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25年第2期|張金鳳:泰山冊頁
今天,我從膠州啟程,從膠州灣畔曾經古老繁華的宋代江北第一碼頭,從膠濟鐵路上百年滄桑的一個站口啟程,到泰山去。從朝霞映照的東方駛來的不是夢境中的綠皮火車,慢火車已經遙遠成記憶里的一壇陳年老窖。如今鋼軌銀亮,似不染纖塵。不再是有包漿的枕木擁抱蒸汽機下黑黝黝的鐵,也沒有“咔嗒、咔嗒”火車過境的聲響引起的靈魂震顫。火車鳴笛聲震撼小城引起騷動的遙遠往事,在站臺讓我有了一絲懷舊的悵然。
我就要啟程,每一次都是這樣,即將到來的路過和抵達都讓我心懷喜悅。
我乘坐火車一路向西,向著日之將暮的遠方飛馳。日暮時分,我將抵達另一座城,在那座城市喝茶、聽歌、與友人聊天,去赴一場友情之約,一場山海之約。
一
千百年的石階路上,走著許多人,你們為什么都到泰山來祝禱?你們為什么都這樣虔誠,無論帝王公卿還是平民百姓?
我一再調整行程,就是為親臨這一場巨大的祝禱,一場模擬了千年經卷的花絮。我想把自己融入這場巨大的歲月洪流中,帶著虔誠隨波逐流也是幸福的。
海拔六百米,泰山東麓天燭峰的山腰間,鐘聲浩蕩,比那十月的山風更能抵達靈魂。就像徐徐打開的書簡,泰山的歷史在這里被觸摸和開啟。就著夜色,燈火遮蔽了群山和星辰,一場穿越直接代入,不需要心理預演。
天燭峰,多么美的名字,那是夜色中擎向蒼天的一支紅燭,被時光和歷史點燃,被四季的風點燃,照亮群山蒼茫,照亮大地遼闊,照亮那些追尋的心。對面是層層石階,那是被修飾過的山巖,有些石頭低下頭來削去棱角,成了人類的梯子。
泰山上有多級臺階就有多少人類的渴望,被仰望、被踩踏、被回眸感謝,它抬高著攀緣者,也俯視望而卻步者。自古至今,有多少人沿著那些梯子向上,向著天的方向進發,向著夢想的高度邁進。此刻,石階展開身軀變成舞臺,演繹著滄海桑田和潮漲潮落,就在這石階的平仄間,歷史跌宕處袒露了真容。
古老的書卷翻開,吟誦的大儒駕臨,我們以追溯的口吻,把光影帶回蒙昧之初。故事總是從原始部落開始,采集,打獵,嘗試燒制陶器,繪制山巖上的圖畫。熊熊爐火里,也燒制了欲望和占有的不均,燒制了刀槍劍戟和權杖。于是春日的桃花驚魂,戰亂與紛爭迭起,硝煙、鐵蹄、呼號,亂紛紛群雄逐鹿,站立的和倒下的,泰山的石頭都記得。
大一統的秦始皇,車輪碾過石階仿佛咯吱有聲。統一大業之后,他從遙遠的秦都車馬勞頓趕到齊魯文化之邦,匍匐在泰山下。史上第一個皇帝,開啟了泰山封禪先河的帝王,在泰山,他向蒼天說了什么?他向腳下的大地承諾了什么?誰聽懂了一個孤家寡人的內心?
