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軍人的故事說不完
9月3日,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大會在京隆重舉行。天安門廣場舉行盛大閱兵儀式。歌唱家郁鈞劍觀后,回憶起當年慰問前線的經歷和見聞,感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應當就是中國軍人的精神。”他說:“我把我的故事寫給我喜愛的《新民晚報》,我感到非常榮幸。”
前些天,在“我是郁鈞劍”公眾號發了一段喬政委十年前在我的從藝四十五周年“三碟兩書”發布會上的致辭,說她曾率領我在頭上穿梭著炮火的老山前線慰問將士,說我在前線從來沒有畏懼過,并舉例了兩個“不怕死”的故事。
喬將軍何許人也?她是喬佩娟,原解放軍藝術學院政委,是中國民族歌劇《小二黑結婚》中“小芹”的第一位扮演者。她帶隊去老山前線是在1986年中秋,時任原總政歌舞團政委。她所說的我不怕死的故事還真的確有其事。
一
以往部隊文工團到前線慰問,基本上都是在“前線”的三線活動。何謂三線?即麻栗坡一帶為三線,“落水洞”指揮部一帶為二線,越過“封鎖線”與敵方面對面交鋒的一帶為一線。而喬政委那次率領的原總政歌舞團小分隊在她的堅持下就一直深入到“頭上穿梭著炮火”的一線,奔波了兩個月,幾乎走遍了老山前線所有的前沿陣地,沐浴了槍林彈雨的洗禮。
有一次,當喬政委聽說了在八里河東山那邊還有一片要塞禁區的貓耳洞后,便向軍首長提出一定要去慰問駐守在那里的戰士。喬政委說不到那個陣地,就不能說到過前線。軍首長迫于“無奈”,終于同意她帶著我和女高音王軍去了。
記得那天是軍部攝影記者王紅和416團政委劉望新帶著我們去的。在長滿荊棘茅草的羊腸山道旁,咫尺就是地雷區,稍不小心腳一滑,就有可能觸雷。尤其那天還是個陰雨天,更加危險。一路上只見王紅手拿著一根長長的細竹竿子,不停地撥動著已有戰士踏出的前路,而僅有半米不到的路的兩側是斷然不敢碰的。險境讓我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半晌終于走進了坑道,走到貓耳洞陣地。
眼前的貓耳洞比傳說中的更加令人震撼,每個貓耳洞里一般都是兩名戰士,比傳說中的更加虐心,由于洞里狹小,戰士幾乎只能蜷縮著,根本無法將自己的胳膊腿伸開。潮濕腐爛的環境和氣味,讓他們常患的病就是“爛襠”。為了防治,他們有的穿裙子,有的干脆赤身裸體。一名戰士說,怕什么?這里方圓十里,連草都是“公”的。倆戰士困了累了,靠在淌著泥水的洞壁上打個盹;餓了渴了,掬捧雨水,吃塊壓縮干糧;蛇蝎出沒了,用手逮住掐死它;敵人上來了,把腦袋別在褲腰上,拼死干掉他。戰士們說,都知道當兵苦啊,但不知道到底有多苦。在貓耳洞里待上一個月,就把這一輩子的苦都吃完了。
我和王軍分別用半嗓在洞里給兩位戰士唱了軍歌,不敢放聲唱啊,害怕近在咫尺的敵人聽到。由于是在戰時戰地,我們只能短暫地在不多的貓耳洞里唱上一首歌,說上幾句貼心的話,就匆匆地離開了。臨別時,有戰士從廢子彈箱堆成的鋪位下摸出了一塊壓縮干糧,執意要送給我,讓我在下山的路上吃。望著戰士那質樸的眼神,我收下了。
二
還有一次,也是小分隊里的小分隊,穿過了敵軍炮火層層控制的封鎖線,深入到“南溫河”前沿,該陣地處在戰時犬牙交錯的地帶。我們七八個人分乘兩輛吉普,于凌晨天黑時出發,路上要走好幾個小時,才能到達該前沿。途中有著名的“三道彎”。“三道彎”,鬼門關,是一條路況險峻、蜿蜒盤旋了三道、完全在敵方射程內的山路。過了“三道彎”,還有一段同樣完全暴露在敵方視線中的平野,在平野的盡頭就是我們要去的陣地。盡頭往前再走數百米有個山坳,拐過去就完全是敵占區了。我坐在第二輛車上,戰時的氛圍使得大家鴉雀無聲。
天一點點地亮起來了,灰白色的薄霧,一層繚繞在山腰,一層飄浮在平野。四下靜極了,不見鳥飛不聞蟲鳴,只有汽車的行進聲伴隨著我們的心跳聲。哦,還有流水聲。我往車窗外望去,路邊有一條十分湍急的河流,我知道它就是當地的地標南溫河。鬼使神差,我問了司機小孟,我被剛才彎來彎去的“三道彎”搞蒙了,這河往何處流?小孟回答說它是流向敵方的。在離敵人數百米的山坳前,有一條向右轉的橋,拐進密林,便是我們的陣地。同樣是為了不暴露目標,我們的慰問只能以與戰友們的相見和交談、清唱的形式進行。然而慰問完了還不能走,必須要等到天黑。
