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與救贖:弗朗西斯·培根的精神之塔
《藝術的告白:培根談畫錄》
[英]弗朗西斯·培根
[法]米歇爾·阿欽波 著
宋光野 周雨曈 譯
商務印書館2025年出版
英國畫家弗朗西斯·培根(1909—1992)的畫作似乎十分晦澀難懂。盡管培根在創作理念上與抽象主義、極簡主義劃清了界限,并且他的呈現常帶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但作為普通觀者的我們依然會覺得它們不可闡釋。即使是在后期較為溫情的肖像與人體畫中,赤裸、極端、真實、毫不妥協的情感也撲面而來,人物的悲痛、歡愉、哀慟或憤怒如同裸露的創口,讓觀者驚訝顫抖,甚至想要咆哮。
事實上,在《藝術的告白:培根談畫錄》中,隱藏著一條有關藝術與救贖的線索。通過它,我們可以窺見這位現代畫家苦心孤詣營造的精神之塔。
乍看上去,培根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他拒絕上帝,慶祝虛無,踐行享樂主義的價值觀。他喜歡引用莎士比亞《麥克白》中的經典臺詞來表達自己對存在的態度:“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臺上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和騷動,卻找不到一點兒意義。”想想福克納那本著名的現代小說《喧嘩與騷動》,便可明白,這幾乎是所有現代藝術家共享的一種世界觀。矛盾的是,不論是在培根早期較為極端的創作和中后期溫情的人體肖像畫中,我們都能找到許多宗教意味特別濃厚的“受難圖”“教皇繪畫”和“悲劇歷史畫”。尤其是在晚年伴侶離世、身體每況愈下、哮喘病持續發作的情況下,他在死亡的陰影中創作出了更多的宗教宏大敘事繪畫。
培根真的是徹底的虛無主義者嗎?其實從《藝術的告白》中,我們可以隱約推斷出,培根的救贖正是藝術與創造力本身。批評家伊格爾頓在《文化與上帝之死》中寫道:“現代的歷史就是為上帝尋找一位總督。理性、自然、精神、文化、藝術、崇高、民族、國家、科學、人道、存在、社會、他者、欲望、生命力和人際關系:所有這些都時不時地充當了被取代的神的形式。”如果我們以這個框架來審視培根,會發現在某種程度上,培根其實用繪畫替代了上帝,將其變成了自己在世俗時代的信仰。他談及創作中的意圖和意外的那些話語,回蕩著神秘感和難以言說性:“新畫作剛開始的時候,我確切地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但我在畫的時候,突然,形象和方向仿佛從繪畫材料自身中始料未及地涌現。這就是我所謂的意外。”繪畫的完成伴隨著理性無法解釋的頓悟,在全神貫注的某一瞬間,藝術家似乎與上帝完成了沉默的對話。
培根說自己厭惡形而上學與神秘主義,卻又反復強調自己繪畫中的直覺:“我認為是直覺創造了畫中的形象……直覺非常出乎意料地發生了,像是一場意外……以完全震驚的方式,生發出了某種完全不同的東西。既是一場意外,同時又是徹底的清晰歷然。”讀到這樣的話,老練的讀者會立即想起伍爾夫《到燈塔去》中的畫家麗莉,她在自己的孤獨中依靠著直覺上下求索,只為完成一幅偉大的畫作。在歲月的流逝中,生命隕落,海浪腐蝕了公寓,家庭被戰爭打碎,一切都是那么脆弱與易逝。再次回到了海邊的公寓,麗莉“帶著一種突如其來的強烈沖動,好像在一剎那間看清了眼前的景象”,隨著最后一筆的落下,她“終于畫出了在心頭縈回多年的幻景”。人的生命終究抵抗不過歲月的流逝,唯有藝術能夠不朽,能夠帶領藝術家實現他苦苦追索的“神秘靈交”。這種交流到底是什么,伍爾夫從來沒有說清楚,培根在談及時也總是使用含糊不清、模棱兩可但充滿宗教色彩的語言。畢竟,如果創造力被祛魅了,就失去了其本身的神圣性。
繪畫不僅帶來了“神秘靈交”,也是作家獲得不朽情感的方式。在第二任伴侶自殺后,培根畫了大量紀念愛人的三聯畫。在1971年《三聯畫,紀念喬治·戴爾》的右聯中,粉紅色背景顯示出溫情的感覺,畫家和愛人互為鏡像,成了難以割舍的一體。只有在藝術中,他才能最終讓愛人獲得永恒,他們的身體、靈魂、生命才能夠緊密相連、相互交織,沒有什么情感比這更神圣、更強烈、更美好,也沒有什么事情比失去這樣的情感更痛苦、更心碎、更折磨。在生命的最后歲月里,培根把自己的精力幾乎全部獻給了繪畫,他畫自己的愛人,畫自己將死的肖像,捕捉血肉之軀的神韻與脈動。這是一位藝術家面對死亡時深切的恐懼與哀悼,也是他面對世界的狂暴激情與最后的溫柔。
現代藝術以反抗宗教開始,卻終于構建了另一個“上帝”。在重建“美神”的道路上,現代派小說家追尋著福樓拜的腳步,操縱敘事視角,打破線性時間,將復雜多變的敘事風格變成新的信仰。如果說小說家還有一只腳扎根在世俗的土壤中,那么在艾略特、龐德等現代詩人那里,我們看到了一種拒絕交流的純詩的誕生。而現代繪畫則將這種精神求索推向了一個晦暗不明的逼仄之地。畫家們孤獨寂寞地探索著一種個人的神秘感覺,不為交流,只為構建一座獨立于世俗生活的精神之塔。
培根的對談者米歇爾·阿欽波在前言中寫:“弗朗西斯·培根努力塑造自己的缺失。他對抗框限,對抗精準表達與冥頑的絕望,結果是衰敗,空化,湮滅,變質,腐壞,不停地流血,滲出,痛苦。他不尋求沖淡、緩釋,他直面挑戰,潛入最深處。他自深淵中歸來,帶來可怕的怪獸,那是我們曾描測到的物種,然而,在弗朗西斯·培根之前,不曾有人真正揭示過。”這樣的總結可說是格外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