不是導致他離婚的關鍵?
記得有次飯局上他喝得有點多,當時趙新也在,于彬說自己步步為營,精打細算,可臨了到死時誰給自己收尸都不知道。
我覺得他張皇其事。
印象中,于彬樂于交際,十分熱衷趕場。趙新參與的所有活動,他場場不落。開車去郊外的農家樂釣魚啦,近郊打高爾夫啦,組局玩摜蛋啦,在星級酒店包間房打牌,三天兩宿是常事。
我左右看看,嘟囔著趙新這家伙什么意思,叫我來可他自己不在。站累了坐沙發歇會兒。
電視機里正在播放“鋼琴祭司”阿格里奇的演奏。
頭一次發現女演奏家的手所產生的力量與氣勢,絲毫不亞于任何男鋼琴家,少見的力道速度與激情,讓這位鋼琴女王的演奏風格獨樹一幟。不記得在一本什么書上曾看到過這么句話,“人生最大的快事,奔放的愛情,幸福的婚姻與藝術……”曲聲鏗鏘中瞥見于彬在一旁顯得有點落落寡合,神思不屬。但立刻又覺得是自己多慮了。
說不定是故意在我面前裝深沉呢?
我把酒杯擱在茶幾上,用牙簽戳了塊蘋果,發現果肉已微微泛烏,又放回去,捏過兩顆提子擱嘴里嚼著。
十點四刻,趙新仍沒影,我再次猶豫著要不要走,而就在這時,聽見有人叫我,讓我過去幫著抓牌。四人打雙升,三缺一,有一位憋不住去放水了。
我說我不會啊,甚至連牌的大小都分不清楚。
一個穿短袖老頭衫的中年男人瞟我一眼,“老公大還是領導大?”
于彬坐在沙發上接口道,“人家還沒結婚呢,哪來的老公?”
去衛生間的那位回來了,聽見這話朝著遠處招一招手,嘴里喊“桃姐桃姐”,說你手下那么多小鮮肉,這么好看的姑娘可還單著呢。
話未落音,剛才那幾位比賽夾坐墊疾走里頭的一個中年婦女,不知打哪兒冒出來,大聲說,“最不缺的就是帥哥,要啥樣?”幾個人的眼睛齊刷刷都望向我,七言八語給我出謀劃策。
于彬說,“首先得個兒高,起碼不低于一米八,其次不能有肚子……”
我站起身來穿過這些人往樓上去,聽見身后哈哈哈哈,笑聲中那個短袖男人的嗓門尤其大,“我一米七八,就他媽差了二厘……”
我沿著木質樓梯拾階而上,走到一半又停下。喧鬧聲跟電視機里的鋼琴聲突然消失,戛然而止,恍惚的瞬間覺得身后這些人像是被使了什么法術似的,甚至連面部表情也凝滯住了。
閃電過后隔了幾秒才聽見雷聲,一陣潮汐般的掌聲爆發。
阿格里奇的演奏結束了?
場間休息?
我走到二樓欄桿旁,探著身朝下俯視。
什么也看不見。
我掉轉身的瞬間,傳來一陣高昂的歌聲,一個男音,“我要飛得更高要飛得更高更高……”越過嗡嗡的人聲,仿佛有一只手探過來,探過來,我幾乎就要叫出聲來了。而就在這時,聽見樓下有人說,“安了增壓泵就是不一樣,水真他媽大,舒坦!”
立刻有人嚷起來,說真把此地當自己家了,怪不得看不見人,鬧半天鉆衛生間洗澡去了。
我好奇那個綽號為“紅谷擺渡人”的男子,不玩牌也不參與嬉笑,他一直在不停地接打電話,舉著手機跟充電寶在客廳四處來回踱步,這會兒他走到樓梯下面站住。
我靠近樓梯欄桿,聽這人咳一嗓子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賭徒心理炒股能落個好?”我才明白,“紅股擺渡人”而非“紅谷擺渡人”,不禁在心里笑起來,聽他數落電話那頭的人,“不懂倉位也炒股?還借錢?你當你是巴菲特?”
一個半大男孩突然間沖出來,長得很壯實,手里抓著一把康乃馨來回甩,口里喊著,“快使用雙節棍,哼哼哈嘿,快使用雙節棍,哼哼哈嘿……”即使距離這么遠也看得清那孩子滿腦門汗,我不由得有點厭煩,然后看見那位“桃姐”跟在后面追過來,口里叫著,“寶寶,寶……”
我突然想起好像在什么地方曾經見過這女人一面。
趙新那次急性闌尾炎住院,我去看他時遇見過“桃姐”,也就在這一瞬間意識到,應該是她把蘇梅介紹給趙新才導致他離婚,而后她便成了他現在的老婆。
沒錯。醫院里的人都管她叫“桃護士長”。
那男孩玩累了,就地躺倒,桃姐蹲在邊上把一塊西瓜小心地剔去瓜子喂給他。
今天降溫了,這個時間室外一定冰冷刺骨,我莫名覺得燥熱。午飯后就直奔這里,來時不到下午兩點鐘,而現在已經夜里十一點都過了。
我有點頭昏腦漲,最近頸椎病又犯了,天一冷愈加嚴重。我問自己為什么要來這里,邀請者本人直至此刻不知所終,打電話不在服務區,發微信不回,我站在這里究竟在干什么呢?
