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5年第9期|林檎:幺爹
關于幺爹的死,江城有兩種講法。一是仇家暗算,頭上釘了三顆釘,扔進云水河喂鱉;二是自擺烏龍,火鍋底料拌農藥,沒把握好劑量,苦肉計弄假成真。十年彈指間,掃黑除惡持續深入,阿貓阿狗盡數伏法,真相如何早不可考。那個敢為時代先的企業家、投機倒把的二道販子、客死江城的外鄉人,一如我們的童年,早已被江城大道上一去不復還的車流埋葬。悲耶,喜耶?我問小莫:“關于幺爹,我們還能曉得么事?”后者點點頭說:“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幺爹是混社會的?!?/p>
小莫第一次知道幺爹,是在江城實驗小學的操場上。彼時世界歷史來到新千年,幺爹正值盛年,樂此不疲翻動手腕攪動江城,我們的小莫把鬧鐘提前半小時,迎接他的是三年級下學期新開的早自習。來不及開伙,門口鞋柜上留了錢,老莫清早出車前放的。他給兒子預算了兩只豆包和一碗豆漿,但小莫不這么吃。兩塊錢全買干脆面,小浣熊干脆面,五毛錢一包。小莫撐死吃兩包,多買兩包,為的是里頭的水滸英雄卡。梁山一百單八將,小莫集了小一百,今天運氣不錯,開出張豹子頭林沖,一只圓溜溜的酒葫蘆挑在槍尖,看得小莫入了迷,根本不知道豆包大小的拳頭怎么就噼里啪啦落在頭頂上。這倒也正常,彪子哥人高馬大,足足比小莫高了三個年級。他使了個剪刀腳就把小莫放倒在地,小莫反應過來已是仰面朝天,胳膊腿兒使勁撲棱,并無絲毫作用。豹子頭林沖已被彪子哥擒獲,透著早上六七點鐘的陽光,小莫似乎能看到卡片上林教頭報仇雪恨的臉,好像能聽見林教頭招呼自己跟彪子哥干起來。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小莫都堅信是林教頭給了自己勇氣。那時候,他憋足渾身力氣沖著彪子哥喊出了那句話:老子是莫仕圖,搞我你死定啦!
你姓莫?彪子哥愣了一下,幺爹也姓莫知道嗎?
幺爹?小莫一時沒聽明白,說,老子站起來就是你爹。彪子哥大笑,他這就放心了。收好卡片,拳頭就下來了。過完一個年,我們的小莫早把數學還給老師,真到要用知識的時候,才發現數到十多拳就數不清了。那時候他蜷縮在地,除了心疼那張水滸英雄卡,只能寄希望于彪子哥不要把自己腦袋揍破皮。只要不破皮爹媽就不會知道,至于皮肉之苦,小孩子皮實,最抗揍了。
彪子哥邊揍邊罵,得有五分鐘,說了什么沒聽清,小莫腦子里就記得“幺爹”兩個字?!暗彼?,跟老爸、父親一個意思,“幺”呢,都不知道怎么寫。小莫心里直呼冤枉,為這個不認識的字挨一頓打。其實別說是小莫,就連整個江城,又有誰說得清楚幺爹?江城實驗小學的操場上,彪子哥揍完人揚長而去,小莫拍拍屁股起身,只覺天旋地轉,似有滿世界的問號敲擊腦門兒。他搞不懂幺爹是怎么回事,就回家問親爹:幺爹是怎么回事?
老莫停下筷子,沒有搭理他。
幺爹也姓莫嗎?
