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4期|武歆:請寶發哥哥回家(節選)
一
躺在病床上的大姑,左肩包裹著厚厚的紗布,要是沒有紗布包裹,雙肩高矮更是不成比例。大姑臉色慘白,垂在病床邊緣處的右手食指,微微動了一下,不知道為什么,病床邊的幾個人好像同時意識到,大姑是想要剛進病房的我往前面站。
我爸站在我身后,用膝蓋頂了下我的屁股。我爸身邊的寶貴和寶蘭立刻察覺到了,趕緊躲向兩邊,讓開一條路。我一步邁到大姑病床前,蹲下身子,雙手握住大姑的右手。大姑的手沒有一點9月的熱度,倒像是臘月里的一塊鐵;她的五個手指疲憊地松散著,手指顏色跟她臉色一樣;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要說什么又沒有力氣講。
大姑的眼皮忽然跳動起來。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推開,女大夫和女護士一前一后沖進來,一起看向病床旁邊小桌子上的監護儀,小護士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寶蘭看著監護儀上還在起伏的曲線,對小護士說“沒事呀,這不還跳著嗎”;女大夫低聲道“馬上,馬上”,話音未落,我看見監護儀上跳躍的那條線慢下來,也就是一瞬間,忽然拉直了,平平的,一動不動了。
我們目光齊齊地看向大姑,她的臉色更白了,眼皮沒有完全合上。我爸伸出粗大的右手,覆蓋在大姑臉上,輕輕地向下拂去,手抬起來時,大姑的眼睛依舊沒有完全閉上,好像還有一點縫隙。
寶蘭哭起來,寶貴哭起來,我也哭起來。我爸伸出雙臂,攬住我和寶貴、寶蘭,用力地把我們三個人抱在一起。我們仨劇烈抖動的肩膀,搞得我爸有些氣喘吁吁。
病房外面停著一輛擔架造型的車子,下面是四個萬向小輪子,無論哪個角度都能靈巧調整吧。護士早就暗示過寶貴和寶蘭,那是運送尸體的車。剛過完八十歲生日的大姑,被我們抬到冰涼的運尸車上,我們一路抽泣著把大姑推向后院的太平間。
我爸跟在我們后面,自言自語,女人都是過完生日走,妹子,你也是應了老例兒。
按照院落里的指示牌子,我們來到一個有著茂盛樹木的小院子。院外院里各亮著一盞帶著綠色鐵皮罩子的白熾燈。一個瘦削老者叉腰站在小院子外面,似乎在等著我們。我爸主動上前打招呼。老者是太平間負責人,剛才接到病房護士的電話。
我爸說了客氣話,問老者,得先買壽衣吧?
老者還沒答話,寶蘭慌張地問,這么晚了,壽衣店關門了吧?
黃泉路上沒準點兒,壽衣店哪有關門的?老者不緊不慢地說著,手指不遠處的大門,說,出了大門,往西拐,有一家壽衣店。中式西式都有,要是沒人幫忙穿衣,我們可以幫忙。
老者對上前詢問價格的寶貴說,屋里有價目表,一會兒你們看看,明碼標價,掙黃泉路上的錢得有規矩。
我和寶貴、寶蘭一起去壽衣店,留下我爸照看大姑。
我們三個人走進壽衣店,看著柜臺后面中年婦女的表情,好像也提前接到太平間那邊的電話。壽衣款式倒是好辦,選中式的,只是價錢還要講講。寶貴負責講價,聲音不高,但已經臉紅脖子粗,價格下來了,比原來便宜了三分之一。壽衣包裝非常人性化,壽衣、壽冠分別放在三個塑料手提箱里,提起來好看、方便而且價錢不貴,用完就可以隨手扔掉,一點也不會心疼。
我們三個人各自提著一個塑料手提箱趕回太平間。
不知道啥時候又來了兩個眼圈發青的年輕人。老者和兩個年輕人配合默契,在我們的注視下,老者嘴里念念有詞,三個人動作有禮有節,很快就給我大姑穿好壽衣、戴好壽冠,其中一個瘦得不成體統的年輕人,又俯下身子給我大姑簡單化了妝。大姑活著時眉宇間有個深深的“川”字,化妝后“川”字不見了,顯得平靜安詳,好像在熟睡中。得到我們認可后,老者指揮兩個年輕人,輕輕地把我大姑放進大抽屜中,緩慢地推進墻里?;野咨膲ι嫌袩o數個大抽屜,大抽屜的拉手上面有一個帶小框子的凹槽,凹槽里面有張白色字條,字條上寫有逝者的名字,整面墻壁就是一個巨型冰柜。
寶貴、寶蘭又哭起來,我也跟著哭。我爸眼淚少,但是眼睛已經紅了。本來眼睛不大,紅了后顯得更小了。我爸是小眼睛,大姑是大眼睛;小眼睛隨了爺爺,大眼睛隨了奶奶。
過了一會兒,我們站在小院里,說起后事如何安排。我爸執意要讓大姑從家里“走”。寶貴、寶蘭永遠都聽大舅安排。這么多年,沒爸的兄妹倆早就把我爸當成他倆的爸。我爸也早忘了自己是寶貴、寶蘭的大舅,理直氣壯地把他倆當成自己的兒子閨女。
我婉轉勸我爸,這么熱的天,折騰大姑干嗎?再說了,多麻煩呀?
