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當我非寫不可
最近陸續有人問我: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寫作的?我說:今年。我指的是,只有到了2025年初,我才生出了“我要寫東西”這樣的聲音,不是“寫作”,是“寫東西”。寫點東西,不一定是正兒八經的作品,如果寫成了,那就更好,寫不出也沒事。這不是什么心態松弛,這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自我輕賤。不過,這剛好就是我想寫的東西之一。
如果我肯,我便能發現,我在很早的時候就頻繁地琢磨和寫作有關的事情。我在小學三年級開始有作文課,那時我媽給我買了一本類似體裁大全的書,有狀物、敘事、抒情、議論很多分類,不做概念分析,只放文章,記憶里那是一本詞典一樣的大書。初中時我家在辦制衣工坊,嘈雜又渾濁,有時放學后我會跑到隔壁的舊屋,坐在一張舊藤椅上翻《紅樓夢》,看到天空朦朦朧朧,啥也記不住。那時“我”就開始出現了,這是我在寫《流水線》時發現的。我看見太多差不多和我同齡的女生,在車間的樣子,突然嫁了人的樣子,生了小孩又來到車間的樣子,直到我畢業剛工作,仍能從家人口中聽到,哪一家的女兒在工廠,每月給家里打回多少錢。我敏感地認為,在家里人眼中,讀了書又不能掙大錢,實在不如像大部分人一樣,早早進廠,早早掙錢,補貼家用。我當時應該是實在不想選這條路,盡管這條路在我家鄉那邊,是很多女兒求生的常見策略,是她存在的價值所在。我的生存策略變成了:我讀書成績好,作文更好,寫是我的底牌。這對于一個家庭來說,是一種有新鮮感的體面,加上我還能帶回獎金,高中又免了學費,便存活下來了。高中是一個否定個人特質的唯應試階段,所有人都在埋頭吃進考點,如果吃不下,就是人的問題。我高一的數學極差,考砸時就像被釘死了一樣,只能吸食自己。后來我才發現,說不定是那穩定擅長且總能夾帶私貨的作文在長期承托著我,讓我不至于面目模糊地死去。
事實上是,我不肯,很多年我都不肯。就算大學讀的專業是自己選的中文系,我從沒正眼看過我和寫作的關系。大學時,我處理的都是如何活下去的問題:如何從全封閉、定制化的高中生活,轉向某種程度上由我自己決定和負責的大學生活?如何考過游泳課,用我驚弓之鳥的安全感?如何更早地自食其力,因為我花了家里的錢而不是相反?如何變成大一就通曉世界運行規則的人?等等。我想給這段經歷一個更樂觀的解讀:正因為我從未將文學/寫作視為某種關于人生的答案,閱讀變成了極單純無偏見的事情,也因為我來不及懷上功利性的遠大志向,它仍和我小時候讀《紅樓夢》一樣,給了我更多好奇、癡迷一類的原始情感。我沒有輕易被捕獲。我讀了不少文學類的書,但如果你要我列舉出來,我卻什么都想不起來。我想,它們只可能長進我的血肉里,一定不會憑空消失。
后來我也進了職場,一直在許多模范生活面前打轉。最折磨我的不是范本難以企及,而是我對眼前的范本全無欲望,卻必須服從,由內而外的那種必須。這時,閱讀與寫作變得十分危險,它要么意義吊詭,要么滑向一種欺詐表演。情形變得與高中有幾分相似,但已經惡化:為了保留虛妄的一線生機,我只能狼狽地單方面維持我和文學/寫作的關系。
從另一個角度看,我的這些經驗也許可以給以下問題提供一種參考:一個女性面對真實的自我時,為何會永恒地感到如履薄冰、混沌不明、欲言又止?當問題明確時,寫作就變了樣子,它非寫不可,關乎一個人還有沒有可能找回自我,并且活下去。事情發生得很快。廣州的“女性寫作小組”已經辦了兩期,而我在第三期招募時才看到。最符合我需要的,是它提供了一個寫的空間,不全是它可以作為外力來推動我的寫作,而是它可以用來抵御我只身寫作時產生的自我否定與意義迷失——你在一個被“她人”看見的地方寫作,在一個有人把寫作當回事的地方寫作。《鋒面》和《流水線》就是在這個空間里寫出來的,盡管它們都潛伏在我體內很久。
我不知道怎么談創作,缺少一二三四五。對我來講,寫《鋒面》像來月經,在醞釀時就開始疼,我看著它不受控制地,從子宮里脫落后流出來,眼前會出現撕開血肉的畫面,身體也像被挖過一般。它寫的事情,很多人都寫過:女性的無家可歸,女性的隱形勞作,還有最難以說清楚的母女關系。它的底下,墊著一些我吸收過的女性主義理論,但寫的時候,往往是經驗先于理論沖出來,而理論可以做的,是提醒我要不要用其他角度去捕捉更多的經驗,來補足這個現場,或者相反,警醒我是否用理論替換了人。我還不知道我做到了沒有。我不敢頻繁地回看它,懷疑它作為第一篇“東西”,會顯得笨拙、失真、粗暴;面對它所講述的事情、流露的情感,我產生了無法抑制的自責沖動。在我看來,這反應也算真實的一部分。《流水線》寫得很快,也是因為它到了非寫不可的時候。三四年前,我因閱讀一些文章,想起了我在家鄉見過的那些女工,我從小就是其中一員,她們的面孔就在我的眼前,細致到一個不抬起來看向我的眼神。我沒有膽子去做尋訪的事情,但每次回家,太多只言片語會讓我閃回到一個命運之環里,就像小說當中寫的,從工廠童工,到工廠女工,然后嫁人生子,再帶著新的女兒,來到工廠。不做賠錢貨。寫著寫著,我不可避免地寫到我對“工廠”如何吞掉一個小孩的家、吞掉人的生活和精神、吞掉一片土地的觀察,不僅作為時代背景,也想帶入對人類瘋狂追逐和建造物質世界的反思。在我看來,它似乎更接近影像,將我腦中一幀又一幀的畫面抽了出來,讓我終于不再害怕忘記它。
至此,我想要不顧及銜接地認定,寫作必須首先是關于自己:你是誰?你如何變成這樣?就算是不堪的、古怪的、瘋癲的、未完成的、連自己都無比厭惡的。你就是時代本身,是關系的原點,你無法撇開自己只通過他人去講述一個時代。好消息是,寫法也很多。不過,我們的自我在此處的自由,已經是寫作給的最大回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