老莫就用筷頭敲他的腦袋。
小莫躲閃不及,舊傷又遭新創,哇一聲開始干嚎,連帶早上挨打的屈辱,一并哭將出來。孩子媽護犢子,把小莫攬在懷里,投向丈夫一雙白眼。能耐全使孩子身上了,她埋怨老莫,早喊你搭上幺爹的關系,人家吃肉,怎么說也有咱家一口湯喝吧。老莫聽罷不語,悶頭喝湯,倒是小莫聽出點意思來了,還要再問,孩子媽把碗遞了過來,盛飯去,她說,你把書念好比什么都管用。
小莫悻悻而去,心說老媽這話也不一定對。就比如打架吧,物理學得再好,也不能幫你把拳頭掄得更準,而這又正是小莫經常能碰到的應用場景。上次挨的打還沒消腫,小莫又讓彪子哥給堵住了。這回是中午上學路上,在一處偏僻巷道,小莫悔不該抄近路,看了看四下無人,自覺兇多吉少,大老遠就把書包里積攢大半學期的卡片掏了出來,除開梁山好漢,還有奧特曼和三國群英。小莫把貢品舉過頭頂,彪子哥逐一看過,想來是不滿意,又都塞回小莫褲兜??纯催@個,彪子哥掏出前天搶來的那張林沖,背后還藏了一張更為稀有的花和尚魯智深。小莫還沒看明白,魯智深和林教頭已經遞到他手上。
既然幺爹也姓莫,那這事就冇得必要讓他老人家曉得嘛。彪子哥說,早先打你三拳,你也打我三拳吧。
放你媽的屁,何止三拳?但小莫不敢說。三拳就三拳吧,總好過沒有。也不多想,報仇雪恨第一。小莫揣好卡片,想起語文讀本上的“魯提轄拳打鎮關西”選段,以往讀書,都是小和尚念經,唯有這篇課文,他是當武功秘籍來背的。小莫心中默念課文,右手便拉開架勢。不等彪子哥站穩,撲哧第一拳,正中鼻頭,一時間鼻涕、眼淚、口水四濺,糊滿小莫一手。彪子哥不愧是六年級老大,吃下這拳,一點不踉蹌,只覺得嘴里酸的、咸的、腥的,汩汩外涌。彪子哥高聲叫道,打得好。小莫心想,還他媽敢還嘴?但他不敢說。就又加了幾分力氣,跳將起來,眼眶上眉梢里又是一擊,打得人眼珠子亂顫,中了獎放禮花似的,黃的、綠的、紫的小星星,白日里都眨巴起來。彪子哥連聲喝彩,沒給你幺爹丟臉。小莫不由分說,追上去就是一拳,太陽穴上正著,不多時長出只大疙瘩,醬紫顏色,鼓囊囊的,靜脈如蚯蚓,在皮下爬行。彪子哥一時間蒙了神,小莫抓緊機會,雙拳齊上陣,把自己早先挨的打,一五一十,連本帶利全討了回來。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們的小莫終于明白幺爹是怎么回事兒了。大仇得報,小莫撒腿就跑,在那條通往江城實驗小學的無名小徑上,他邊跑邊喊,幺爹也姓莫。
所謂神龍見首不見尾,幺爹姓甚名誰,在江城一直是個謎。有人說這小子是外鄉人,早年靠倒賣魚蝦在城里立住了腳,后來生意越做越大,反倒騎到本地人頭上來了;也有人說幺爹就是土生土長的江城人氏,能夠飛黃騰達,全靠他那個做京官的老舅。只要電話那頭一聲招呼,這王八蛋就可以在江城為所欲為。據說他是江城第一個開上小轎車的,那年頭縣委書記都還在騎二八大杠上下班。傳聞縣城首座十八層摩天大樓也是他的手筆,大樓外立面裝有一部雙開門觀光電梯,一度成為那個年代的“網紅景點”,買票才能參觀。據不完全統計,到我們念高中那會兒,幺爹名下已經有十多家火鍋店、二百畝停車場、遍地煤礦砂場……
