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漸:想起蕭華榮老師
多年前,在華東師大中文系研究生畢業后,我到上海一家出版社工作。那個時候,我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只要是名家,找到了他們的電話就直接打過去,向他們組稿。蕭華榮老師研究魏晉文學,言及魏晉文人,我們都佩服其時的文人風骨,對其研究者也天生好感。
那時,王元化先生在華東師大招古代文學的博士生,擔任導師,蕭老師擔任副導師,學校實行的是雙導師制,一正一副。到1995年,蕭老師也任我們這一屆研究生班的碩士生導師,他帶的是古代文學批評史專業,我學的是現代文學專業,因此沒上過蕭老師的課,平時也沒機會見面。蕭老師還是古典文學研究大家蕭滌非先生的高足,那個時候已經出版了《中國詩學思想史》和《簪纓世家:兩晉南朝瑯邪王氏傳奇》等著作,尤其是前者,從編輯的職業眼光看,是一部可以作為高校教材的經典著作,因此向蕭老師約稿也成為我迫切的愿望。
1999年10月的某一天中午,我在蕭老師學生的幫助下要到了他家的電話,遂打電話聯系他,說明自己的想法并提出登門拜訪。蕭老師很高興,約我當晚去他家吃飯、喝酒,好好聊聊,并問我酒量如何。我大喜過望,就大大咧咧地說,酒量還行還行。
晚上8時許,我如約來到師大教工宿舍,家里只有他和師母兩人,一桌豐盛的菜,兩瓶白酒已開瓶。我一驚,一人一斤,喝這么多嗎?我喝白酒最大的量是八兩,一斤從未喝過。但知道蕭老師是山東人,山東人豪爽,酒量自然大,到時自己多敬一些應該沒什么事吧,這么一想也就安然落座了。師母在廚房張羅,我和蕭老師兩個人面對面,邊吃邊喝邊“侃”。
我把個人情況向蕭老師作了簡單介紹,希望他的下一部著作交由我編輯出版。蕭老師很高興,說我的情況他已經聽自己的學生講過了,“你工作兩年不到,就編了很多名家的著作,還寫了很多詩,是個詩人,憑這兩點,我也要敬你兩杯。”
我不勝惶恐。自1989年10月在《鴨綠江》雜志發表詩作《黑色堤岸》,剛好十年過去了,在詩歌創作領域里始終寂寂無名,后續的寫作更是斷斷續續,可以說是一事無成。言語間多了些感嘆。
蕭老師看我有些失落,就為我打氣說:“不要灰心,詩人總是稀有動物。你想想,你們一個研究生班,三四十個同學,有幾個人能寫一篇合格的文章的?又有幾個能號稱詩人?詩,是需要靈性的。不是那種論文,論文只要花工夫,誰都可以做出來的。”
我們就邊喝邊聊,我幾次想多敬敬他,讓他多喝一點,卻反而被他回敬,只有豁出去,干杯了。酒酣耳熱間,蕭老師說:“我寫有一部隨筆式的魏晉人物素描,還沒改好,改好后交給你吧!”我自然很高興地接受,又不斷地向他敬酒,彼此遂越喝越高。
無意中,我提及了四五年前中文系老師胡河清的死,因為胡老師是教現當代文學的,和我的導師、師兄弟們都很熟,他那么有才華,離世時又那么年輕,他的死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是師大中文系師友經常觸及的話題。
沒想到提及胡河清,讓蕭老師忽然悲從中來,老淚縱橫。但他控制了自己的情緒,一字一句地說,任何時候自己都不會自盡。他抹了下眼睛,認真地說:“中國文人的死,有各種死法,我給你講三位著名文人的絕命詩吧。”
他講的第一位,是孫蕡:
鼉鼓三聲急,西山日又斜;
黃泉無客舍,今夜宿誰家?
明朝的孫蕡是當時有名的才子,在官場并不得意,最后被貶到遼東守邊。后因為一首題畫詩,身陷藍玉案,與一萬五千多被牽連的人一起遭屠。臨刑前孫蕡口占一絕,寫下了這首絕命詩,然后仰天長嘯引頸就戮。
蕭老師說,在漫長的封建王朝統治下,文人命如草芥,這是一種絕望的死。
第二位,是譚嗣同:
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蕭老師說,戊戌變法失敗,很多書上講是榮祿的密奏而引發了政變,其實都是楊崇伊搞的鬼。這個人官不大,但和李鴻章是親戚,和翁同龢關系也好,左右逢源,最后出賣了改革派倒向了守舊派,對歷史的前進起了反作用,屬于典型的小人物壞大事。
但譚嗣同本可以全身而退,他卻決定以死報國,屬于理想主義的死。譚嗣同死后十余年,清王朝的封建統治在中國就結束了。
第三位,是馬一浮,他在臨終前作了一首《留別諸親友》:
乘化吾安適?虛空任所之。
形神隨聚散,視聽總希夷。
漚滅全歸海,花開正滿枝。
臨崖揮手罷,落日下崦嵫。
蕭老師說,這首詩融儒道釋思想為一體,對死亡表達了一種豁達和自信。中國的文人精神至此才開始走向人格獨立。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以后即使遭遇了困境和不公,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以忍辱負重,不必以命相搏”。
我聽后頓覺釋然。
漸漸地,夜已深了。我到底是喝醉了,竟一口吐在地板上。師母趕緊過來收拾。我自知失態,連聲說著抱歉,向老師和師母門道別。驀然,我發現,蕭老師腿腳不方便,走起路來一深一淺,醉意朦朧中他的身子晃動得厲害。我更加不安了。
后來,我隔段時間就打電話向蕭老師請安問好,但再也不好意思登門拜訪了。關于書稿,他總是說還在寫作完善之中,先不急的。慢慢地,我把這組稿的事情忘記了。
2021年,蕭老師去世。他關于魏晉人物的作品《人生如逆旅:魏晉名士的風度與精神》,于2023年在北京出版,算是了卻了他多年的遺愿。他在書的開篇《關于他們》中說:“關于他們我早就想寫點什么,寫出真實的魏晉名士,每個故事每番言論都有來歷去處,并盡量寫得雅俗共賞些,既饒有趣味,又不落淺俚,但這一切談何容易!于是就年復一年拖了下來,拖到冷雨敲窗,霜葉委地,洛陽年少成為江東翁嫗。”我看到后一陣自責,這部書其實在2013年就已寫就(書的末尾記述:2013年12月完稿于上海,2021年7月改定),卻在臨終前才改畢定稿,而出版更是在兩年之后。一位這么有思想的學者,其著作的出版竟如此艱難,從中亦可窺見其日常生活的艱辛與堅忍。真的是“人生如逆旅”呵,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踐行自己信守的文人理想。
而今我也人到中年,鬢已星星也。想到和蕭老師那次短暫的相遇,想起那一晚的痛飲和暢聊,不禁又一次懷念起蕭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