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歸巢
暮春京西山中,時常看見一種明凈的小花,素白點點開于斜坡之上,那是大花溲疏。大花溲疏花朵不大,披針狀線形的五片花瓣,多兩三朵著生側枝頂端,綴在卵形略尖新綠的葉片中間。
高臺村藏在門頭溝雁翅鎮深山,卻不缺水,是十里八鄉少有的富水村。小村臨水的坡上長有數叢溲疏,那花好似也沾染了水意,白的花影、綠的樹影映在微漾水面,最為好看。
大花溲疏為虎耳草科溲疏屬,虎耳草一直沒見過,但對沈從文《邊城》中,翠翠喜歡的長在對溪崖壁上的虎耳草印象很深。碧溪岨渡船人的孫女翠翠在夢中也飄飛著去懸崖半腰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時,她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習。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懸崖上毛茸茸圓圓葉子的虎耳草,寄予了翠翠對愛情的旖旎想象,想攀折下來,送給在對溪高崖竹篁里為她唱了半夜歌的那個人,那歌頂好聽,又軟又纏綿,她夢中的靈魂亦隨歌聲輕輕浮起。虎耳草在沈從文故鄉湘西是常見鄉野植物,多長于山崖巖坎背陰處,夏天會開出微紅小花,花瓣五片,白色兩瓣尖長,三小瓣圓細,上有玫粉數點,匍匐長出的紫莖細長如絲,在他文字中出現這種很不起眼的野草,一點也不奇怪。汪曾祺回憶在其師家中曾見到過:“沈先生家有一盤虎耳草,種在一個橢圓形的小小鈞窯盤里。很多人不認識這種草。這就是邊城里翠翠在夢里采摘的那種草,沈先生喜歡的草。”大約作家寫作時總不免會帶有故土的記憶,那些關于湘西邊城的草木人事,都是沈從文文字的底色。
是故在高臺村見到同為虎耳草科的大花溲疏,也覺得很是親切。雖則兩者花葉形態并不相似,但叢叢盛開的沉靜花姿卻都讓人驚嘆它們的美。
小村地處太行山余脈,海拔約600米,四圍是翠青群山,永定河支流——清水河繞村而過。沈榜《宛署雜記》記下許多明代北京風土,書中提到此地沿革。小村其時屬齋堂川防區,明廷于此修筑高臺傳遞軍情以抵御外敵,村人依臺而居,漸聚成村落,名之高臺。舊時村中院落大概為明清山地民居形制,可惜如今已湮沒無存,附近葦子水村、淤白村倒還存留多處明清院落,青磚灰瓦,古樸而有韻致。高臺村建在山腰北坡向陽處,與其名頗相符,俯瞰水波粼粼的水庫,皆因村中有三處天然山泉眼,泠泠泉水匯流成這一方塘壩。村中常住人口百余人,多為二三層粉墻朱瓦的簡樸小樓,村內數條曲巷以青石板蜿蜒鋪就,每隔一段,石板上鐫有秀逸的“福”字。京西傳統村落甚多,高臺村自不如爨底下村、靈水村那般聞名,村子雖小卻素樸潔凈,因水而又格外靈動。
村中閑逛,碰見一位老人在自家小院門口鋸木板,對著門靠紅磚墻種有數株牡丹,栽于裝肥的灰色大塑料桶中。一桶內富麗沉沉三四朵,皆為玫粉,掩映于掌狀三裂的綠色葉片間。以前每年晚春總于城中公園各處看牡丹,或種于高槐松蔭之下,或栽畦成圃堆錦盛放,顯然是經過細心打理為游春人所觀賞的。這小庭院門口的牡丹,和之前見過特意侍弄顯露出的美不同,它是家常的、鄉野的,又帶了那么一點不經意。這與小村土質、氣候頗為相宜,而顯出一種自足而又恣意的生命力,仿佛它種在哪里都可以生根發芽,隨之長出飽滿秾麗的花朵。見我對他家門前花草感到興味,老人延我入屋,進門一方小院,院中火爐上架一口鐵鍋,他老伴正焯野菜。那野菜名仁木芽,老人告訴說這是每年四五月才有的應季野菜,為的是吃那一口春天的鮮味。從地里采嫩芽回來,將表面浮土灰塵洗凈焯水,用清水泡三四日,白蘿卜切作細絲,一同放入缸內,候其變酸再撈出就可以吃了。吃時放醋或辣椒油略加調味,就是一碟清清爽爽的小菜,配以白粥簡單至味。這個季節京郊另有不少春菜,木蘭芽、紅頭香椿、花椒芽、灰灰菜、洋槐花、苜蓿菜,皆是春日田疇間新出的花與芽,比城里的種類多了不少。