聽我這樣說,寶貴和寶蘭扭臉看向大舅。
我爸瞪著我,語氣倒是平和,說,只要想做,就不會麻煩。
正像我爸說的,只要想做,多難的事都能辦。跟太平間老者講了想法,老者點點頭說,明天一早,你們在家等著吧。
第二天一大早,睡在冰棺里的大姑回到家。跟大姑一起來的,還有一個經過改裝的大型集裝箱。把冰柜推進集裝箱,又在冰柜前面放上大姑的黑白照片,一個簡潔靈堂不到兩小時便布置好了,省卻了冰棺上樓下樓的麻煩,死人走活人電梯,有可能影響鄰居和睦,這一下全解決了。
我爸看著我,小聲問道,麻煩嗎?
我忙說,不麻煩,還是爸有辦法。
我爸“哼”了一聲,年紀輕輕的,做事怎么總嫌麻煩呢?
我頂嘴道,爸,我都五十二了,還年輕呀?
我爸說,你那新買的房子七十年產權,你不還得再活七十年嗎?
我苦笑道,再活七十年,我一百二十二歲了……
我爸小眼睛瞪得老大,說,別把話講死了,啥事都能發生。
我說,活那么大歲數有啥意思?
我爸繼續眨巴著棗核形的小眼睛,說,活長久不是讓你享福,是讓你有機會懺悔。人這一輩子呀,悔恨的事太多了。
我不想與我爸爭辯,苦笑著點點頭。可轉念一想,心中還是一驚,我爸小學三年級文化水平,還能說出“懺悔”兩個字?晚年的爸爸經常講出一兩句令人驚詫的話,不知道他從哪兒學來的。
當天我留下來,給親愛的大姑守靈。這是我的要求,也是我爸的想法。我們父子倆的想法,在給大姑送行這件事上總算達成一致了。
畢竟過了白露,晚上不斷有涼風吹來,抬頭望向天空,滿天繁星。
坐在小板凳上的寶貴又點燃一支煙,忽然扭頭問我,哥,我媽臨死前不跟我們講話,要跟你講?她想跟你講啥呢?
