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5年第9期|舒潔:巖畫中的羊群
“你回來吃飯嗎?”再次想起妻子薩日娜這句話時,阿日斯蘭已經跟著羊群來到砧子山北側。這是他熟悉的牧途,先人們的氣味留在這里,在每一枚羊蹄足印中,都有他們留下的話語。
這一年夏,阿日斯蘭四十八歲,他的樣子要比實際年齡老一些,尤其是他的古銅色的臉膛和琥珀色的眼睛,藏著時間的滄桑。而他粗大的手指,即使在熟睡中也緊握著,仿佛不舍牧鞭和轡頭,睡著時也在牧羊群。
阿日斯蘭的女兒達雅爾就要出嫁了。昨夜,薩日娜問:“給丫頭陪嫁些什么呢?”他在火炕上翻身,看著越來越暗的窗子。“給她什么都不夠的。”他說,“我們把女兒都給別人了,她可是我們的全部呀。”在蒙語中,達雅爾的意思就是全部。
“就給達雅爾二百只羊吧。”他又說,“她嫁到湖那邊,就讓這群羊陪著她吧。”
“就這些嗎?”
聽妻子這樣問,阿日斯蘭嘆口氣。她拖著哭腔,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不舍得女兒,可他又何嘗舍得呢?
午夜時分,阿日斯蘭披衣走出磚房。貢格爾草原一派安寧,草地如水,有微動的波紋。牲畜也睡了。在家門前,他點燃一支香煙,看著滿天星光。他坐下,靠在門框上。
睡吧,阿爸守著你。
阿日斯蘭在心里說。
他在羊群后追思昨夜,不知不覺就到了砧子山下的牧場了。那是貢格爾草原上最生動的時刻,牧人們都在出牧,遠遠望去,草原各處都點綴著羊群。是晴日,堆積的白云幾乎觸到了蒙古包頂,在白云之間,是一片一片湛藍的天空。
阿日斯蘭向砧子山走去,從少年開始,他就跟著父親這樣走了。過一段向上的草坡,眼前會出現更陡的坡路,途中散落著大小不一的山石,稍一不慎,人就有可能腳下打滑滾下坡去。
砧子山的巖畫啊
羊群出沒的貢格爾草原
騎馬的人去了達里湖南岸
阿日斯蘭登上陡坡,那一刻,他在砧子山半腰處了。他靠巖壁站定,目光越過眼下一條通往達里湖的公路,投向被陽光照耀的黃金般的草原。一只鷹在凈空飛,顯現出一個緩慢移動的黑點。想起父親教他的牧歌,他喘息著,感覺再一次依偎著那個像巖壁一樣的男人。那是一個像山巖一樣緘默的男人,總是站在他的身后。
阿日斯蘭的腦際幻化出達雅爾出嫁那天的情景,天氣好極了。這也是阿日斯蘭提前很多天默念的,他一再祈求長生天恩賜給達雅爾一個晴朗的日子,讓他的女兒披著陽光成為新娘。他和薩日娜換上盛裝,隨接親的馬隊送女兒出嫁。
阿日斯蘭騎馬走在最后面,他趕著羊群,在他的心里,有一片最美的草原被切割掉了。到耗來河邊,他下馬蹲在地上,捧起清涼的河水,洗去臉上滾燙的淚滴。
到親家家里,阿日斯蘭和薩日娜坐上賓一桌,他的目光一直在女兒身上。
“那個小子,他搶走了我的福氣。”
他低聲說一句,被薩日娜聽見了。
“老東西!”薩日娜拽一下他的蒙古袍,也低聲說,“你別鬧事,今天可是達雅爾出嫁的好日子。”
“我真想宰了那個臭小子。”說完,他咧開嘴笑了。
達雅爾穿紅色蒙古袍,胸前掛著用瑪瑙、白銀、綠松石串起的項鏈,那是薩日娜的奶奶留下的,如今戴在了小女兒的脖子上。阿日斯蘭目光迷離,他的眼前出現一位白發蒼蒼的祖母,正在用一雙顫抖的手給薩日娜佩戴項鏈。
阿日斯蘭閉著眼睛,這一幕一幕閃過的草原上的生活,是他熟悉和熱愛的。女兒出嫁,是他恐懼也是希望的,哪個草原上的女人沒有這一天呢?在砧子山上,他見過最美的紅色,那是太陽還沒有冒頭的時候,半邊天空都紅了。今天,女兒身穿蒙古袍出嫁,就像鮮紅的朝霞。阿日斯蘭一點兒都不懷疑,女兒懂他的心。
阿日斯蘭凝視巖畫,感覺那個如石壁一般的男人、他的父親,正在用粗大有力的手撫摸著巖壁,教他識別巖畫中的蛇、龍、馬、鹿、駱駝、牛、鷹、蒼狼,還有騎馬牧羊、彎弓射箭的人。
“你看羊群在走遠。”是父親的聲音,他指著一幅巖畫,“你看頭羊,它在回頭。”阿日斯蘭轉頭,望著山下自己的羊群,它們在低頭吃草。那一刻的草原白綠分明,羊群移動,貢格爾草原就移動,那是從天上飄落下來的巨大的云影。
“父親!”阿日斯蘭在心里叫了一聲,傍晚就降臨了。巖畫中的羊群真的走遠了。
父親,阿日斯蘭在心里說,我在這里睡過,是夏季的晴天,我睡在這面石壁的陰涼處,我夢見了你。那時候我九歲,你帶著我爬上了砧子山頂。看著那么遠的草原,我就想,我們的蒙古馬能一口氣跑到天邊嗎?
