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孝:那些年,我苦于擺脫王小波對我的影響
“成為一名作家,要踩過多少坑?”“遇到寫作瓶頸,應該怎么辦?”“新人作家如何超越模仿與借鑒形成自我風格?”把這些問題拋給不同的作家,答案大約也五花八門。從文學愛好者到成為真正的作家,不僅是一場關于身體的鍛煉,更是關乎心的錘煉。本期邀請三位作家,他們有的已寫作經年,有的剛出首作,“老將”抑或“新人”,都將自我作為方法,直面問題。我們相信,這場名為寫作的漫長且艱辛的旅程仍將繼續。
本期推送的是魏思孝的文章,他說:“那些年,我苦于怎么才能擺脫掉王小波對我的影響。”他還談及了寫作中素材積累的方法以及如何從關注自身中獲取觀察生活的能力等。
WRITING
成為作家,先積累三十萬字廢稿
一個寫作者,在嘗試或是決定從事寫作,多半因讀到了打動自己的文學作品。我當然也是如此,并認為好的文學作品,是讀完后讓你覺得也可以去寫,而不是讀完后,讓你望而卻步,認為自己沒才華,成不了作家的。
那些看似輕易沒難度的文學作品,實際上未經過寫作訓練和持久的投入,很難達到。由此,我們進入到練筆階段。我想絕大多數的作家都是從借鑒和模仿開始的,有沒有那種沒受到任何作家或文字的影響,憑空蹦出來,突發奇想開始寫東西的人?反正我沒遇到過。對那種說沒什么作家影響到他的人,我也只是覺得他狂妄或是不夠真誠。
25歲之前,我偶有小說發表,還出了一本青春類的書,在我眼里,都可以歸為練筆階段,積累大約三十萬字的廢稿。它們的題材多半是以編造一個故事為目的的。從我拙劣的模仿中,能窺見王小波、王朔等作家的痕跡,諸如故意在對話中逗悶子,耍點小聰明等。早期,我寫完一個短篇,就到處貼微博或是論壇,反正也不夠發表的資格。我那會寫的中篇小說《青年旅館的反面》就有很濃重的王小波與韓寒混搭的風格,講的是,一個小伙子流落到小鎮上,住進旅舍,認識了一個在逃犯,兩個人合謀如何殺掉一條狗。那些年,我苦于怎么才能擺脫掉王小波對我的影響。
許多初涉寫作的人,會認為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陳,或是不重要,不值得去寫,只能從書本中獲取二手經驗并據為己有。我們要接受和認識到書寫自己生活和感受的重要性,還需要一段時間的認知。我們不像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作家,過早踏入社會,體察到人情冷暖。但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困惑,而我們所經歷的一切感受,都是我們的素材。
這個階段,我們要把自身當作例子來進行文字試驗。一來,我們二十來歲渴望表達自己,二來,除了自己,我們對外界所知甚少。剛開始寫作的年輕人,寫那些超出自身生活閱歷的文字,很容易陷入到刻意的描寫中,喪失“活人感”,很難與讀者之間建立信任,而這并不是依靠文學技巧就能輕易去彌補的。如果我們不首先在意自身,遵循自己的感受,那么如何對其他人關心呢?真誠,首先是不羞于表達自己的感受,從而再去轉向周圍的人和事。如今,我們提到新大眾文藝以及素人寫作,其中很多人沒在高校受過寫作教育,但歷經生活,切實寫自己和感悟,而我們也能為這些文字動容。
每個人都有局限性,學識上,生活上,但一個有追求的寫作者,難免要去寫自己不熟悉的領域,這就需要一個學習和搜集素材的過程。安妮·普魯的長篇小說《手風琴罪案》,致謝中以四頁多紙的篇幅講述了自己如何搜集有關手風琴的資料。由此可見,一個創作者在面對自己陌生的領域時,所需要做的專業知識的搜集工作,也可窺見創作是漫長且艱辛的過程。我寫《土廣寸木》時,涉及二十多年前出現在鄉下的外地耍猴人,為此我讀了馬宏杰的《最后的耍猴人》,了解他們一路上的辛酸苦辣。閱讀幫助我豐滿了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也是在《土廣寸木》里,涉及火葬場的焚尸爐壞了,那么就需要查資料,了解焚尸爐的結構,會因什么原因壞掉,即便這資料最后也沒用上。