寶蘭蹲在集裝箱前面,紅腫著眼睛,把灰色的燒紙揉搓成一團團的,小心地放在銅盆里。紙屑在銅盆上方飛舞。寶蘭側著身子,躲避著紙屑和火苗子。燃燒后的灰色燒紙變成白色的紙屑,紛落在寶蘭的頭上。
聽見寶貴問我話,寶蘭也把頭偏向我。
我實話實說道,還不是寶發的事。
聽我這樣一講,寶貴和寶蘭立刻不說話了。
夜晚天氣涼爽了好多,許多人家都沒睡,窗戶也都敞著。不知道誰家電視機的聲音開得老大,悉尼奧運會開幕式的歡呼聲,不時傳到集裝箱這邊來;《圣火》的奧運歌聲在夜晚傳得很遠。躺在冰棺里的大姑要是還活著的話,晚上聽見這么大聲音,肯定會坐起來罵幾句。大姑害怕突然而至的聲音,驚愣過后就會大聲咒罵。晚年的大姑還有一個毛病,喜歡罵大街,與年輕時沉默寡言的性格大相徑庭,咬字清晰、特別粗魯的街巷語言,一點也不符合她女會計的職業身份。但奇怪的是,大姑罵街時表情是平靜的,眉宇間的“川”字也不是很明顯,這種反差就是我爸也解釋不了,只是嘟囔說“怪了,怪了”。
想著大姑生前的蹊蹺事,一晃天明了。寶貴給我端來一碗豆腐腦、兩個燒餅、一根油條,推著我的后背,讓我吃完快點回家睡覺。他們知道我還要出門辦事——請寶發哥哥回家。
我回到家,冷鍋冷灶的。老婆去娘家了,晚上才能回來,岳母病了,我老婆每天都去照看,晚上再由小姨子替換她。我酣暢淋漓地睡了三小時,迷迷瞪瞪起來,拉開冰箱,見還有茄子泥、燒餅、火腿腸,簡單熱了熱,吃過后又咕嚕咕嚕喝了一大杯涼白開,這才趕緊去我爸那兒。
我爸這輩兒兄妹六人,只有我大姑一個丫頭,其他都是調皮搗蛋的禿小子。按理說禿小子們更好相處,卻不想我爸跟我大姑來往最多;或者說,我爸更在意這個妹子。其他四個兄弟早逝的早逝,失聯的失聯,在我記憶中我爸很少提及他們。我爸跟我大姑親近,除了她是他唯一的妹妹之外,還有另外一個誰都不愿提起的原因,而且這個原因牽扯我大姑和我爸很多年了。
見我來了,我爸從帆布床單上坐起來,不眨眼地看著我。我爸退休前是機械廠的鉚工,如今八十二歲的人了,起床姿勢始終采用“兔子蹬鷹式”。我媽已經去世十年,這十年來我爸沒讓我和我弟我妹操心,他不但把自己照顧得有聲有色,還經常幫助我們,誰家有事孩子沒人照顧,就把孩子送到爺爺家。
你去找寶發。我爸坐在桌旁喝著茉莉花茶,不等我回答,又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離得也不遠,不嫌累,當天就能來回,不管咋講,總得讓寶發見你大姑一面呀!
我已經答應去請寶發哥哥,可還是猶豫道,萬一不來呢?
你要是打電話,他肯定不來,你親自跑一趟,他應該會來。我爸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有句老話咋說來著?奔喪不過夜,多晚都得過來。寶發也快六十歲了,從天津衛出去的孩子,懂得這個老例兒。
我點點頭。
我爸嘆口氣,說,寶發要是在你大姑倒頭前見一面,那就圓滿了。不過這最后一面……必須得見。
我口氣堅決道,爭取把寶發哥哥請過來。
我爸嘴里嚼著茶葉,又用手把茶葉從嘴里擇出來,想了想,這才跟我道出實情,說,為啥讓你再去一趟?寶發這孩子擰呀!我昨晚給他打電話了,在他鋪子旁邊有家公用電話,找他特別方便。按時間算,他現在該到了,可還是沒來。只好讓你去請他了。按理說知道信后,就得馬上奔過來……唉,也怨你大姑,對寶發狠了點。不過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甭管有多大的委屈,也得照顧死者的面子。你告訴寶發,他要是不來,咱這邊就等他。三天不成,人就停五天;五天不成,就停七天,等兒子來奔喪,沒人講閑話,只會給咱挑大拇指。
我爸把打電話的事憋到現在才講,大概覺得自己老臉無光,可不講又不成。我爸說寶發擰,其實他也是犟脾氣。
辭別我爸,我心里還是沒底,琢磨見到寶發后,讓他奔喪的話怎么說。我爸打電話他都不來,我就能請得動?這么多年了,只要說到寶發的事,在旁邊聽著我都頭疼。這次要是能把他請過來,不僅我爸高興,挽回了臉面,已經倒頭的大姑也會安心了吧?