還是在向上攀爬時,我害怕,你用鞭子抽我。你張開雙臂,我知道,如果我一腳踏空掉下來,你會穩穩地接住我。我知道你做好了準備,有你在,我就不會有危險。我夢見跟著你走進了石壁巖畫里,我們追那群羊,你還在歌唱:
砧子山的巖畫啊
羊群出沒的貢格爾草原
騎馬的人去了達里湖南岸
我親愛的姑娘
你何時從巖畫里回來
你的身后跟著頭羊
阿日斯蘭站在砧子山半腰處,他自語著,該給孩子們說一說他們祖父的故事了,要讓他們明白,什么是草原上的父親,還有通靈的頭羊。
小時候,達雅爾既親近又疏遠自己的父親,這個對待羔羊比對她還溫柔的男人,終日沉默寡言。在達雅爾的記憶中,父親與羊群相處的時間絕對超過了與她在一起的時間。父親有一雙綿羊一樣的眼睛,從不呵斥她。有時,達雅爾感覺她也是一只羔羊,她在羊群后一天天長大,是落在最后面的一只。她是踩著父親的身影認識草原牧途的,她就那樣跟隨著,常常會產生一種錯覺:在父親的腦后,他還有一雙眼睛。
達雅爾見過父親暴怒的一刻,她嚇壞了。那一天,她和哥哥在家門前草地上玩耍,不遠處出現一只狗,她的哥哥甘迪嘎扔下她朝家門飛跑,那只狗遲疑了一下,開始追甘迪嘎。阿日斯蘭從家門里走出來,看見眼前的一幕,他大喝一聲:“站住!”甘迪嘎猛然停住腳步,那只狗也停止追逐,隨之蹲在草地上。阿日斯蘭上前,用右手抓住甘迪嘎的衣領,將十二歲的甘迪嘎提起來扔出去,表情兇狠地說:“去,你去給我揍那只狗!”甘迪嘎趴著沒動,抬起頭看著狗。六歲的達雅爾從一旁朝狗跑過去,她揮動著雙手,邊跑邊喊叫著,狗瞬間離去。阿日斯蘭再一次將甘迪嘎提起來扔在草地上,說:“你個孬種!你還不如你的妹子!”甘迪嘎被父親兇了好久,直到薩日娜出現,他才停止對兒子的吼叫。
薩日娜說:“這不能急的,甘迪嘎還是個孩子。”
阿日斯蘭說:“那是一只沒有長大的狗,要是他碰到狼,達雅爾是羔羊,他也自己跑?”
