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兆云:在堅守中敦行不怠
我有一份執念:若以真實人物作為筆下主人公,必當踏遍其出世入世之地,覓史訪蹤,感應一方水土對生命的浸潤。這份執念,自寫作辜鴻銘相關題材時便已深種。
20世紀80年代,在閩西大山深處的一所鄉村小學里,讀三、四年級的我從村團支書那里借到了《中國近代史人物辭典》。偶然翻到辜鴻銘的詞條時,我格外留意,“辜”這個姓氏本就少見,整本書中獨此一人姓辜。詞條里對他生平事跡的記載雖簡略,卻讓我讀出了別樣的趣味。我曾與團支書約定,所有借走的書都要在一周內歸還,唯獨這本厚重的辭典被我“截留”了許久。后來,他索性將這本書當作小學畢業禮物送給了我。這本書我一路帶到大學,至今仍妥善珍藏。
參加工作之初,我在書店偶然看到了《文化怪杰辜鴻銘》,當即買下,一口氣讀完后,在扉頁寫下“甚解饞”三字。隨后,我還寫信給該書作者——中國人民大學的黃興濤老師,沒過多久便收到了他的回信,信中他鼓勵我用文學創作的形式展現這個人物。彼時我正面臨工作上的抉擇,懷著一腔理想主義,甘愿坐冷板凳。工作之余,我常常通宵達旦地寫作,不知不覺間,竟已勾勒出歷史小說三部曲的雛形。朋友勸我“三思而后行”,我卻不管作品最終能否出版,直言“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寫作三部曲的第三部時,有一家地方出版社向我索要稿件,我沒有應允。一來是書稿未竟,二來我也想爭取與國家級出版社合作。或許是天意使然,20世紀末,中國青年出版社的資深編輯張正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詢問我近期的創作情況。聽完我的講述后,他當即直呼“妙”,叮囑我盡快寄稿。我立刻買了打印機,一邊繼續寫作,一邊請父親幫忙打印已完成的部分。寄稿前我清醒地告訴自己:即便被退稿也很正常,就當是請張編輯做第一位讀者,幫我提些修改意見。一周后,張正的電話如期而至。他說自己連著看了7天稿件,越看越激動,總編輯也已同意簽訂出版合同。突如其來的喜訊,讓我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壓力:第三部必須做到好上加好,才不辜負這份信任。第三部書稿交上去后,張正再次來電,說自己“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2001年5月,160萬字的《奇人辜鴻銘》出版,出版之時恰是我赴京參加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之際。在辜鴻銘曾生活20余年的北京,手捧散發著油墨香的三卷本書稿,我內心滿是激動。這部作品雖未掀起熱潮,卻讓我結識了許多喜愛辜鴻銘的“辜迷”。2002年春節,有臺灣地區的出版人特意打來電話,說讀完此書后希望購買繁體版版權,可惜此事最終未能促成。
幾年后,中國青年出版社決定再版這部作品,將原本的三卷本調整為兩卷大開本,可惜未成。此后,又有企業家找到我,希望我為《奇人辜鴻銘》創作40集影視腳本,可這件事最終“雷聲大雨點小”。接著,又有多次機會將這部作品改編成影視劇,陰差陽錯都沒能實現。后來,我將修改后的腳本進行整理,最終發表在了《中國作家》影視版上。
我心中始終惦記著去一趟檳城——那是辜鴻銘的出生地。2018年,馬來西亞陳嘉庚基金會邀請我赴吉隆坡交流,接到邀請后,我唯一的請求便是在行程中增加檳城一站。而這一年,恰好是辜鴻銘從歐洲東返故土140周年、辭世90周年,這一巧合更讓我對此次檳城之行充滿期待。
后來我在檳華堂舉辦主題分享會,當地作家朵拉帶著家人專程前來,還有一位女士特意帶著珍藏多年的《奇人辜鴻銘》前來簽名,她告訴我,某年回廈門探親時,家鄉的鄉親們托付她尋找辜家在南洋的足跡,還希望我能牽頭在檳城籌建辜鴻銘研究中心。那天夜晚,我獨自站在檳城的海邊,望著遠處的燈火,心中默默對辜鴻銘說:如今的中國人,越來越理解你的堅守與情懷,也越來越感念你在世界舞臺上為中國文化發聲時展現出的文化自信與深沉的愛國之心。
從檳城回來后,我啟動了工程浩大的修訂工作。前后歷經數年,反復打磨,共修改、新增十余萬字,為這部作品的20周年再版“補妝”。就在修訂期間,我觀看電影《建黨偉業》時,驚喜地發現辜鴻銘以正面形象出鏡;等到電視劇《覺醒年代》熱播,他的人物形象更受到廣泛追捧。回溯歷史,在當年“全盤西化”盛行時,辜鴻銘無疑是難得的清醒者;如今中國已然崛起,他的思想價值與精神意義依舊未曾消散——這正是我堅持修訂再版此書的初心。
回望創作《奇人辜鴻銘》的那些歲月,我慶幸自己未被時光改變,“敦行不怠”“自強不息”,也始終是我堅守的人生信條。從事文學創作40年來,這部作品不僅讓我穿越時空,結識了近現代史上諸多關鍵人物,更早早磨礪了我的毅力,讓我始終保持著對文字的赤誠之心。直至今日,我仍愿放下紛擾,在行走中堅持“煮字療饑”。而我更期待的是,國人能與辜鴻銘所追求的“真正的中國人”的內涵產生深切共鳴。
(作者系福建省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