二
坐在去山東寧津的長途汽車上,車廂里的嘈雜、濁氣、擁擠似乎跟我無關。望著車窗外面掠過的景色,我想的是1992年去寧津找寶發哥哥的往事。八年前的寧津之行,同樣也是我爸的主意。他睜著紅腫的小眼睛,向我念叨著說,別總是寫信了,讓寶發來天津住幾天,多跟家里人接觸接觸。又說,有句話咋講的來著?哦,日久生情,說不準接觸多了,就會好起來。
我愿意去寧津,平時上班忙,就連星期天都得加班,出門走走對于我這個第二代鉚工匠來講,是一件特別向往的事。我愿意做這個使者,只是擔心剛到縣城做生意的寶發走不開。我爸固執,嘴邊上永遠掛著那句老話,只要想做,啥事都能做成。又撇嘴說,啥個生意呀,不就是個包子鋪嗎?關門幾天又能咋樣?我爸犟脾氣,犟脾氣人說話不受聽,我大姑說話也不受聽,難怪他們兄妹走得近,脾氣秉性一樣。
雖說車窗完全敞開,可是車內人多,大都拎著大包小包,滿滿當當的氛圍同樣會使車內溫度增高。我腦袋昏昏沉沉的,可始終在琢磨見到寶發哥哥后說啥,想來想去就是兩句話。一句話,是大舅請你去的;另一句話,親媽走了,入土前總得見個面吧?
1992年我見到寶發哥哥時,他剛過完五十歲生日。那次我再次發現,他跟寶貴、寶蘭長得太像了,十七歲像,五十歲更像。我大姑家幾個孩子長得都像我大姑,沒有一個隨大姑父的。大姑雖說不是絕頂漂亮,年輕時也是個大美人。個子高高的,白凈,瘦溜兒,梳著兩條及腰的烏黑大辮子。大姑的五官單獨拿出來不是特別驚艷,組合在一起怎么看怎么美。難怪當年大姑父死命追她。解放前大姑父做皮貨生意,解放后不跑生意了,在“委托店”上班,還是跟皮貨打交道。解放前我大姑父經常到東三省的皮貨集散地營口去進貨,也經常去張家口一帶進皮筒子。大姑父人長得精神,走南闖北,嘴巴也能說像沾上了蜂蜜的甜話。大姑父經常給我大姑買好看的衣服,漂亮的大姑有了好看衣服的幫襯,更成了老城廂一帶有名的大美人。
寶發哥哥來縣城開包子鋪前,住在一個叫“時家莊”的小村子,距離縣城十幾里地。1992年我見到他時,他落腳寧津縣城兩個多月。一間小門臉房,八平方米左右,門窗都是舊的,從木門窗上的雕花來看,還能依稀辨認出來過去這房子很講究,早先居住在這里的人家,大概是隔段時間就能吃上肥肉的富裕戶。白天時,寶發哥哥一個人在店里忙碌;到了晚上,依舊一個人住在店里。天蒙蒙亮就起來干活,發面、拌餡、搟皮、包餡,上大籠屜蒸包子,所有活計都是一個人干,從早到晚沒有多少喘氣歇腿的時間。
鄉下人愛吃包子,寶發哥哥的包子講究貨真價實,肉是好肉,筋頭巴腦的肉不要,油鹽醬醋也選最好的,包子出鍋,香味一條街都能聞到,就連狗聞著味兒都走不動,蹲在門口,伸著舌頭盯著冒著熱氣的籠屜。寶發哥哥給他的包子鋪起名“一口香”,沒有一點虛夸,咬上一口,肉湯和口水一塊兒流,不比寧津有名的“長官包子”差,關鍵是價錢低,小小的包子鋪開張不久,大名就揚出去了,生意特別好。
我去寧津之前,盡管去信告訴了他,他應該有心理準備,可當真見到我這個小他六歲的表弟,他還是稍微有些慌亂,那次我也見到了他媳婦。據說就是因為我要來,寶發特地把他媳婦喊過來,為的是他陪我時,包子鋪能有人照看。我能感覺出來,他們兩口子關系好,互相看著時,兩人眼神都像是抹了麻醬,又黏又甜。