那天夜里,達雅爾聽到哥哥不停地說夢話,她也不懂,她的哥哥怎么會怕狗呢?深夜,明亮的月光從窗玻璃上推射到炕上,達雅爾沒有入睡。她聽到房門響了一聲,她閉上眼裝睡。憑感覺,她知道是父親進來了。達雅爾瞇縫著眼睛,她看見父親站在炕沿邊,伸手摸了摸甘迪嘎的額頭,俯下身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下,然后也輕輕親了她的額頭。那一刻,父親的形象突然變得高大起來,這是父親阿日斯蘭留給達雅爾最親切的記憶。
阿日斯蘭像被火燙了,他的右手本來高舉著,看手勢,他是在觸摸記憶中的砧子山頂。這會兒,他收回右手,與左手相握放在腹前,好像在強忍著什么,上身左右晃動。他在羊圈里,一群羊圍著他。他跪下,撫摸著一只羊的面部,那只羊躺在地上,沒有閉上眼睛。阿日斯蘭的頭羊老死了。
時值小寒,貢格爾草原上剛剛降了一場大雪,放眼望去,世界一派皓潔。從八歲起,到這個冬夜,阿日斯蘭已經送走了六只頭羊了。頭羊的壽命一般不會超過八年,除了頭羊,羊的壽命只有一到兩年,它們被賣掉,被屠宰,被人吃掉。在十歲那年,阿日斯蘭問過父親博多爾一個問題,為啥不讓那些羊多活幾年呢?博多爾的回答干脆簡潔,從祖上起就這樣。那時候,在冬季,父親每賣掉一群羊,阿日斯蘭都會偷偷哭幾天。他不敢在父親面前哭,父親說過,在草原上,是個男人就不能流眼淚。
在睡夢中,達雅爾突然驚醒。她聽到了哭聲。達雅爾推醒甘迪嘎,哥哥,哥哥,你聽,外面有哭聲。甘迪嘎坐起來,兄妹倆穿上棉衣下炕,到父母房間,父母都沒在炕上。他們提上馬燈走出去,外面冷風刺骨,繁星閃爍,雪夜靜謐。他們裹緊衣服,循著哭聲走入羊圈,看見父母雙雙跪在地上,他們之間躺著死去的頭羊。
達雅爾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個嚴寒的冬夜,頭羊死了,半生堅毅的父親失聲痛哭,母親在一旁柔聲地安慰著父親,一大群羊站立著,圍攏著她的家人。她看見哥哥甘迪嘎也哭了,是泣不成聲。有一個瞬間,他抬起右手在臉上用力擦了一把,停住流淚。從那夜起,達雅爾再也沒有見到哥哥哭過。在一只頭羊的死亡和父母的悲傷里,甘迪嘎突然間變成了一條獲得了悟性的草原漢子。而她自己,就在這樣的生活細節中,成長為一個懂得了家人珍貴和感恩的少女。達雅爾堅信,貢格爾草原是她此生的福地,她永遠也不會離開。
貢格爾草原的旅游季節到了,達達線開始熱鬧起來。一天早晨,阿日斯蘭家門前停下一輛轎車,從車上下來四個旅游者。聽口音,他們來自南方。正準備出牧的阿日斯蘭,將尊貴的客人熱情地讓進屋里,倒上奶茶,拿來黃油、奶豆腐、炒米。蒙古族有一個習俗,家里來了陌生的朋友,是喜事,說明客人看得起主人。其中一個客人說明來意,他們都是作家,從江南來草原旅行,中午想吃正宗的蒙古手抓肉。另一個客人說,上午他們要去達里湖南岸景區,中午回來用餐。阿日斯蘭連聲說好啊好啊,就把客人們帶到正在井邊飲水的羊群邊,說:“你們選一只吧,除了我的頭羊。”他手指其中最高大的一只羊。
薩日娜和達雅爾從外面進來,達雅爾的手上端著一大盤蒙古果子。她們對客人微笑著點頭。阿日斯蘭一家不知道,他們正在接待的,是幾位來自江南的著名作家。在當地蒙古族作家介紹了草原上一些古老的習俗后,他們執意隨意尋找一戶蒙古族人家,以此確認美好習俗的延續性。他們還想親歷,在貢格爾草原上,除了牧歌、敬酒歌、哈達,被蒙古族作家們用心描述的一個民族的善良和誠摯,是不是還存在于這片天堂般的草原。隨后,青年甘迪嘎也進來了。阿日斯蘭一家四口,以蒙古族最高的禮儀為客人們敬獻了哈達和馬奶酒。達雅爾注意到了,這幾位客人非常實在,在他們敬酒時,沒有一個人推脫不喝。她也看出來了,她的父親特別高興。
甘迪哥去牧羊了。阿日斯蘭請人來宰了一只羊,他躲在一邊抽煙。他從不肯自己屠宰草原上的任何一只羊。達雅爾和父母忙碌了一個上午,父親在院子里的大鐵鍋里煮羊肉,她和母親灌了羊血腸。當客人的轎車再一次停在家門口時,午餐已經備好了。達雅爾感到,因遠方客人的到來,他們家的氣氛就如過年一樣。
午餐時,客人提出想聽蒙古長調,阿日斯蘭愉快地應許。長這么大了,她還是第一次聽父親唱牧歌。父親唱,母親站在一旁。她為客人翻譯歌詞:
頭羊老了
它可能過不了這個冬天
它要去找母親了
離開了,就再也不見
……
在父親的牧歌中,達雅爾聽出了滄桑和想念,她仿佛重返那個嚴寒的冬夜,父親在哭。達雅爾想,這些舉止文雅的客人,他們過著一種怎樣的日子?