樓下的人聲夾雜著嘩啦嘩啦的洗牌聲,我問自己,為什么不在自己家舒舒服服洗個澡然后喝一杯?新年馬上到了,可迎新難道非要在別人家?
我站的地方對面有道木門,出去是個外延的大陽臺。底下是院子。現在統統用鋁合金窗封起來,定制的玻璃屋頂白天光線充足,可這會兒望出去黑咕隆咚。
更遠的地方是一些輪廓模糊的霧沉沉的建筑,我知道,應該都跟這棟別墅相差無幾,漆黑中偶爾有凄然的燈光一閃一閃,是塞上畫中的一座座荒丘。
蘇梅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她打開過道的燈問我怎么一個人站在這兒,說罷遞過來幾顆櫻桃。
我笑笑。
蘇梅的頭發用大毛巾包成兩個丸子,左右一邊一個,像韓劇里的女人。
“要不要也來個韓式蒸?解乏又美容。”我才明白這么半天她在做什么。
蘇梅的手指做過美甲,寶藍色上面有亮片,燈光下微微泛出紫色,襯得她的皮膚雪亮。
蘇梅說,進來吧,進來坐坐,我腳趾甲還沒弄呢,聽見動靜出來看看。
我跟在她身后往里走。
蘇梅起碼一米七五,長腿翹臀,腳踝特別細,從真絲睡袍下露出一節。可惜是個平胸。我頓時覺得上帝最公平。
我說趙新去哪兒了?到現在不見人,然后說我想回去了,明天有事。
“都這個點兒了回去?”蘇梅顯得有點意外,“一起熱鬧熱鬧也就天亮了,再說這么晚走也不安全啊,我家趙新要知道了準罵我慢待……”
我想了想又說,“誰順路能帶我一段的話,我還是想回去。明天真有事。”
蘇梅走過去把臥室陽臺的兩只紅燈籠點亮,說電子蠟燭真省事,能一直亮一直亮,新年新氣象。說罷她坐回床頭開始涂腳指甲。深紫色的指甲油看上去像黑色,涂好后伸展雙腿腳丫子來回忽閃著,使其盡快干透。
我看得心里膈應,那兩只腳上像爬滿了臭蟲。
蘇梅伸出手把床頭燈打開,她說,這個趙新,也不知道啥會兒才能回來,于彬都等他一整天了。
“他上哪兒了?怎么電話也打不通?”
“不知道啊,他去哪,干啥去,我從不過問。關鍵于彬找他有事……”
早上于彬打來一個電話,是蘇梅接的。
于彬一聽蘇梅的聲音就不吭聲了。蘇梅說趙新不在,剛走,然后讓他打趙新的手機。
不知道于彬打沒打,也許跟我一樣,打了不通或者通了沒接?
傍晚四五點鐘,于彬先是過來了一趟,看著有點灰頭土臉。他說他才從老家回來,路過想看看趙新回來沒有。蘇梅說沒回來,什么時候回,她也不清楚,然后再次讓他給趙新打電話問。于彬支吾其詞顯得有點不耐煩,他說有些事在電話里不方便說。蘇梅問是什么事,他顧左右言其他又不愿說,接著一轟油門,掉轉摩托車頭絕塵而去。
于彬走后,蘇梅覺得他的行為舉止有點怪,于是給趙新打電話。一打就接了。
蘇梅問趙新在哪,趙新說他也不知道,聽起來正忙得團團轉,完全顧不上想自己究竟身處何地。
蘇梅聽見電話里亂糟糟的,她說,“今晚很多朋友都要來家里參加你的生日趴,正好提前過個新年。”提醒他早點回來,別忙忘了。
趙新說怎么可能忘?關鍵是要找的人約好的時間到現在沒來,急死了。
蘇梅于是把一早于彬打電話找他,下午又騎摩托過來找他的事說了,“叫他打你手機偏不打,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還非得見面說。”
趙新猛地像是想起什么來了。他說,嗨,他能有什么重要事?然后把于彬早就想讓他把表妹正經八百介紹給他跟蘇梅說了,這時有人來,于是掛了電話。
蘇梅微笑著看著我說,“于彬一直喜歡你,他想讓趙新好好給說合說合呢。”我聽得一時沒回過神來,她又說,“七點整,于彬又來了。你也瞧見了,西裝革履,皮鞋锃亮,我覺得他就是為了能見你。”顯然剛才我跟于彬站在樓梯后面閑聊,她看到了。
“我們認識啊,早就認識,再說這屋子里也沒幾個我熟悉的人。”我說。
“怎么樣?”蘇梅眼睛里有星星,她探出手去檢查涂好的甲油干透了沒有,然后往我跟前坐一坐,“你覺得他怎么樣?”