寶發哥哥安排我住在離他包子鋪不遠的一家小旅店,雖說設施簡陋,院子里還是土地,但打掃得非常干凈,屋子里也沒有異味。床單被褥都是白色粗布,聞一聞,帶著太陽的氣味。
寶發哥哥特意囑咐小旅店經理,盡量不要給我房間安排人。那時候住宿不可想象,安排陌生人住在一起。比如標準間兩張床,客人不多時一個人住,遇到滿員時就得兩個人住了,不管彼此認識不認識。還有的小旅店,即使有富余的房間,也愿意把兩個客人安排在一起,省得打掃房間。因為有寶發提前打招呼,小旅店經理始終沒安排其他人跟我一起住,看得出來寶發與左鄰右舍相處得好。旁邊那家裝有公用電話的小雜貨店,只要是找寶發的電話,寶發那會兒就是去茅廁了,雜貨店小老板都會去喊他。寶發不是守財奴,晚上打烊后,總會留下一些包子給左鄰右舍嘗一嘗。那年我走后不久,寶發把雜貨鋪旁邊一個修車鋪給盤過去了,包子鋪的規模又擴大了。再后來,他們又把孫子和外孫女接到縣城來,有了后輩兒在身邊,兩口子干得也更起勁兒了。
看著寶發哥哥,我就想,真是奇了怪了,當年寶發去天津,大姑怎么就不認他呢?不用驗血不用驗DNA,光是看長相、看神情,肯定就是自己的兒子呀,別說看正臉,就是從脖子后面看,長得都特別像。
寧津縣城的夜晚特別安靜,街道上的路燈也暗,可能是電壓不穩的緣故,燈光不住地閃。一個路燈閃,眼睛還能接受,所有路燈全閃時,心里就有點發慌了,街道上顯得有些鬼魅。我記得到后的第二天晚上,吃完飯坐在鋪子門口休息,寶發忽然興奮地說,俺領你去個熱鬧地方,咋樣?
咋熱鬧?我環顧四周問。
跟俺走吧。寶發說著,小跑著去了馬路對面的小夾過道里,我也趕緊跟過去。他從里面推出一輛水管焊接成的自行車,輪胎比城里自行車輪胎要寬些;車子后座寬大,就是放上包子鋪里的大籠屜也絲毫不會搖晃,馱上個幾百斤的重物照樣能夠穩穩當當,不會發出吱扭吱扭的響聲。我側身坐在寬大的后座上,寶發身子前傾,蹬得飛快,吹過來的每一縷夜風中,都夾雜著噴香的肉包子味。邀請他去天津看看的話,我始終張不開口,畢竟之前有過不愉快。其實寶發哥哥知道我來寧津的目的,但他不問,一句也不問,好像也不想讓我講。
遠處一團仿佛正在燃燒的燈光出現在眼前,還有音樂聲從燈光處傳來。寶發開始放慢車速,緩緩靠向路邊,我不等車停下來,跳下自行車,看了看不遠處的招牌,原來這里是縣文化館。
放眼望去都是年輕人。男的穿著“喇叭褲”,大晚上還戴著“蛤蟆鏡”;女的穿著蓬蓬紗的白色短袖襯衣,下身是牛仔布的長裙子;墻壁上的宣傳欄里貼滿了電影的宣傳畫;畫面上的李小龍和成龍,正在伸臂踢腿、怒目圓睜。
寶發存好自行車,走過來興奮地對我說,看場錄像吧,香港的。
我說,我還沒看過錄像呢!
咋可能?寶發雙眼冒光,忽然看著我的腰部,問道,你咋不挎個BP機呢?
我實話實說道,在車間里掄大錘,挎那個玩意兒礙事。
寶發叉著腰,望著伸手可及的夜空,說,俺想挎一個,太貴了,三千多。俺媳婦你嫂子不給買,唉,做生意哪能沒有BP機?你嫂子說花這么多錢,還不如裝個電話哩??稍奂忆佔优赃吘陀泄搽娫?,用不上哩。BP機好呢,你就是變成翻跟頭能翻十萬八千里的孫猴子都能找到,這可是個好東西呀……
我看著寶發嘴里的白牙,感覺他一點不像包子鋪里的寶發,像是一個馬上就會跳起迪斯科的年輕人。
寶發小跑著去了售票處,不一會兒快步過來,說,今晚演李連杰的《給爸爸的信》,看嗎?