在泰山,不是膜拜就是傾訴,它博大而包容。天燭峰是夜色中擎向蒼穹的燈盞,照亮蒼生蒙昧的心。
秦漢的鐘聲浩蕩而過,唐宋的舞姿翩翩而來。盛世啊,如此奢華而富麗堂皇。武則天與她的夫君從兩個極端相向走來,終于走成了男女平等,終于走成了日月同輝。泰山見證了女人爭取人權的輝煌。封禪臺的光影神秘而宏大,比山風更能抵達靈魂。
古老的書卷在山間攤開著,吟誦的大儒向我們走來。一山一水一圣人,圣人輩出的齊魯大地上,泰山是先賢們的脊梁。一葉飄零,泰山的時令也是人間的時令,歲月里的泰山也會蒼老嗎?帝王來過,兵戈交接后,血從石階上慢慢洇下來,一直在流淌,緩慢的速度甚至欺瞞過很多追逐繁華的眼睛。勝者執掌江山,于泰山之上叩拜蒼天。衣袂飄飄的隱逸之士來過,他們在狹道上留下腳印,在日落日出間俯瞰蒼生。巍峨的泰山,是齊魯大地的精神,走過帝王和顯貴,走過文人和劍客,更走過無數的百姓。挑山工在石階上一年年行走,從青壯走成白發,把石階數了一遍又一遍。祈禱的白發婆婆以虔誠代步,終于走到了泰山碧霞元君的尊前。一代代人在行走著,走出了博大的泰山史記,走進了今夜天燭峰的盛大夜場。
燈不熄,今夜星辰如炬,照亮泰山的每一寸肌膚。
二
這是泰山之巔的夜晚。這是孔子登之而小天下的泰山之巔,杜甫直抒“一覽眾山小”胸臆的岱宗。這個宿在岱頂的夜晚注定不平凡,注定會讓我怦然心動。這次泰山之行,看日出之外,我更期待觀賞星斗滿布的岱頂夜色。
我喜歡星空。我曾經在夜行火車經過戈壁灘時,恨不得鉆透窗玻璃看星空;在靜謐北方大草原的風中,我瑟瑟發抖仍不減觀星熱情;在各種露營的山地和漆黑的山谷里,我一個人躲在光影暗處獨望星空……我已經儲存了一部各地星空圖譜,唯獨缺了泰山星圖。千米之上的岱頂星空一定與眾不同吧。在來泰山之前,我將隆重的岱頂觀星計劃跟天文學者朋友說起。他說泰山頂現在也到處是燈光。這對我打擊很大,光是觀星的克星,不管是人間燈火還是天上明月。但我又僥幸地想:那么大的泰山之巔,總有燈火照不到的地方吧。作為魯地最高峰,這是離星星最近的地方,今夜我也想伸手摘星辰,想在無人的黑夜里與蒼穹以秘語交流。
從賓館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半。此時山下正是宜人的清秋時節,但山頂已經有些冷。我打算在夜色里多待會兒,尋覓觀星佳處,出賓館前,就全副武裝地把酒店提供的大衣穿上了。這會兒剛入夜,還不算冷,又是初到室外,感覺天朗夜清,體感舒適。這長款羽絨大衣是純黑色的,與山上到處可見的迷彩色大衣不同,穿在身上輕便且舒服。
我在賓館前的寬廊上信步,想到大鬧天宮時齊天大圣豪飲之后醉步蹣跚行走著的就是這樣的天宮云闕,自己也忍不住晃著走了兩步,倘若此時腳下來點云霧,就更似仙境了。圍欄邊角是古色古香的石頭燈臺,雖然沒有燈火,卻朗峻莊嚴,完全是天上宮殿的范兒。這凌空千米的位置,風云激蕩,祥光柔和,豈不真是天上宮闕?
走到灰色大理石欄桿邊時,眼前豁然展開一幅畫卷,我心頭一震。此憑欄處,滿眼是泰安城的萬家燈火,燈火閃爍綿延,我竟然有一種君臨天下的感覺。是君臨天下之感,更是神仙俯瞰熱氣騰騰的人間之感。那熙熙攘攘的人間,路是隱匿在夜色中的,但路燈卻像項鏈,標記了馬路的線條,那被燈火簇擁的車水馬龍,輝映著熱鬧的人間生活。燈火之鏈向四周延伸,燈火消失處,便是城市的盡頭。再往前走也許是鄉間柏油路,也許是人跡罕至的土路,也許是樹林和麥田,也許是小小的山丘和滋養萬物的河湖。燈火簇簇處是廣場和住宅樓,因為距離遠,只看見了無數瑩瑩爍爍的光點。那萬家燈火里有一鍋熱白菜燉豆腐迎候家人吧。一直以為泰山之巔距離塵世千米之遙,從人間看泰山,就是一座神圣的碑,只有膜拜。而從岱頂看人間,并不高高在上,卻如此清晰而親近。
金秋時節岱頂的夜晚,熱鬧得如天上的街市。賓館下的廊道上燈火通明,小方桌擺著餐飲用具在等候客人,一對年輕情侶在歡喜地吃泡面,臉上洋溢著幸福。攤主在忙著給幾個人租大衣。天氣預報說夜里零下六攝氏度,凌晨時氣溫將降到零下十攝氏度,但大多數人不懼寒冷,在露天里張羅鋪蓋,要“天當被、地當床”,在泰山之巔等待日出。