我不太喜歡跟同性離得這么近,于是往邊上挪開點。
我說都什么年代了,找男友還這路數?然后刻意夸贊蘇梅的指甲油好看,紫色里頭帶點玫紅,顏色很配,提亮。
雖說跟于彬老早就算認識,可統共沒見過幾次,即使見面也是公眾場合,我能說他什么呢?好比此時此刻我跟蘇梅,兩個并不熟悉的人,聊也是尬聊。
蘇梅光腳走到臥室門口探出頭往外看了看,把門關上,走到梳妝臺前拉開抽屜拿出一包棉花條狀物,就當著我的面,拉下褲頭來食指跟中指帶上一次性指套迅速地往腿間一塞。至多三兩秒鐘的工夫 ,動作極其麻利,以至于我腦子一時沒吸收。聽見她說,“后悔怎么沒早點發現這好東西,之前每次來姨媽,濡悶難耐,有了衛生棉條,即便大夏天經期也清清爽爽,完全不必擔心側漏……”
我忽然想起前不久發生的一件事。
那天,我班上有個女孩的媽來了。當時我正在教小朋友新動作,舞蹈隊即將登臺參加“市迎新晚會”。
那女人往教室里一探頭,我馬上便認出來了。她長得異常豐滿,大高個,一頭齊肩卷發染燙成紫紅色,想不引人注目都難。
我把最后一個動作做了示范,讓大家自己練,然后走出教室。我以為她是特意來跟我聊聊她女兒才剛十歲就來初潮的事。
我說,“去看過了?大夫怎么說?”
女人什么也沒說,前后左右環顧一圈,從身后拿出一包什么東西塞給我。我一時怔住,聽見她數落埋怨女兒又忘了帶衛生護墊。
一個還是兒童的孩子,一夜之間成了大人,我每次想起都莫名覺得難過。
“我看于彬跟你聊得挺熱乎,他就啥也沒跟你提?”蘇梅把我拉回現實。我說不過是隨便聊聊,畢竟他是我認識的人,然后我說,“女孩只要來過例假,是不是就意味著可以懷孕生子了?”
蘇梅先是愣了一下,接著點點頭說是啊。
“哪怕才十歲?”
“性早熟不稀奇,八九歲女孩卵巢功能還沒有發育完全,也可能由于體內雌、孕激素分泌不足而影響子宮內膜生長,從而影響月經……”這時蘇梅顯露出她的專業來了,說起來頭頭是道。
我聽得茫然,想到有些事如果突然降臨在自己身上,該如何應付?
看見蘇梅顯得有些疑惑,于是我把班上女孩的事講給她,她松了一口氣,說我還以為誰家孩子呢。又說如今這種事一點不稀奇,醫院里多了去了。還說她們醫院有個女孩六七歲就來例假,“眼下速成雞,速生豬,膨化食品,反季水果,孩子吃多了能不提早發育么?”
我著實有點震驚。
蘇梅拿著粉盒補妝,用睫毛夾把假睫毛夾得翹起。
我忽然又想起童年時的一件事。
那時我剛上學前班,住在學校大院。大院里好幾個女孩都比我大,她們一有空總喜歡上胖子叔叔家玩。我也想去,因為看得出她們每次從胖子家出來都特別高興。但她們不愿意帶我,嫌我小,礙事,我像跟屁蟲似的跟著。不清楚她們跟胖子都玩些什么,她們從不說。我曾經見過胖子一次。有次回家路過他家,窗子大敞,看見胖子正抱著不知誰家的小孩,穿了花裙子的小女孩也就兩三歲,胖子把她一次一次高高拋起,舉過頭頂,仰起臉來讓那女孩坐在自己臉上,口里喃喃不停,十分陶醉的模樣……
后來我死纏活纏,用兩塊大大牌泡泡糖讓一個大女孩心思動了。她起先仍顯得為難,我再三保證,絕不外傳絕對保密,甚至連自己爸媽也絕不告訴,她于是答應了。
我跟在姐姐身后走進胖子家。一腳踏入便聞到一股奇香,是一種我從沒聞到過的香味。我揪了揪姐姐的衣服剛想開口問,看見她瞪我于是噤住了。
客廳里沒人。書房的門虛掩著。走在最前頭的女孩掉轉身做個排隊的手勢,大家自動一個站在一個身后。沒人說話,顯然她們已經習慣了。
沒多會兒,第一個女孩出來了,攤開手來給大家看掌心里的半圓形巧克力,有些得意地嘻嘻笑。接著第二個女孩進去、出來,接著第三個第四個……出來的女孩無一例外,臉蛋都紅撲撲的,頭發有點亂,有的人的裙子變得皺巴,有的人褲子來不及系好。剛才打頭的那個女孩正把穿反了的背心脫下來重新穿上。我看了看,前頭還排著三個人才輪到我。怎么有的進去時間長,有的時間短,有人得到巧克力,而有人只得到水果硬糖,是玩游戲不一樣么?