我搖頭不看。寶發詫異地看著我。
我沒進過錄像廳,不是不喜歡看錄像,是不喜歡錄像廳里烏煙瘴氣的氛圍。寶發看著我,眼睛里的光暗淡了些。他說他也沒看過錄像,也不喜歡里面的空氣,熱乎乎的像是進了蒸包子的熱籠屜。
寶發順了我的意思,買了兩個冰糕,站在文化館大門外面的空地上,我們一邊吃冰糕一邊說著話,圍著文化館溜達起來。
寶發一點不像五十歲的人,他不斷向我打聽外面的事,說是縣城里的人都在傳說,全中國的人都去深圳了,那邊離香港近,低頭系鞋帶都能看見鈔票,做啥事都能賺到錢;又跟我說,城里好多人辭職了,說是要“下?!辟嵈箦X。做生意就做生意唄,干啥要“下?!蹦??
寶發舉著冰糕,吸溜一口說一句,要是能在香港看一場成龍的電影,那可好了。
我羨慕道,去香港我可是不敢想,你還能想到去香港看武打電影?
寶發看著我,忽然問我,你在天津衛真沒進過錄像廳?
我吸溜一口冰糕,說,我天天上班,哪有時間進錄像廳?再說了,我也不愛看武打電影,“古惑仔”之類的也不愛看……
吃完冰糕,文化館周邊街道也溜達完了,聚在門口的年輕人全都進去看錄像了。文化館外面冷清下來,只剩下兩個正在數鈔票的賣冰糕的中年人。
我擺手說,快走吧,明天你還得早起干活呢。
寶發望著文化館門口,朝我點點頭。
回到包子鋪,寶發把自行車放回小夾過道里。我也要回小旅館,這才不得不講來寧津的目的。
夜色下的寶發一言不發。我靜靜地望著他。
還是寶發先說話了,但他轉移了話題,說,弟呀,忙啥呀,多待幾天唄,鄉下沒啥好吃的,喘氣舒服。說著,他凝望著繁星滿天的夜空,忽然伸出手,向上狠狠地抓了一大把,然后塞進我口袋里。
我笑起來,但還是跟他講了快點回去的原因。現在我們車間實行“工時制”了,大活兒小活兒都有工時限制,請假時間長了,影響工作進展。后面的話我沒講,其實我這次請事假出來,不僅要扣月獎,還要扣半年獎,說不定還要扣全年獎,算下來錢也不少了。另外我著實想要快點回去,雖說寶發待我熱情,可我總是覺得情緒壓抑。
寶發猶疑著。
我說,寶發哥呀,這兩天打擾你了,我明天肯定回去。說完了,我才忽然發現,我又把他名字叫錯了。
來寧津前我爸特意囑咐我,別喊寶發,喊人家現在的名字。我來寧津兩天中,已經喊錯好幾次了,有幾次還是當著寶發媳婦面喊的,這讓我特別尷尬。寶發好像不太在意。
生活在寧津的寶發,名和姓全改了。寶貴、寶蘭姓吳,寶發改成姓時;寶發也不叫寶發,叫保軍。也就是說,原來的吳寶發,現在叫時保軍。不用想就能明白,他養父姓時。奇怪的是,我喊錯名字,他也不糾正。有一次我發現喊錯了,又馬上改過來叫“保軍哥”,他也沒講啥,總之喊他“寶發”和“保軍”,他都痛快答應,他媳婦在旁邊聽了,也沒有大驚小怪。1992年的寧津之行,我空手而歸,沒有請來寶發哥哥。我爸似乎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沒有責怪我,我爸知道1959年寶發來天津衛認親那件事,對寶發打擊太大了。我曾經多次問過我爸,我大姑到底怎么想的,寶發肯定是她兒子,她怎么就不認呢?這么多年都是您在跟寶發聯系,您還不斷給他們娘倆往一塊兒撮合,可是大姑不說不認,也不說認,大姑到底咋想的?還有寶發哥哥到底是怎么失蹤的?他又是怎么和天津聯系上的?這些事情過去我大致知道一點,但也是雞零狗碎,我爸從來沒有完整地講給我聽。那次我從寧津失敗歸來,懇求我爸講給我。我爸嘆口氣道,這話說起來就長了。找機會講給你,你也年歲不小了,知道也沒啥。聽我爸這樣說,我笑了,兒女甭管多大年歲,在父母眼里永遠是小孩子,這話說得真是沒錯。