作家這個行當,就算是一天啥都不干,也可以說自己在感受生活。偶爾刷到一個短視頻的感受,保不齊哪天就能用到寫作上。比如前兩年,我刷到一個短視頻,家庭監控里一個年輕母親抱著還在襁褓中的孩子在客廳看電視,電視里剛好演到關于媽媽和孩子的情節,孩子就喊,媽媽。這個年輕的母親,在背后偷偷抹淚,她想到前不久剛去世的自己的母親。
后來我在《土廣寸木》里寫到一個因傷退役的皮劃艇女運動員,她已為人母,要用一個什么樣的場景,體現她心有不甘呢,這個短視頻從我的腦海中冒出來,就描寫道:“回首這十余年,可供回味的少之又少,點滴輝煌如曇花一現,只留遺憾和淚水。晚飯后,陸一楠抱著小兒子看體育新聞。在法國舉行的一場室內田徑比賽中,一名黑人運動員剛剛創造了新的室內三級跳遠世界紀錄,他張開雙臂,迎接全場觀眾的掌聲和歡呼。兒子沖著電視喊,冠軍,他是冠軍。陸一楠應和道,對,是冠軍。西墻角上的攝像頭,拍下了兒子振臂高呼的畫面,也拍到陸一楠在兒子的背后偷偷抹淚。”寫作者不可能經歷所有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這就需要我們有強大的同情能力,從生活中去汲取。
我每天開始寫作時,都需要一個調試。日復一日面對的是:如何讓自己進入寫作的狀態。所謂的養神,把文神養出來。我的辦法就是去閱讀,那些打動和啟發自己的篇目,當然這也要和自己在寫的題材息息相關。我在寫《余事勿取》時,因主人公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普通農民,我那會手邊閱讀的是丹尼斯·約翰遜的《火車夢》,以此來調順自己的語言,沉浸去感受一個中老年人的心境。近兩年,我寫有關自身感受的短篇,常讀的是韓東的小說集《偽裝》《幽暗》等,他那種講身邊人的敘述口吻,能讓我更快進入寫作的節奏。
當然,我還時而看波拉尼奧的短篇《亨利·西蒙·勒普蘭斯》,里面有句話:“勒普蘭斯終于心悅誠服地接受了蹩腳作家的身份,但是也明白和接受了好作家需要蹩腳作家的道理,哪怕后者僅僅是讀者和追隨者。”這段話,時常警醒我自己。
去年,我經人才引進在本地的高校教創意寫作,因面向的是本科生,且每個班級一個學期也就八節課時,在設置課程內容上,我也只能以自己十余年來對文學的理解和寫作經驗打底,加之絕大多數的學生并不熱愛文學,也對寫作沒太大興趣,他們對未來的計劃多為考公考編。當然,不能說這些學生們過于務實,要不是有壓力,誰在二十出頭,會希望自己失去了夢想和追求,只為稻粱謀呢。
我心想,能讓學生們一起了解幾個作家,共同讀一些有文學品質的作品,幫助學生樹立一下文學審美觀,總歸沒錯的。除此之外,我會在每堂課留一部分時間,讓學生們分享下近期看到什么印象深刻的文章或是短視頻,初衷也是要讓大家珍視自己的感受。令我驚喜的是,學生們都有著極強的敏感度。我讓同學們不要羞于表達自己,就算是毫不起眼的人生,布滿漏洞的生活,也都值得去書寫。期末布置作業時,我也告訴學生們,寫身邊的人,不要上價值,不要粉飾,要寫自己真切的感受。行文若不能先打動自己,談何打動別人。閱讀學生們的作業時,有文章寫患病的父親以及并不和睦的父母,內容質樸、切實,令我印象深刻。
我又想起,前一陣有個視頻,一個女生隨機挑選路人挑戰高考作文,一個農民工大叔寫《我的母親》:“墳頭上的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就像我的思念一樣,一年年,總也斷不了。”寥寥幾筆質樸的文字,讓許多網友落淚。我想,這就是文學的力量,來自于我們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用我們自己的語言,去表達的真實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