餐后,微醺的客人們要離開了。其中一位客人拉著阿日斯蘭的手,說:“阿日斯蘭大哥,真是對不起,我們都沒有帶錢,這可怎么辦呢?”阿日斯蘭拍拍客人的肩膀,爽朗地笑道:“不用,不用,你們下次來再說。”
“如果我們不來了呢?”客人問。
阿日斯蘭說:“那也沒啥啊,你們來我們家吃肉喝酒了,這高興可比錢金貴多啦。”
客人上車前,拿出三千元現金給阿日斯蘭,說:“我們信了,一切都是真的!”
阿日斯蘭愣在那里,很顯然,他沒有聽懂客人的話。
“可這也太多啦……”阿日斯蘭用雙手舉著那疊錢,“這個我不能要的。”
客人抱住阿日斯蘭,說:“阿日斯蘭大哥,如果多了,就存在您這里吧,我們一定會再來的!”
客人們上車走了,看著越來越遠的轎車,阿日斯蘭動情地高喊:“再來啊!你們再來,就不要給錢啦!……”
同年深秋,貢格爾草原已經休牧。有人從旗里經棚來,給阿日斯蘭送來一本文學雜志,上面有一篇題為《八月的流轉》的散文。阿日斯蘭認識羊、草原、歌、酒這些漢字。旗里人說,夏天的時候,這個作家來過你們家,是他托人送給你的。
達雅爾從鎮里學校回到家里,她看了《八月的流轉》,確定寫這篇散文的作家就是給父親錢的人。那個人語氣平和,總是帶著微笑。他臉上皮膚顯白,頭發有一些自然卷曲。對了,這個作家酒量也很好,一喝就一滿杯。
貢格爾草原日出很早,太陽剛剛冒紅,牲畜就出牧了。最先傳來的是牛的叫聲,然后是羊的叫聲,偶爾會有幾聲馬嘶。除了冬季和早春,這片草原清晨的情形都是如此。
阿日斯蘭把羊群放入牧場,就打馬回家吃早餐了。他的達雅爾帶著六歲的兒子特木齊回來了。牧羊人阿日斯蘭和他的女兒達雅爾一樣,在對彼此的記憶中,感到這日子過得飛快。這個時候,他的兒子甘迪嘎在遼東邊境戍邊,已經提干,作為正營職軍官,他的妻子哈倫娜也隨軍去了遼寧丹東。達雅爾總感覺她活在父親的記憶里,她還沒有長大,可她已經是一個六歲男孩的母親了。阿日斯蘭曾這樣對女兒說,你呀,是阿爸身邊長不大的羔羊。
特木齊坐在阿日斯蘭身邊的凳子上,看看餐桌。達雅爾的丈夫塔拉、薩日娜和達雅爾坐在桌前喝奶茶。
“姥爺,酒呢?”特木齊問。
塔拉舉起拳頭朝特木齊比畫著,“我酒你個頭!”阿日斯蘭護著特木齊,笑著說:“特木齊,喝酒,你就是個男人了。”特木齊說:“我不是男人嗎?我要做喝酒的男人。”
阿日斯蘭說:“我爹對我說過,他六歲時就敢在砧子山下拽住蛇尾巴當鞭子掄了。你敢嗎?”
特木齊說:“我也敢!”
塔拉又向他揮了揮拳頭。
阿日斯蘭抱起特木齊,讓他坐在腿上,他拿起筷子,打開桌上的白酒瓶,用筷子頭蘸酒,說:“特木齊,你嘗嘗?”特木齊張嘴含住筷子頭,阿日斯蘭輕輕抽回筷子,歪頭看著特木齊。
阿日斯蘭問:“辣不辣?”