當然這都是后面要徹底說清楚的事情,現在讓我們回到江城實驗小學。其時小莫已經回過味兒來,這才發現幺爹的名號還真是好用。他和幺爹的某種神秘聯系,經由彪子哥的背書,已成全校共識,此事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自己挨揍的頻率顯著降低。一開始,小莫總要在被打得屁滾尿流之際才使出這張護身符。但他很快就明白過來,如果在對方拳腳相加之前就亮明幺爹這層關系,不僅可以免受皮肉之苦,識相的往往還得過來賠不是,這時候小莫可以趁機訛詐一瓶汽水,或者一塊橡皮。當然也有不上道的家伙,他們一聽“幺爹”名號拔腿就走,這倒助長了小莫的氣焰,他生平第一次追上去揍人。那些拳打腳踢的反作用力帶給小莫某種持久快感,常常令他躺在床上回味不已。
幺爹也姓莫。就憑著這句話,三年級的莫仕圖在實驗小學混出了一番名堂。放學路上已經沒有人敢打他的主意,有些人還會帶著水滸英雄卡過來求他辦事。小莫接過卡片,瞧著稀有度還不錯,便故作老成地來一句,回頭我跟彪子哥說一聲,等消息吧。說起來彪子哥已在六年級蹲了兩個年頭,所以遲遲不肯畢業,據傳是還沒找到接班人,放心不下自己在江城實驗小學操場東頭男廁所的事業。多年以來,彪子哥相繼在此開辟了最隱秘的抽煙場所,建立起一套卓有成效的沖突解決機制,如今那些低年級尋釁滋事前都得來請彪子哥的意思。
小莫在男廁所找到彪子哥的時候,后者已經在坑位上蹲半天了。早上多吃了幾個湯圓,不好消化。彪子哥拱手致歉,周圍一圈自動給小莫閃出位置。小莫捂著鼻子讓彪子哥繼續說,元宵節將近,大家都在討論假期賞燈的樂子。元宵賞燈是通俗,但具體賞什么燈,如何賞,則各地自有名堂。江城賞龍燈。龍是竹篾骨架綢緞皮,長可百十米。龍燈舞手光膀子戴紅綢,穿一條燈籠褲。你要問他寒冬臘月不怕冷?那正是耍燈的講究。龍在街上游,老少爺們兒追,大家點燃煙花,熱乎乎的火花子濺在身上,也就暖洋洋了……
當然,關于江城游龍燈的故事那也是三天兩宿講不完,暫且打住。彪子哥提褲子起身,把手一揮:眼下單說與幺爹有關的那一則,也就是“點睛”。龍燈當然是請老師傅一筆一筆畫出來的,先畫龍身,再勾龍尾,最后是龍頭,一應俱全,單留兩只眼珠子不畫,待江城名宿來點睛。最早是城關鎮的周地主,然后是大隊書記,后來書記接二連三犯錯誤,這點睛的榮譽理所應當就落到幺爹頭上。
龍燈扎好,從棚里出來,我們就敲鑼打鼓,上幺爹家去。彪子哥回憶那年追龍燈的情形,大街上鞭炮放得熱火朝天,院子里幺爹穿長衫,抓斗筆,筆蘸金漆,懸腕以待。老少爺們兒耍過一通,龍首就乖巧地湊上來,眨巴眨巴眼眶子,露出眼白。于是幺爹提臂運力,滿滿地涂上兩坨眼仁兒,禮就成了。此時燈并不走,龍首繼續搖,嘴巴吧唧吧唧響。幺爹自然明白,他拱一拱手,這就開口:好好耍,使勁耍,你們以為這耍的是龍燈嗎?他取一個分量十足的紅包,放入龍口,說,這他娘的是傳統文化。彪子哥說完從屁股兜里摸出一張嶄新紅鈔,時隔多年,似乎還散發著油墨的腥臭。他抖動鈔票,發出脆生生的響聲,聽起來舒坦極了。這時候小莫就感慨:還是幺爹氣派。
故事講完,彪子哥領著小莫出來說事,小莫就把我介紹給彪子哥。這是胖胖,小莫指著我跟彪子哥說,強子欺負他。彪子哥問咋欺負的,小莫說抄完作業把原件扔旱廁了。確實不地道,彪子哥把事兒應了下來,說他手里好幾件事,到周五放學一塊兒處理。小莫點點頭,說,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幺爹給你多大的紅包。彪子哥撲哧笑了,都是糊弄他們的,我一個蝦兵蟹將,哪見得到幺爹。話音甫落,一陣風吹來,廁所里涌出惡臭。我們清楚記得那天是星期一,于是在那一整個星期,當我們在學校碰見強子,想到他小命不長,就忍不住傷心起來。