我沿著石階進入唐摩崖廣場,微弱的燈光里,我看到一對夫妻在張羅睡覺的住所。這對夫妻看起來三十多歲,男人把一個防潮墊子鋪在靠石墻的一側,問女人頭朝山石還是朝外睡。兩個人正在論證利弊。我見他們的鋪蓋很簡單,就指著旁邊的迷彩大衣問,這是你們蓋的東西嗎?女人回答不是,那是睡著的別人。我趕忙看向那一堆衣服。那個地方竟然是一個絕好的“屋子”,三面是山石的凹處,一面是摩崖石刻群山,一面是獨立的“與國咸寧”的單獨山體,這兩個山體是連在一起的,只有這樣一個小屋子大小的空隙,頂上有一塊巨石成為屋頂。因為只有一面對著廣場,不管來自哪個方向的風,都很難吹到這個類似小屋的“山洞”。我對著那堆衣服說:“你真會找地方啊,這就是個小旅館呢。”迷彩大衣下面傳來女子的笑聲。她說:“我們好幾個人呢。”借著不太明朗的燈光,我仔細辨認,似乎是三四個女人頭朝山石躺著。“你們多大年齡?”“50歲左右吧。”其中一個回答。最早跟我搭話的女人說,她們一共四人,來自同一個縣城的鄉村。現在孩子長大了,生活條件也好了,四人就結伴出來玩。我內心一暖,五十歲的女人在鄉村很多已經做了祖母,她們常常是只知道操勞和奉獻。如今,她們也擦亮了生活,開始追逐自己的夢想。
站在巨大的石刻山體前,我重新審視那些石刻。石刻是泰山的雄渾歷史,凡有石頭處定有石刻。山上著名的石刻有2000多幅,隱沒在繁花茂草間的更不計其數。石刻有洋洋千言的巨制,也有盈盈方寸的小品,成為一座文化名山的閃亮標簽。唐摩崖石刻是泰山石刻最集中的地方,在大觀峰上削崖為碑,刻滿歷代箴言。“壁立萬仞”“與國同安”“置身霄漢”,它們字體碩大而鮮亮,夜色里仍軒昂可辨。此處被稱為“唐摩崖”石刻是因為唐玄宗登山封禪時御制御書的《紀泰山銘》在此。在泰山的諸多石刻中,《紀泰山銘》地位顯赫,它頌揚了唐王朝各代皇帝的功德和業績,大大彌補了唐太宗泰山封禪未成行的遺憾。
我是來尋找“星辰可摘”的。我的天文學朋友數年前在岱頂用了三天時間拍到一張星圖。那是以“星辰可摘”石刻山體為近景構圖拍攝的星空,“星”星輝映,饒有趣味。我想找到這個石刻,以它為參照看星空。有個游客正用極亮的照燈照著高而雄偉的摩崖壁細讀碑刻,那塊“星辰可摘”石刻應該就在這片區域。我盤桓好久也沒見到,只好請教旁邊一個出租大衣的中年男子。他頗有些自豪地拿起照燈,把一束光打在眾多碑刻的上方角落。我終于看見了,在山體的最上方,“壁立萬仞”的“壁”字右邊,一塊調皮的石頭向外斜了一點。石頭的下半部分就是“星辰可摘”這四個字,字體不大、筆畫纖細,在那些雄壯的字面前顯得單薄,且字跡顏色略暗淡,似乎好久沒有被描過。石刻之上的星空,閃爍如夢幻一般。就是這樣一幅不起眼的石刻,出現在泰山紀念幣上,紀念幣上只有三幅石刻,連“五岳獨尊”都沒有排上。“星辰可摘”石刻似乎在告訴我們,岱頂的星空是多么寶貴的財富。
此時的岱頂,人喧燈閃,星辰沒有我期待的明亮。為了看更璀璨的星辰,我便向更暗處走去。我以木星為參照辨認岱頂的星空,今年這顆星星正運行到極佳的觀賞位置,夏天日落之后它正好在我家的正東方,現在是秋日,它略偏東南一些。蒼穹中這顆碩大的亮星,足以給我這個不用任何天文星辰軟件的觀星者定乾坤,即使在泰山之巔,我也仍能夠辨別方向。北斗星卻不見蹤影,這顆我童年就極熟識的星,此時在地球的另一側,還沒有運行過來。
我沿著一條小路進入一片小樹林,小路極短,十幾步就到了盡頭。恰是這個極小的樹林,擋住了外面的光線,讓我頭頂的星空變得純凈而明亮。我在這塊極小的黑暗中貪婪地觀賞著星星。也許是周邊的光線太亮,也許是夜空并未太通透,那晚的星辰沒有我預想的令我傾倒。
三
我沿著山路往瞻魯臺的方向走去。那是孔子站立望向魯國故地曲阜的地方,是因此一望而“小天下”的地方。傍晚時我已經在那里瞻望過,齊魯大地果然山河壯麗、氣象萬千,胸臆也霎時變得開闊。那里晚上會是什么樣子呢?