那年我去寧津請寶發哥哥,事后才知道,大姑不知道我去,我爸沒跟她講。我能猜出來我爸的心思,一來擔心大姑阻攔,二來是想給我大姑一個驚喜。我回來后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大姑才知道了這事,知道了也沒說啥。后來,我再次跟我爸說,您哪天就從頭到尾把寶發的事講給我吧,您年歲大了,寶貴和寶蘭好像對寶發認親這事也不怎么上心,就是您這個大舅最上心,以后您年歲大了,不還得指望我來辦嗎,是吧?我得了解這件事的前后經過,才不會給您捅婁子,是吧?我爸覺得我講得有道理,這才終于答應我,一定找時間講給我。
長途汽車繼續行駛著,距離寧津縣城越來越近。1992年的往事就像我身上流的汗液,怎么擦都擦不掉,總是感覺皮膚上附著一層汗水。
記得那年早上我離開寧津時,寶發哥哥送我,除了給我帶上一大袋子的大紅棗,手里還捧著一個白布小包裹,似乎還帶著熱氣。我問這是啥呀?寶發哥哥說是他蒸的包子,讓我帶回天津嘗嘗。我說這么遠的路,帶包子做啥呀?天津也有“狗不理”。寶發哥哥聽了,當即臉紅了,有些手足無措。寶發嫂趕緊解釋說,他弟呀,你啥都可以不帶,這十個包子得帶著。見我眨巴著眼睛不解,寶發嫂又說,這是你哥連夜剁肉餡,一大早蒸好的,肉可是“護心肉”哩。
聽寶發嫂這樣講,我才覺得剛才自己說話太愣了。另外從寶發嫂話里我也才了解到,寶發哥哥有個習慣,對誰好就要給誰蒸包子。他最拿手的包子是豬肉大蔥包子。肉可不是一般肉,正像寶發嫂說的是“護心肉”,一頭大豬,甭管幾百斤,身上也就一斤左右的“護心肉”,有時賣肉的都舍不得賣,給至親至愛的人留著。除了用肉講究,寶發還要親手剁肉餡,連續剁上一個多小時,肉細得用嘴巴一抿,就能在嘴里化了,化成肉湯。把“護心肉”剁成化在嘴里的肉,特別費勁兒,“護心肉”上面有一層筋膜,要把這層筋膜完全揉在肉末里面,沒別的辦法,就是需要耐心勁兒。寶發哥哥剁好肉餡,還要親手包、親手蒸……那年我回去后,我爸吃了寶發哥哥親手剁餡、親手包好的“護心肉”包子,連聲說“好吃好吃”。我爸又把包子給我大姑送去。沒想到,我大姑吃了一口,把包子扔在一邊,用毛巾一個勁兒擦嘴,似乎惡心得要吐。我爸這才想起來,我大姑不愛吃豬肉大蔥包子,他一時著急,把這事給忘了。本來我爸猶豫半天,心里嘀咕要不要說這是寶發帶來的包子,是用“護心肉”做的肉餡……見我大姑那個惡心勁兒,也就沒法張嘴了。我爸當時只好尬笑說忘了忘了,你不愛吃豬肉大蔥包子。我大姑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了,不好意思地跟我爸笑了笑。我爸回來跟我講,你大姑要是不想笑,可又得笑,那笑別提有多難看了。
我把臉靠在車窗玻璃上,這樣感覺溫度還能低一些。我望著長途車外開始出現的鄉村風光。不知道八年過后、已經五十八歲的寶發哥哥,再次面對來自天津的邀請,他還會繼續沉默不語嗎?
……
全文見《芙蓉》2025年第4期
【作者簡介:武歆,天津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文學創作一級。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迄今已出版長篇小說和作品集19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曾被多次轉載,并入選多種年度文學選本,有作品被改編為廣播劇、電視劇?!?/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