特木齊伸手去拿酒瓶,說:“不辣,讓我喝一口。”
阿日斯蘭說:“再等兩年,姥爺就讓你喝酒。”
塔拉說:“我也是八歲時喝酒的。”說完,他笑了。
“嗯,八歲……”阿日斯蘭似在自語。達雅爾在一邊看著聽著,看父親的表情,她知道父親又回到自己的記憶中去了。人的這種記憶,到底是什么呢……阿日斯蘭握住特木齊的雙手,嘴唇抖動,聲音低沉,將目光投向窗外。阿日斯蘭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留下陽光和風霜雨雪的痕跡,可他在那一刻的目光卻是清澈的,甚至還有閃閃發光的童真。“八歲……”他重復著說,他猛然意識到,他該對自己的后人說一說那座孤立于達里湖畔的砧子山了。
那里原本是沒有山的,是個湖中島,聽老一輩人說,在很久以前,達里湖水面大到天邊,露出湖面的巖島,在遠處看去,就是一尊觀音像。在落雪時,那里發出白光;在落雨時,那里發出藍光;在夜里,那里發出紫光;在白天,那里發出金光。傳說在那個小島上有一群羊,但沒有牧人。還有人說,那里有一只巨大的頭羊,它常常在雨中站立在巖島最高處,面朝貢格爾草原,它不叫,周圍的羊群一起咩咩地叫著,就像在呼救。到了冬天,達里湖面凍冰時,頭羊和羊群就不見了。等到一場大雪落下,巖島也不見了。春天冰化,小島好像長高了一些,頭羊和羊群就又出現了。在很多年里,每年開春后,直到秋天,總會有人劃船去那里,但沒有一個人能靠近小島。那些人都說,在小船距離小島還有幾百米遠時,船就不動了,有人用長木桿試過水,水下沒有巖石。也有人跳入湖水,想游到島上,等接近島嶼時,湖水就會掀起大浪,把人推回到船邊。
在我八歲那年,我的太爺爺說,原來的湖心島是一只頭羊變成的,在草原上一年年消失的羊群,在達里湖中變成了華子魚群,魚群圍著湖心島,就是羊群圍著頭羊。有無數年了,每年春季,達里湖中華子魚群逆貢格爾河水洄游產卵,就是消失的羊群想看回到草原。
湖中島每年都長高一些,達里湖每年都會瘦一些。有一個夜晚,貢格爾草原上的人們看見達里湖湖中島上火光沖天,那種大火燃燒了整整百日。等大火熄滅,大水退去,砧子山出現了,巖壁上的巖畫出現了。有長者說,那群羊,進入到砧子山內部了。
我爹就是在他八歲時跟著我爺爺登上砧子山頂的。我爹說,在開始登山前,我爺爺讓他喝了半瓶烈酒。那天,我爹在砧子山上看見一條攔路的蛇,他抓住蛇尾掄了幾圈,看著蛇身如箭一樣飛向山下。從此,我爹再也沒有在砧子山上看見過蛇。
阿日斯蘭停住敘述。
特木齊問:“后來呢?”
“后來,后來……”阿日斯蘭目光炯炯,他像驀然發現了奇跡一樣,說,“后來啊,我爹就在砧子山的巖壁上看見了羊群……”
我爹站在山半腰處,面對著一幅巖畫,是一頭鹿,看上去正在河邊飲水。看著看著,巖石似乎在緩慢地向后移動,飲水的鹿沒有動,這就形成了一個越來越深的背景。我爹伸手去摸鹿身,他說那頭鹿有體溫,它還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巖畫中的羊群就是在那一刻出現的,它們低頭吃草,向南而動。我爹還說,他摸到了一扇門,那扇門就開了,他看見了傳說中的大水和巖島,那只體型巨大的頭羊正在發出叫聲。
是一聲驚雷,讓我爹從迷幻里走出來,天降暴雨,我爹下山,失足從一道土坡上翻滾而下,昏迷過去。幾乎就在同時,我的爺爺在遠處的蒙古包前看到砧子山上出現鮮紅的火焰,他像接受了某種提示,飛身上馬直奔砧子山。在山腳下,我爺爺先看見了自家羊群,在羊群的簇擁里,他看見了我爹。說來奇怪,從那么高的土坡上滾下來,我爹身體沒有擦破一塊皮。回到家里,我爹醒來,他不記得暴雨之后的過程了,說他在山上睡著了,做了一個夢,進入了一扇石門。我爺爺問,你夢到了什么?我爹答,我什么也沒看到。我爺爺又問,你不是說看見了石門和羊群嗎?還有鹿。我爹說,那不是夢,那是真的。
我爺爺對我爹說砧子山的火焰,一條一條火舌都舔到天了。我爹說,那怎么會?要是那樣,我不早就燒成灰了?無論我爺爺怎樣說,我爹都說他在半山腰睡著了,根本就沒有什么大火和暴雨。我爺爺認定,我爹是病了。
我爹沒有病,他在第二天就趕著羊群去砧子山下的牧場了。我爹對我說過,在那座山上,也可能是在山體里面,有一種聲音,他聽不懂,那不是羊的叫聲。嗯,我爹說,那像開門的聲音,轟隆隆的,是大石門敞開的聲音。砧子山上應該有四扇門,誰能進去,誰就會找到消失的羊群和親人。
我爹是在我和你娘成婚后第五天走的。
在他咽氣前,他告訴我,他又上砧子山了,這一次他聽清了,那是水的聲音。我看見了一扇門,在山的東面有一塊陡立的巖石……
阿日斯蘭的敘述終結于一位牧羊長者的離去。說完,他表情松弛,像完成了某種托付。達雅爾想哭,她的近在咫尺的父親,在一瞬間就老了!這不是那個對哥哥甘迪嘎暴怒的父親,在說完巖石這兩個字之后,她的父親更像一個剛剛遭遇了某個神秘事件的牧童。達雅爾產生了一種聯想,如果在某一天,她家牧場邊的砧子山消失了,那她的記憶也就消失了。達雅爾的內心出現了兩個形象,砧子山是她的父親,也是她的祖父。這兩個人的一輩子都被牧途牽著,他們生前死后的眷戀地,都是砧子山。達雅爾暗自決定,她要讓自己的兒子特木齊成為像父親那樣的牧羊人,這樣才能留住對父親念想。
特木齊說:“姥爺,我要上砧子山!”