去往瞻魯臺的路上,行人絡繹不絕,一棵棵樹下,一塊塊大石頭邊,到處是迷彩大衣,那是坐著、躺著等凌晨日出的人。有一個獨行者背著背包,半倚半坐在一塊山石邊,仿佛入定一般。穿過圓形的月亮門,風豁然大起來。原來不遠處是懸崖,此處是風口,山風迎面吹來,懸崖邊鐵鏈上所系的祈愿木牌在風里“呱嗒呱嗒”響著。我把羽絨服帽子戴上的時候,立即感覺到一股油汗味。反復租借的大衣,這氣味畢竟難免。在山頂,尤其是這山風激蕩的地方,油汗味重的大衣也很搶手,在極度寒冷的時候,人的講究就降低了。瞻魯臺曾經是泰山的舍身崖,如今叫作“愛身崖”。泰山有好生之德,不收愚孝輕生者。
越往前走,山風越大。我把大衣帽子戴得更嚴實了。這大風口人卻特別多,他們一定知道,這里是看日出的最佳地點。他們就這樣露宿在風口上,等待明天看最完美的日出。幾個大學生模樣的人引起我的注意,他們擠在一起快樂地哼唱歌曲。有一個學生單獨在狹窄的石縫里鋪一種金光閃閃的薄毯,大約是防潮墊。他們從安徽趁周末坐火車趕過來,下午爬山到的山頂,明天看完日出趕回去繼續上課。他們一起來的是六個人,四個男生,兩個女生。可以看出,女生被安排在最安全最舒適的石頭縫中。我聽到鋪毯子的男生說話有點鼻塞,囑咐他晚上注意防寒,別感冒。他笑著說:“來之前就已經感冒了,為了看日出,這點感冒能克服。”我問他為什么不去住賓館。男孩說:“賓館太貴,父母掙錢不容易,我們不想那么奢侈,畢竟是年輕人嘛,吃點苦正好挑戰一下自己。”另一個男生說:“青春無售價。”另幾個學生都無限驕傲地齊聲說:“對,青春沒有售價,徒步走到拉薩。”那一刻我非常感動,這群孩子的朝氣,豈不是泰山頂上最美的星辰?有這樣的豪情,還有什么樣的黑夜和寒風不能戰勝呢?
繼續前行,風愈發大了。在一塊陡峭的石頭邊,一盞自帶的明燈下,一個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正在做晚餐。他調弄著一盒自熱米飯,另一個飯盒里有從家里帶來的咸菜。做飯的男子很熱情地招呼我一起吃飯。“就是奔著日出來的,看了泰山的日出就沒有遺憾了。泰山,五岳之尊嘛。”在他看來,泰山的日出不單純是一場日出,而是一種別樣的人生儀式。看過了泰山的日出,此后的每一個日子都不同了。是啊,泰山的日出之所以每天都能吸引成千上萬人一步步攀爬而來,確實不僅僅因為它的天文意義和自然意義。這種圖騰般的日出精神從什么時間形成的呢?是從古老歷史長河的源頭就如此,還是在一代代人的頂禮膜拜中才越來越深?