沒人搭理我。
好像聽不見我說話。
我耐下性子期待著……
那是正值槐花盛放的季節,濃郁氤氳的槐花香彌散在空氣中,隱隱地聽見我媽在喊我吃飯,聲音由遠及近,連喊幾遍不見人,分貝升高。
后來我終于還是沒能等到跨進書房的門。那年年末我們搬進樓房,我躺在新買的席夢思床墊上滿腦子在想,那天要是輪我進去了,胖子會不會舉高高?會不會也讓我坐在他臉上?立刻覺得絕無可能。我在我媽學校醫務室才測過體重,超六十斤了,那會兒的我可是個小胖墩呢。
我正胡思亂量,趙新來電話了。
蘇梅剛一接起就急了。她說,陽泉?你在陽泉弄啥?你怎么跑陽泉去了?
可能信號不好,蘇梅走來走去,站到窗邊站住,“你這人可真有意思,自己的生日,回不來你弄這么一屋子人來?”眼看蘇梅怒火蹭蹭往上漲,我走出去站在樓梯口招呼于彬。他不是等趙新等一整天了?
于彬三步兩腳沖上樓來接電話,可沒說三句,那頭掛了。
沒聽他說起要去陽泉啊?于彬說,自己組的局,幾個意思啊?
于彬的手機響,趙新的電話再次打來。
不知道趙新在電話那頭都說了些什么,于彬說,“我本來真不想告訴你,今兒你生日,新年了。”
趙新在電話里催問到底有什么要緊的事非要見面才能說,我站在蘇梅邊上屏息凝神豎起耳朵。
于彬把手機拿開又貼近,看一眼我,又看一眼蘇梅,下定決心似的說,“老太太走了……”
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連我也能聽到趙新的聲音越過聽筒傳出來,“誰走了?誰?”
于彬提高嗓門,“我媽沒了,告別儀式定在后天,恰好是新年,可殯儀館排隊排不上,找人塞了錢才……”于彬掛上電話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跟蘇梅聽,“這事本來不便在電話里說,可他跑陽泉去了。”
此地講究家里有人去世,必須三天之內打發完。于彬說,“第二天吊唁,入殮,辭靈。第三天周禮,出殯,送葬……”直至此時我有點明白了,母親的死讓他感到作難,“在醫院住了那么久,偏偏選這個時候走。”于彬母親于今日凌晨辭世,他騎摩托趕回老家一趟。這頭人一咽氣,即刻便通知老家的親戚幫忙找人“打金井”,也就是挖墳。
于彬說,“幸好老家距離市區也就個把小時的車程,返回時本想來跟趙新知會一聲。趙新管我媽叫干媽,她活著時他斷不了去醫院看她,可我糾結猶豫要不要跟他說。”
“生死由天,再說這種事你媽自己也做不了主。”蘇梅說。
于彬低著頭連聲哎哎,看得出他真不知該如何才好,“就這么寸,后天是新年。”
我在心里直嘆氣,是啊,誰愿意新年頭一天參加追悼會?喪氣。
于彬剛才在樓下跟我談笑自若,風趣又幽默的他此刻仰屋竊嘆,顯得很是難為情。我于是又想到班上那個女孩。萬一被其他同學知道了她的秘密,她該怎么辦?
“新年辦喪事,的確有點突兀,”我開口道,“不過既成事實,無需怨天尤人,接受并積極應對才是明智之舉。還好不是陽歷年初一。百節年為首,四季春為先,春節才是中國人的傳統新年呢。”
蘇梅瞠目。
于彬沒反應。
我忽然覺得自己純屬多此一舉。
跟我有啥關系?我甚至都不記得于彬他媽長什么樣。
我掉轉身下樓。
電視里黑幫老大正通過電話給手下分配任務,男主角阿爾帕西諾駕駛一架軍用飛機從空中俯沖而來,飛機降落,急速滑行,損壞的艙門洞開——在稍遠的地方圍聚一群人,視線集中在老帕身上,他們翹首以待。
我看得心跟著揪起來。那扇飛機艙門不知怎么突然變成了胖子家書房的門,耳邊呼嘯的風聲排山倒海,那聲音從昏暗處涌過來,漫上來,很快將我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