阿日斯蘭摟緊特木齊,說:“嗯嗯,姥爺帶你去。”
阿日斯蘭病了,高燒不退,昏迷不醒。薩日娜只能喂他牛奶和小米粥。他躺在那里,長時間說夢話,在夢里喊著自己父親,眉宇間透著堅毅和篤定。他的夢話重復著砧子山和羊群,還有石門。
薩日娜滿面悲戚,常常在佛像前焚香祈求。在夜深人靜時,她坐在阿日斯蘭身邊,握住他一只手,對他說一些往事。阿日斯蘭的手是溫暖的。薩日娜記得他的阿爸曾經這樣說過,如果一個人的體溫慢慢變涼,那這個人就快要不行了。
得到消息的達雅爾一家急急忙忙趕回來,隨即帶著阿日斯蘭到經棚的旗醫院做了全面檢查,沒有發現任何病因。無論給他吃什么藥,就是高燒不退。
特木齊跟著父母回來,就坐在外祖父身邊,靜靜地看著他。阿日斯蘭睜開眼,好像對特木齊說了什么。特木齊對外祖父點頭。阿日斯蘭再一次睜開眼睛,對特木齊眨巴了一下。特木齊又點頭。
特木齊下炕,走出房門,對著幾個長輩說:“今天晚上,我陪姥爺睡!”他扔下一句話,就回身進屋了。
薩日娜本來聽清特木齊說什么了,她還是問:“剛才特木齊說什么?“
達雅爾說:“他說晚上他陪姥爺睡。”
薩日娜說:“這個小東西,怕是成精了吧?”
達雅爾說:“媽,咱就隨他吧。”
睡前,特木齊偷偷拿了一瓶高度白酒、一個酒盅和一雙筷子。他上炕,把酒瓶子塞到阿日斯蘭的被子里,把酒盅和筷子放在枕頭邊,開始脫外衣。他聽見外祖父哼了一聲,就睜開了眼睛,阿日斯蘭這一次睜眼的時間稍稍長了一些。特木齊又把棉衣穿上了,與阿日斯蘭對視。
特木齊伸手掏出酒瓶子,擰開酒瓶蓋,倒了一盅。阿日斯蘭閉上眼,嘴唇微啟。他拿起筷子,用筷子頭蘸酒,像外祖父初次讓他品酒一樣,輕輕點他的唇,然后重復同一個動作。阿日斯蘭仰臥著,他張開了嘴巴。特木齊端起酒盅,小心翼翼地將酒喂入阿日斯蘭口中。這一夜,阿日斯蘭喝了半瓶酒,特木齊喝了半瓶酒。
阿日斯蘭睡了。
特木齊沒喝醉,也沒有睡意,他就那樣坐著。深夜時分,阿日斯蘭再一次說夢話,特木齊聽著聽著,就哭了。阿日斯蘭的夢語,沒有讓不到七歲的特木齊感到恐懼。恰恰相反,他被外祖父的話迷住了。
“你從那個石門進去,有一個院子,那里都是樹。你往里走,看到七只鹿,它們的眼睛明亮,鹿角很大,有毛茸茸的光。最大的那只鹿會問你是誰,你不要回答,你要繼續往里面走。這個時候,光就沒了。你不要怕那個陡坡,有冰雪,很滑。要是你聽到狼嚎,是一群狼在叫,你也不要怕,千萬別往回跑,你往回跑就沒有路了,那七只鹿也沒有了,只有大溝,深不見底的大溝。你要爬上那道陡坡,光就來了。”
阿日斯蘭翻了個身,側臥著,特木齊看到,外祖父保持著慈愛的表情,眼角上滲出了淚水。特木齊想對外祖父說,我想到你說的地方去。特木齊繼續聽著。
“那些蛇是在半山腰的,有的盤在地上,有的纏繞在樹上,有的在石壁上爬行。是各種顏色的蛇,都睜著小眼睛,吐著蛇信。你爬上陡坡就會看見它們,你就貼著石壁走,別看山下。你要找到一幅巖畫,是一個獵人在拈弓搭箭。你找到了,獵人的箭就飛出去了,箭頭會射穿石壁,出現一道石門,你走進去,里面就是我們春天的草原,我們的羊群就在你的眼前吃草,達里湖就在你的前方閃著銀光……父親!父親……我來啦……”