我們就要把強子揍死,可他現在站在我們面前,卻對自己將死的命運一無所知。我們是不是有點殘忍?我問小莫。小莫傷心地說,誰讓他欺負你來著。話說回來,彪子哥既然是為我們出頭,就不能受牽連,更別說牽扯到幺爹。好漢做事好漢當,事成之后咱們就去自首。我表示同意,但自首是去公安局還是派出所呢?我問小莫。小莫想了想說,到時候去問問思想品德課的李老師吧。判刑也好,槍斃也罷,都聽政府的。我已經把執行槍斃的子彈錢埋在枕頭下邊,一共五塊,足夠買三顆。遙想行刑之日,小莫表示,一定要像課本上的革命先烈那樣,昂首挺胸,慷慨赴死。那時候漫天飛雪,地上白花花的,風像刀子,冷氣從脖子倒灌,一直涼到腳底板。我問他為什么冷氣倒灌,他說你傻啊,因為地球引力,血都是往下流的。小莫不禁傷心起來,我還沒聽見過槍聲呢,希望子彈不要打爛耳朵,他說他的耳朵每年冬天都會凍得發紫,到這會兒凍瘡還沒好。小莫越說越覺得耳根兒冰涼,嗡嗡嗡聽不清,他扽長脖頸甩甩腦袋,終于聽到一聲爆裂——
下課鈴響,同學們魚貫而出。
就像暴風雨前的平靜,接下來幾天,我們和強子相安無事,街面上倒是越發熱鬧。元宵節越來越近,大小商鋪都把煙花鞭炮擺出來,學校對面的宋婆小賣部成了我們的天堂,此地品種最全,沖天炮、二踢腳這些小孩子的玩意兒自不必說,在柜臺下面,甚至藏著威力巨大、禁止售賣的“春雷王”。你以為這是宋婆神通廣大?錯了,那人我們見過,挺大歲數一個老婆子。有一年臘月里,城管巡街,婆子的攤子阻礙交通,人家喊她挪挪,她不大情愿。勸過三兩回合,城管的嗓門兒就收不住了。城管隊長根本不知道幺爹從哪兒冒出來的。幺爹遞了根玉溪,隊長沒接,他說跟你沒關系。幺爹說有關系。隊長說有雞毛關系。幺爹說公民監督執法。幺爹是真懂法,他說他是納稅人,沒有老子交的稅,國家拿什么給你們發工資?那會兒正趕上星期五放學,于是實驗小學全部學生都學會了一個詞,納稅人。小莫曾問過彪子哥這詞什么意思,他說我也不知道,恐怕是上大學才會學到的知識。當然,這并不重要,反正從那以后,宋婆小賣部成為我們的圣地。我們每每流連于此,除了欣賞琳瑯滿目的鞭炮,更重要的,是搞清楚強子的行蹤。
這天最后一節課是思想品德,李老師八百度近視,小莫領著我從后門溜了出來。本來還打算下課請教他自首的事情,小莫說等不了,彪子哥已經到了。他抬手一指,彪子哥正坐在宋婆小賣部前沖我們招手。小莫屁顛跑過去,說摸清楚了,強子熱愛勞動,要搞完大掃除才出來,不過這樣也好,錯開放學高峰。彪子哥點點頭遞給我們兩瓶可樂,竟然是玻璃瓶的??蓸窂乃纹诺呢浌裆钐幠贸鰜恚趸际?,彪子哥卸下腰間瑞士軍刀,輕巧一撬,瓶蓋蹦出老遠。這個時候不能用吸管,直接吹瓶兒,小口小口喝,美中不足就是不在夏天,喝可樂最好有大太陽曬著,一口下去,整個人就都舒坦了。小莫打完一個飽嗝,彪子哥把他按在條椅上。這時候我們才發現,身邊多了兩個大人。區別于彪子哥,他們肯定早不上學了,對小學生來說,不上學的人都是大人。兩人一白一胖,白的那個還戴副眼鏡。他倆也是混社會的?小莫問彪子哥,收拾強子你一個兒還不行嗎,哪用得著這么大陣仗。彪子哥不說話,倒是眼鏡看了過來,幺爹是你本家?他問小莫,小莫聽不懂本家什么意思,就把他的護身符又亮了出來,幺爹也姓莫,小莫叫道。胖子一聽笑了,人胖氣短,口中可樂噴一桌子。眼鏡瞪他一眼,他就倒霉了,抬起右手給自己來了一巴掌,這一下清脆響亮,嚇我們一激靈。事情有點不對勁,胖子換一副表情給小莫說話,說吧,幺爹把東西放哪兒了?