從天津來的大學生們是自發來團建的,他們宿舍六個人約定,讓泰山見證青春。這是一次挑戰,更是一次集體成人禮。靠我最近的男生給我看他們攜帶的國旗,那是一面還沒有啟封的嶄新的國旗,他們說要在明天日出的時候,讓第一縷陽光照在鮮艷的國旗上,這將是他們人生里最隆重的時刻。男孩還抓了把零食給我吃,說給我補充能量。我謝過了男孩子的善良,接過了感動。
那天的登山老早就停止了預約,當時泰山計劃日容納量是兩萬人。從下午到夜里,一直有人攀爬在泰山的石階上,到凌晨,數以萬計的人匯聚泰山之巔,共同盼望日出東方。在這樣的人數面前,泰山上大小賓館加起來才973個床位,根本不能滿足需求,更多的人選擇在岱頂冷風中露宿迎接日出。他們迎接的已經不是自然的日出,而是人民心中福佑眾生的泰山的日出,也是他們自己精神世界的日出。迎接日出的泰山之巔的寒夜,在冷風中露宿所經受的和感悟的,所迎接的和開啟的,定然意義非凡。
夜已深,山頂的燈光熄了一些,我再次抬頭看蒼穹,那些閃耀的星辰比剛才明亮。就像山上的人們,他們洋溢著向上的生機,在岱頂的夜風中熠熠生輝。
山路上有好幾處租大衣的攤位,大衣是迷彩色的,看上去厚而暖。生意不錯,大衣不斷被租售出去,也不斷被供給者用三輪車運過來。大衣一般四五十元一件,有游客嫌貴,那租售者說:“這都是拿肩膀一步步挑上來的。”是啊,徒步走上泰山的人,誰都知道其中的艱辛,尤其是十八盤的陡峭,空手行走都已不易,何況肩挑重物呢?我問那售賣者:“用索道運上來不是更快更方便嗎?”他說:“也有用索道的,但是那得多花錢。出點力氣省了錢還是合算的。我們挑山工不就是賺辛苦錢嗎?”瞻魯臺下的這位出租大衣的中年人身形瘦削,身上穿著兩件大衣,還一個勁兒地擦清鼻涕。他說,他們這些攤位基本上都一宿不睡覺,夜里隨時有過來租大衣的。有從山下剛上來的,爬山的時候不覺得冷,到了頂峰氣溫低又停止了活動,不租大衣根本頂不住。還有那些在最佳觀測點安營扎寨的,有的自己穿的衣服上半夜還行,下半夜就冷了,也來租大衣。他說國慶節的時候生意特別好,他一天租出去一千多件,今天才租出去一百多件。
離賓館不遠的臺階上坐著兩個剛剛上班不久的女孩,她們來自北京。我問她們晚上準備睡在哪里,因為周圍的避風的好地方差不多已經住滿了人。她們說,還沒想睡覺的事呢。此時已經晚上十點多,泰山之巔尤其是我所住的賓館門口依舊燈火通明。她們說,就這樣坐著聊一宿天迎接日出也很不錯。我知道山頂凌晨會非常冷,就告訴她們賓館里有位置,可以進去坐,那里有茶桌和藤椅,一把藤椅收費一百元。
我回到賓館大堂,看見藤椅已經坐滿了人,有管理人員在地板上鋪了一層墊子,一百塊錢可以擁有一個鋪位。這僅僅是個一人寬的鋪位,不包括枕頭大衣等御寒物品。如果冷,打地鋪的人還需要去外面租大衣。我看見地鋪的最里面是父子倆,那孩子十五六歲的樣子,兩個人把背包枕在頭下,大衣蒙住頭便一動不動。登山之路遙遙,他們是太累了吧。擁有藤椅的休息者紛紛詢問地鋪價位。不久,那些藤椅空出來,地鋪上密密地擺上了人。也許,再過一些時候,還有“風雪夜歸人”叩開大門,討一個座位來安撫疲憊的身軀吧。
我住在價格不菲的賓館標準間,雖然并不寬敞,但是溫暖舒適。想起戶外那些迎戰寒夜的人,我有羞愧感,更有滿足感。因為我看到了一種希望。我看到了年輕人那可貴的迎戰困難的精神。這精神是泰山賦予他們的,是齊魯大地賦予他們的,是中華民族的偉大基因賦予他們的。偉大的泰山,有五岳獨尊的國泰民安精神,有堅韌的挑山工精神,更擁有日出精神。似乎沒有哪一座山的日出能像泰山的日出這樣牽動人們精神層面的渴求和安慰,似乎一次泰山的日出就可以成為一個新紀元,能蕩滌所有不愉快也忘掉所有過往。這是泰山的日出。這是圖騰般的日出。
四
怕錯過凌晨的日出,我一夜未曾安眠。昨天下午登頂泰山,各處游覽飽賞山頂風光,滿心收獲和歡喜,卻總感覺有件大事不可掉以輕心。這五岳之尊山頂的日出,必須以足夠的虔誠對待。我曾經多次到過泰山,多是匆匆來去,唯一一次住在山頂卻是雨中登臨,次日在烏云間隙偶一睹太陽灰暗的影子已是不易。這是我第一次于泰山之巔隆重地期待日出。