特木齊摟住阿日斯蘭,他的眼淚滴在外祖父的臉上,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哭。
天亮了,貢格爾草原醒了,遼遠的地平線上再一次閃耀金光。在天地之間,一場盛大的交響樂再次啟幕。
薩日娜和達雅爾從對面屋過來,她們愣在那里。阿日斯蘭伸開右臂,特木齊躺在上面,右手和右腿搭在外祖父身上。他們的枕頭邊橫放著一個空酒瓶、一個酒盅和一雙筷子。
阿日斯蘭和特木齊醒了。
達雅爾拿著體溫計,讓阿日斯蘭測體溫。阿日斯蘭坐起來,笑了。
“我的小勇士來了啊!”他擁住特木齊,然后看著達雅爾,不解地問:“我這好好的,測這個干啥?”
薩日娜喜極而泣,“老東西,你都發燒昏睡十天了啊!”
特木齊對他點頭,接著連連搖頭。
阿日斯蘭伸伸懶腰,動動手腳,開始穿衣服。“我不就是睡了一覺嗎?嗯,特木齊,姥爺做了一個夢,夢見你了。”
“姥爺,你進過那個石門嗎?”特木齊誰也不看,他看著明亮的窗子,“我也想去那個院子。”
阿日斯蘭若有所思,說:“嗯,夢?石門?院子?……姥爺是在夢里去那里了,還帶著你,可不咋會知道?”
特木齊說:“姥爺,我聽到你的夢話了。”
達雅爾喜極而泣,這個清晨,在她的眼前,都是她至親至愛的人。草原上的生活,隨著再一次升起的太陽鋪展開無比寬闊的畫卷。達雅爾想,草原、父母、丈夫、兒子,還有在遼東戍邊的哥哥一家,就是她的全部了。作為貢格爾草原上的女人,她可能一生都讀不懂砧子山,可她能夠讀懂自己的父親、丈夫和兒子,他們是屬于這片草原的三座山峰,她是湖畔的女人,愿意守望他們一生。
阿日斯蘭神奇康復,著實驚著了薩日娜。連續幾天,她都沒緩過神來。還有那個小小的特木齊,怎么敢給昏迷不醒的阿日斯蘭喝酒呢?他小小的年紀,也喝得滿身酒氣。看來,這個特木齊生在草原上,就是奔著酒和羊群來的。
剛剛過了幾天,在牧途中,阿日斯蘭給特木齊講了另一個故事。
“達里湖邊有一種狐貍,灰毛,尖嘴,小眼睛向上斜歪著,大尾巴,身上帶著邪氣。那些狐貍就怕我,在湖邊,它們見著我就跑,我就拿著彈弓追。狐貍會偷吃鳥蛋,你不知道,那里面可是有天鵝蛋的。有一次,我用彈弓打瞎了一只狐貍的眼睛。我不該打它的眼睛,后來我就把彈弓扔了。”
這一年,阿日斯蘭八十歲。
八月,貢格爾草原最美的季節到了。阿日斯蘭聽人說,橫跨西拉木倫河的大橋已經建成,從經棚到烏蘭布統的高速公路剛剛通車。
特木齊回來看望外祖父,他是一個成熟的牧羊人了,也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他的一兒一女都在達來諾日鎮上學。他的妻子蘇珊和他一塊在達里湖畔長大,達雅爾在達里湖景區退休后,蘇珊接替了婆婆的工作。如今達雅爾住在鎮上,照看著孫子孫女。
薩日娜也老了,整天念叨著甘迪嘎。“那個東西啊,咋就不回家來看看呢?”
特木齊扶著阿日斯蘭坐在餐桌前。
他拿起酒瓶子,站著微笑道:“姥爺,咱爺倆整點兒?”