什么東西?小莫沒聽明白,還想再問,彪子哥已經把他拎了起來。時間恍惚回到搶劫水滸英雄卡的那個早上,某種久違的恐懼再次降臨。降伏已久的彪子哥再次露出爪牙,任憑我和小莫合力撕咬,也掰不開他的手腕子。就在小莫準備再次使用幺爹名號的時候,彪子哥宣判了他的死刑:
幺爹死……啦。
這句話猶如一句讖語,時隔多年我們才明白,自己的童年就是在那一刻結束的。不知道小莫在彪子哥手臂上掛了多久,胖子把他摘下來的時候,眼鏡一瓶可樂都喝光了。他沖我們點點頭,聽說在四海影廳出的事。四海影廳你們知道吧?他問胖子。小莫點點頭,我爸租光盤的時候跟著去過兩回,老板是個駝背,戴高度近視鏡。駝子死了,眼鏡說,去年冬天的事兒,沒過年關,哮喘,熬多少年了,現在他媳婦兒看店。她說幺爹兩點鐘進去的,一場電影兩小時,那小子到的時候已經五點多了。誰?兇手嗎?小莫問。眼鏡沒理他,繼續跟胖子說話,這人本來騎了自行車,路上爆胎,找不著地兒補,后面五里路推著走的。到地方一看,幺爹還坐在那兒,問老板怎么回事,她說影廳多少年沒上新貨了,幺爹隨便挑了張老片子打發時間?!队⑿郾旧?,你看過嗎?胖子搖搖頭,只知道是香港電影,但沒看過,槍戰片對吧?眼鏡沒有回答,接著說幺爹的事。幺爹一開始放的是下集,沒想到看進去了。馬上找上集,看前因后果,完事兒又看了一遍下集,說是把故事續上才過癮。后面的事就不清楚了,老板娘聽見聲音進去的時候,屏幕上正在演大結局,他跟周潤發一塊兒開的槍。眼鏡說完,胖子嘆了一口氣,這他媽都是命,幺爹要不看那個電影就沒事,別看兩遍下集也沒事。怪只能怪《英雄本色》太他媽好看了。
大人說話,云山霧罩,我們沒大聽明白,只知道兩人掐著點兒,這邊剛說完,實驗小學的下課鈴聲就響起來。胖子撇下我們,大步流星朝校門走去,直到他把人提溜回來,我們才知道他抓強子去了。強子狡猾,知道我們埋伏他,今天沒搞大掃除就跑了。胖子抓住他的時候,他都快跑出江城大道了。
現在人都齊了,說吧。胖子把強子也按在桌子上,這回又遞可樂,已沒人敢接。小莫問說什么,胖子說,說幺爹。我們不知道小莫是否真的藏著幺爹的什么秘密,但危急關頭,即便彪子哥也明白,不能背叛幺爹。幺爹不會死的,他沖兩人啐了一口唾沫。
眼鏡笑了。實話實說,這事兒有兩個版本,既然你們不死心——他一口干掉瓶中可樂,就此講出了江城歷史上關于幺爹的最后一筆信史——
故事的第一個版本是跟著縣衛生院中醫門診張鶴年張大夫的學徒講的。據他所言,那天五點半,張大夫預備下班,剛脫下白大褂,門口撞進來一個人。那就是幺爹了。他的腦袋上插三顆氣槍釘,兩顆后腦勺上豎著,一顆正在眉心。他從四海影廳一口氣跑過來,見到的人都叫喚,紛紛佩服幺爹命硬。只有張大夫明白,人是救不回來了。沒有救治壓力,反而放松下來,張大夫掛好白大褂,干脆招呼幺爹坐下來談。
你知道自個兒腦袋上有釘子么?張大夫問。幺爹點點頭,說遭了后生算計。他摸了根紅塔山,找張大夫借火,夾煙的手上滿是勒痕,煙頭上的火星哆嗦得厲害。張大夫搖頭,說抽煙死得要快一些,尼古丁刺激神經,血流加快,涌上來就止不住了。可是幺爹并不松口,他說我老幺跑這一趟,不求活命,倒不如抽上一支來得快活。張大夫看不明白了,他問幺爹,我可幫得上什么忙?