終于天黑了,可以返回了。我仍坐在第二輛車上,與第一輛車拉開距離前行。由于離敵太近不能開車燈,車子摸黑拐過了橋,重又聽到了流水聲。坐在車窗邊的我突然覺得這流水聲有點不對頭,趕緊往車窗外一看,果然發現夜光下有粼粼的流水波光閃閃地正往前流去,我一身冷汗,大叫:“小孟你不是說河流的前面是敵方嗎!”啊!估計再有幾十米就到山坳了,只聽見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鐘營長一聲大叫“都給我趴下”,并迅速拔出了手槍。小孟如夢初醒,居然一打方向盤,整個車子來了個180度的大掉頭,然后飛也似的往回開。幾分鐘后,敵方的炮火才追了過來。后來有人開玩笑說,如果再往前行幾十秒,第二天敵方電臺就會廣播一條爆炸性的新聞啦。事后有兩點我至今也沒有找到準確的答案,一是為什么我們的車已經近在咫尺了,敵方卻一直不開槍?二是在那幾乎是無路的狹窄山道中,司機小孟是怎么一把就能把吉普掉過頭來的?不過,這事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狗急了是能夠跳墻的!
三
還有一次喬政委沒說的“歷險記”呢!那次是我們在一個高地慰問后,聽說該高地的主峰上還有一個班的戰士在駐守著,大家便堅持說絕不能落下他們。駐地首長開始不同意,說上面敵我之間都在狙擊步槍的射程之內,而且只有一條深不過一米五、寬不過半米、必須彎著腰弓著背才能前行的戰壕,太危險了。當然最后還是經不住我們的“軟磨硬泡”才終于同意我們上去了。
當我們屏住呼吸,埋頭前行到一處叢林密布的地段,真的能清晰地看到對面有敵方軍人在活動。終于我們到達了主峰,峰頂上早已是一片焦土。只有一棵軀干斑駁的青松,從容不迫地挺立在戰壕的中間。戰士們見到當時已經很“紅”了的我,自然興高采烈,紛紛要求與郁大哥合影留念。可是戰壕里太狹窄了轉不開身子,怎么辦?突然有位小戰士一把拉著我爬出了戰壕,跳到了那棵青松下面,只聽見咔嚓一聲,照片拍好了。隨即又聽見撲通一聲,那戰士跳了下去。似乎在一秒鐘之內又一位戰士跳了上來,咔嚓一聲又拍好了,撲通一聲又下去了。如此再咔嚓再撲通,大有所有的戰士都要拍完的架勢。這時我突然意識到,他們是在分秒中又上又下,可我卻是分分秒秒一直站在上面,完全是一個標準的槍靶子啊!我似乎真的看見狙擊步槍正瞄準著我。正在這手心冒汗之時,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駐地首長飛速一把將我從樹下拽進了戰壕,瞪著雙眼大吼了一聲:“你們想干什么!”哎喲喂,小戰友們頓時呆若木雞。
四
前線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說也說不完,站在那些為國捐軀的將士面前,我們這點“不怕死”的行為真的是不足掛齒。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年的中秋前夜,我們給即將奔赴“拔點”戰役的“特工五連”送行,有三位十七八歲的戰友跟我一桌吃飯,我給他們敬壯行酒,他們感激地對我說,郁大哥,等將來打完仗了,我們希望能在家鄉再聽你唱歌,結果他們都沒能回來。
喬政委說我在前線不怕死,還說過“小郁當年沒有這個骨氣,就沒有今天的志氣。”應該說不怕死是假的,當我走在不到半米之外就是雷區的邊境小道上;當我站在狙擊步槍的射程內的松樹下;當我還差幾十秒就誤入敵人領地的時候,不怕死是假的。不過我在前線的那些日日夜夜里,不怕死的表現又是真的。因為,人總是需要一點兒精神的,需要有一點兒精神來支撐生活,充實行為,實現理想的。當我記住了尸骨無存的連長的眼神,當我經歷了貓耳洞里那始終必須蜷縮的環境,當我遙想起那些為國捐軀了的戰友們的母親,我知道,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應當就是中國軍人的精神。
從軍幾十年,把大好的青春年華都奉獻給了軍隊,喬政委說“郁鈞劍不怕死”,就是對我的最高的獎賞。借此機會,我可以驕傲地對世人說,當年那個不怕死的郁鈞劍,曾經是最好的軍人、最好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