薩日娜坐在對面,神情欣慰滿足。
“就喝兩口。”阿日斯蘭說。
“姥爺,那場雪,真的把砧子山罩住了嗎?”特木齊把一杯酒喝干,他想起了那個傳說。“我的兩個孩子總是問我。”特木齊補充說。
“大雪?”阿日斯蘭自語。
特木齊沒有追問,他相信那是傳說,也不完全是傳說。
“是我們草原上的大雪!”阿日斯蘭說。他還如自語,喝了幾杯酒,他的雙眼里仿佛燃燒著年輕的火焰。
“我想甘迪嘎了!”阿日斯蘭又喝了一杯,“他離我們很遠嗎?”
特木齊說:“是很遠,大舅在安徽呢,他都當團長了!”他從衣兜里拿出甘迪嘎身穿戎裝的照片,上校甘迪嘎英姿勃發,體格健壯。特木齊給阿日斯蘭念照片背面的字:“老爸,兒子甘迪嘎給你敬禮!”
阿日斯蘭說:“我和你姥姥也收到一樣的照片了,可我們不認得上面的字。”說完,他大笑起來。
薩日娜插話:“我做夢都在想這個孩子,越遠越親啊!”
特木齊笑了,問:“姥姥,那近的呢?”
阿日娜也笑了,“近的更親,姥姥看得見摸得著啊!”
阿日斯蘭說:“特木齊,明天趕個早,你和姥爺再上一次砧子山吧?”
特木齊看著阿日斯蘭。他的心里突然涌動起一種莫名的不安,他說不清那是什么,就點了點頭。
“你帶上一瓶酒,咱爺倆到山上喝。”
“你們回來吃飯嗎?”
薩日娜手扶門框站在那里。
“不回來吃了。”阿日斯蘭說,“老太婆,要不就一起去吧?”
薩日娜說:“我就不去了,我在家等你回來。”
天還沒亮,特木齊把阿日斯蘭扶上勒勒車,向砧子山方向駛去。掛在天宇的星星還在眨著眼睛,就像天地間一些難解的謎題。
特木齊在山腳下停好車,把黃牛撒開。他想攙扶著阿日斯蘭走,被拒絕了。
“特木齊,我自己上去。”
天開始放亮了,天上的星星一顆接一顆隱去,無聲無息,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特木齊跟在阿日斯蘭后面。他第一次上砧子山時,外祖父就是跟在他后面的。現在,輪到他來保護前面的長輩了。
唱一唱咱的貢格爾吧
唱一唱這砧子山
唱一唱咱的羊群吧
唱一唱,唱一唱啊
這祖祖輩輩的草原
阿日斯蘭在前面唱著,特木齊在后面聽著,黃牛在牧場吃草。特木齊看見外祖父手腳并用,艱難地向上攀爬著,他就這樣一遍一遍唱著這首牧歌,他的弓一樣的身影,在這個凌晨強烈地撞擊著特木齊的心靈。特木齊熱淚盈眶,他跟著八十歲的外祖父登山,就如跟隨著一句血紅色的箴言。
他們到達砧子山半腰處。
“就是這里了。”阿日斯蘭說,“特木齊,你去找那幅巖畫吧。”阿日斯蘭坐在山石上,看著越來越亮的天空。
特木齊答應一聲,順著山壁去尋找那幅獵人與弓箭的巖畫。在就要接近傳說的過程中,他暫時遺忘了外祖父。
阿日斯蘭打開酒瓶蓋,仰脖喝了一口。他自語說,父親!我來看你了。我坐在當年你坐過的地方,像你一樣,我讓特木齊去找那幅巖畫了。他是我的外孫子,是一個放羊的好手,賽馬時從來沒有輸過。父親,我知道,特木齊根本就找不到那幅巖畫,就像當年你知道,我也找不到的。父親!我也老了,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上砧子山了。就在剛才,在爬那個陡坡時,我差一點兒就爬不動了!要是那樣,可就在后輩面前丟臉了。
阿日斯蘭舉起酒瓶子,又喝了一大口。他知道,此刻,特木齊已經轉到山壁那邊了。
阿日斯蘭喝完了一瓶烈性白酒,他瞇著眼睛看天空,嗯,是越來越亮了,東邊已經露出粉紅色。他想看一眼在山下吃草的黃牛,可他只能看見遍地紅色。他暗想,是太陽出來了。再看天空,先是一片銀白,然后是深灰,他沒有看見噴薄而出的紅日和半邊鮮紅色的天空。當阿日斯蘭看見一片黑暗時,他雙手抱著空酒瓶,身體向一側緩慢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