那我問一句,幺爹一下子湊過來,腦門上的釘子直指張鶴年。他說,我知道這三顆釘子深入腦髓,只因堵住傷口,暫時沒要我命。別說拔出來,只要輕微晃動,血漿就會帶著腦漿噴出來。我知道人死燈滅,細胞立時壞死,到那時候,血肉軟塌塌的,皮膚沒了韌勁,釘眼兒再沒辦法縫補——頭上帶著三個窟窿下葬,老娘見了免不得抹眼淚兒。這就是我來找您的原因,這鎮上只有張鶴年張大夫有這個本事。來吧,趁我還是活蹦亂跳,趁我皮膚還有彈性,您就拔了釘子,穿針引線……
話沒說完,他給了胖子一個眼神,后者嗖地站起,只用右手將彪子哥雙臂反剪。眼鏡不知什么時候抓了一只“春雷王”,最大號的,曾有人用這玩意兒在云水河炸出一條二十三斤金鯉魚。要說也不是彪子哥死硬到底,關于幺爹,他確實兩眼一抹黑,要不然也不能被一個小莫唬住??墒茄坨R,他認定彪子哥死硬到底,于是點燃引線,把鞭炮塞進彪子哥褲襠,緊接著十指翻飛,眨眼工夫拴好一個死結。最后再由胖子一腳蹬在屁股上,彪子哥便像一枚火箭發射出去。
我們立在大街中央望向日落方位,直到彪子哥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上。小莫想起家里那套《十萬個為什么》,上面寫道聲音在空氣中的傳播速度是三百四十米每秒,江城大道自實驗小學向西不過二三里,我們一直等到殘霞將盡,也沒聽到那聲巨響。最后是胖子把我們捉回宋婆小賣部,他問眼鏡怎么處理。眼鏡笑了,他攤開手掌,“春雷王”正躺在那里,鞭炮并未塞進彪子哥的褲襠,點燃的引線已被捻滅,眼鏡拍了拍胖子的后腦勺說,你覺得他們真見過幺爹嗎?幺爹折就折在這點,名氣大了,連條狗都要過來跟你攀親戚。
胖子若有所思,他接著問,那接下來怎么辦?眼鏡點點頭,坐了下來,讓我們把故事的另一版本講完吧?與其說請求意見,他的聲音更像是一種命令,某種隱秘的絲線結成一張大網,將我們死死粘連在那個星期五的黃昏。這次是縣衛生院張鶴年的口述,眼鏡如老張附身,換了一副疲憊的腔調開始講話:那天坐診沒什么人,捱到五點半,脫白大褂。莫老板(大家都叫他幺爹?我不清楚)是在我解第三顆扣子的時候撞進來的。他腦門冒些細汗,右手捏個棕瓶??匆娮旖枪距矫芭荩揖椭浪绒r藥了。他說他從四海影廳過來的,遇著人都說他命硬??晌铱匆谎燮孔由系臉撕灳兔靼琢耍耸蔷炔换貋砹?。
你知道自己喝的是啥?我問他。
債主逼得緊啊。他說這瓶藥我隨身帶著,逼急了自己悶一口,不來這么一出脫不了身。他邊說邊點了根玉溪,兩只手九個指頭都已發紫(左手食指六年前讓狼狗啃了,截肢手術也是我做的)。我只好告訴他,抽煙死得要快一些。
要不怎么說張大夫醫術高明。他并不死心,說我老幺可不就指著您幫我渡這一劫?農藥這東西我熟,喝完就知道防范。洗胃我懂,喝牛奶解毒我也懂?,F在這社會,多學點知識自然沒有壞處。那幫王八蛋前腳走,我后腳就奔衛生院來了。世上的錢還等著我去掙呢,幺爹能這么著就死了嗎?這就是我來找您的原因,整個江城只有張大夫張鶴年有這個本事。來吧,洗胃算不得什么苦頭……
不知在什么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就在剛剛太陽落山的地方,傳來新一年的龍燈鼓點,街道深處,煙火綻放,明滅可辨。眼鏡掐斷話頭,從張鶴年的腔調里抽回話語權:滾蛋吧,回家寫作業去。他嚴厲地對我們說,爹媽掏錢交學費,是讓你們混社會的嗎?這句說完,他和胖子不再理睬我們,兩人起身,一高一胖并排走在江城老街。那副背影組合如此奇特,以至于多年后電視上播放掃黑除惡庭審直播的時候,小莫一眼認出他們,那時候兩人風采不再,痛哭流涕請求政府從輕發落。那時候我們才明白,往事如煙,在三年級下學期那個荒唐的正月里,我們曾奮力爬過這個社會的門檻,只是匆匆一瞥,成人世界便關上了大門。
喂,眼鏡兒,你話沒說完。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小莫站在那個世界的門口叫住他們:在第二種說法里,幺爹的大結局是什么?
眼鏡聳了聳肩,跟電影里的外國人那樣。還有什么可講的呢?他頭也不回地說,這怪不得張大夫醫術不精,他能有什么法子呢。你還只有小學三年級,你還沒有學過生物和化學,你不需要知道什么是遲發性肺纖維化,不需要知道百草枯的成人致死量估計只有五毫升,更不需要知道細胞內活化氧自由基是百草枯毒作用的基礎,你只需要知道——
隔著一條街,他高聲說道:百草枯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解藥,一口喪命,就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