比敲門叫早的人更早,我穿戴整齊來到集合地點。所有人都安靜地聚集在賓館大廳,等待領隊帶我們去最佳的觀賞點看日出。凌晨五點,出賓館,夜色深濃,昨夜的眾多燈花已悄然熄滅,星辰也變化了位置,冬日夜晚常見的獵戶座赫然在正南天際。此時,墜于天幕上的星辰明亮而碩大,泰山之巔的凌晨,漆黑中帶著神秘與莊嚴。在口令聲中我們沿山道前行,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山道上突然冒出的這些人,都是從各個地方趕過來看日出的,他們昨晚或住在山巔的某一處賓館,或露宿在大樹的庇護下,或歇臥在某個避風的山石邊。他們熬過了山頂的寒夜,此刻去迎接神圣的日出。
后來才知道,我們去看日出的地方是玉皇頂東墻外,有經驗的向導帶我們從一條小路抄過去。路緊貼著山石,另一側是深溝大壑,陡峭且兇險,雖然有手電筒照亮,還是感覺磕磕絆絆。有幾次因前路堵塞的喘息機會,我偷看一下旁邊,懸崖深深,樹叢雜亂。從密集的人群中艱難穿行,往高處攀爬的時候,常常要手腳并用。就這樣走了好久,我們終于停下,擠入人群中。
此時正處于黎明前的黑暗,墨色蒼穹里,東方銀亮的星星熠熠閃耀,有人在討論:“那是啟明星吧,那么亮。”“對,是啟明星,又叫太白金星。”我回答。此刻,星辰不僅碩大明亮,而且感覺離我們特別近,仿佛真的伸手可摘。我昨夜未曾尋到的北斗七星,此刻赫然在天空的西方。
在夜色和黎明之間,泰山一千五百多米的山巔上,站著黑壓壓的人,大家都在等待東方天際的奇幻變化。隨著光線的略微變化,逐漸可以看清,原先以為是黝黑山石的地方也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東方天空整體發亮,大約是很多文學作品中描述的“魚肚白”。我以為太陽就要出來了,可是過了很久還沒有,只是那方天空更亮了。此刻已經能夠看清腳下的山巒。近處的青山較為清晰,山的筋骨和樹叢崢嶸畢現;遠山只有輪廓,水墨畫一般濃淡不一。霧靄安靜地裝飾其間,就像畫上去的一般恒定。有了霧靄的裝飾,山就更有層次感。這是逐漸醒來的泰山,峰巒各居其位,安靜而神圣。
等待日出的時光似乎特別漫長,人群擠在一起,想象中凌晨的寒冷似乎被各自胸腔里的豪情和熱血逼退了,羽絨大衣下我的軀體竟然捂出微微汗意。東方愈加白了,似乎天也更亮了,可是太陽還沒有動靜。星辰變得小而暗淡,太陽還未曾抵達,它的威力已經逼迫得那些屬于黑夜的星辰準備隱退。周圍已經很清晰,有人舉著相機不停拍攝東方的天空和腳下的群山;有人在跟家人視頻,鏡頭對著東方,讓遠在別處的家人同步觀賞日出;還有人在直播,他的直播面對的是全世界的眼睛。頭頂嗡嗡飛過無人機,這些拍攝更是以鳥兒的視角進行。人群中有了騷動,五星紅旗在不遠處揮舞起來,那鮮艷的紅讓人突然感動得眼眶濕潤。各種各樣的橫幅也扯起來。神圣的時刻就要來臨,不遠處的人群里唱起歌來:“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么響亮。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歌聲在泰山之巔響著,人的心在等待著、期盼著。這時候,東方的天空卻又顯得暗淡了些。我心里一沉,天氣是千變萬化的,難道烏云要趕過來阻擋日出?
然而,那一縷黑云很快被光亮融化,天際依舊是亮的,而且越來越亮。就在天際露出一線艷紅的時候,大家齊聲歡呼起來:“來了!”“日出!”接下來是空前的騷動,人們忙著看日出也忙著拍照片和視頻,自拍、互拍、找專業攝影師排隊拍。大家都想把這難得的剎那轉化成永恒。
那一痕柳葉般的紅色太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大,顏色也由深紅色逐漸變成橙紅色、金黃色,東方天宇豁然變得澄澈而明亮,日光也強烈起來,眼睛直視微微有些不適,但是沒人舍得把眼睛離開那用虔誠之心捧出的紅日。
各種旗幟在揮舞,各種歡呼和歌唱。我想起昨夜那些與我交談過的人,他們一定也是這樣歡呼著的。又想起那位游客的話:“看了泰山的日出就沒有遺憾了。”
我胸腔里回蕩著歌聲:“我登上泰山之巔,天風浩蕩向我呼喚,中華的風骨像泰山千秋聳立,銘刻多少功績多少榮耀多少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