高臺村家家愛養花,花在這里也似乎比別處長得好,大約還是因為水土甚好的緣故。老人家中收拾得整潔干凈,客廳靠沙發的一角,擺了四五盆花草,有君子蘭、蟹爪蘭等,對面電視柜一側擺了盆仙客來,因花瓣形似兔耳又名兔子花,心形綠葉襯著細莖上開出的艷麗紫花,嬌俏可愛。老太太談起養花話就密了,告訴我各樣花草應怎樣打理,哪個耐旱不嬌氣,哪個喜光又不能太曬,哪個別太頻繁施肥,又領我去村中大伙兒公認的“養花巧手”金霞大姐家看花。大姐家入戶門廊處放了兩排小花架,其上擺了許多盆花,簡直就是一個小花園。以各色長壽花為多,緋色、桃紅、橘紅、橙黃、素白,擠擠挨挨,團團擁簇,開得熱鬧。問“怎么養這么多長壽花?”“春天開到秋天,感覺一直在開花,看著就喜興!”這回答如繁茂生長的鄉野草花般樸實自然。村人買花多去門頭溝花卉市場或碰上附近田莊村開集,買一盆中意的回來,再剪枝扦插,多了分送鄰里,小院便花開一庭。費孝通對中國鄉土社會人地之間的緊密關系有過譬喻,“只有直接有賴于泥土的生活才會像植物一般的在一個地方生下根,這些生了根在一個小地方的人,才能在悠久的時間中,從容地去摸熟每個人的生活……不但對人,他們對物也是‘熟悉’的”。小村親近黏著于泥土的生活,看起來似乎帶了“土氣”,但卻是穩定踏實的,讓人心安。
明人有句“西山三百七十寺”言京西廟宇之盛,《宛署雜記》亦稱“今天下(釋、道)二氏之居,莫盛于兩都,莫極盛于北都;而宛平西山,實尤其極盛者也”,門頭溝寺廟逾百這話并不夸張。除香火極盛的潭柘寺、戒臺寺、西峰寺、娘娘廟外,深山之中的古村落還保留了許多小廟。
高臺村村東亦有一座簡樸小廟,里面供的是觀音菩薩,建于清代。廟內淡彩壁畫至今有些已漫漶不清,有些還依稀可見,敷演的是觀音故事。其時京西煤業興盛,小村因地處西山古道沿線,舊時常有商旅駝隊來往于此。深山小村時遭旱澇,兼有村人做礦工,建一座小廟,祈求神明庇佑。逢農歷初一、十五,村人會來敬香祈求家宅平安、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菩薩廟坐北朝南,背倚青山,略顯破敗的山墻上這個季節長出簇簇地黃,伸展著暗紅喇叭狀毛茸茸的花序,小廟近旁一株桃樹還著花夭夭。而今自然沒有行走山間的駝隊了,閑步于小村,不免懷想曩時古道熱鬧情景。
金受申先生寫過舊京百業,里面就提到過門頭溝山村的駝戶生活。“北京養駱駝的駝戶專以運馱灰煤為業。駝戶養駱駝以把為計,八只為一大把,七只為一小把,普通都以六七只為一把,有的養幾把的,也有養幾只的,每只價在二百元以上,駝戶也是活動財主啊。”每年農歷十月至來年四月為出煤時期,夏日駱駝脫毛,窯上則鬧水,那段時間稱為“歇夏”。過去讀林海音《城南舊事》,里面提到冬陽下從門頭溝遠道而來的駝隊,小英子學著駱駝咀嚼草料的樣子十分可愛。英子問爸爸,打頭兒的那匹駱駝長脖子底下為何總會系個鈴鐺,爸爸回答是為了驅趕狼群,英子的回答則顯出童心的浪漫,她說定是拉駝人“耐不住那長途寂寞的旅程,所以才給駱駝戴上了鈴鐺,增加一些行路的情趣”。
北方山鄉古道上響起的駝鈴聲,金受申也覺得頗有韻味,“每家的駱駝,都有很響的鐵鈴鐺,在夕陽在山、新月初上時,山下鈴聲悠揚而至,跛公神仙吟的‘鈴鐸輕飏山色里’,形容得很確切。駝戶自己的鈴鐺,都各有特別的聲音,加以山靜水清,自能分出自家駱駝歸來,妻子必會黍熟炕熱,挑燈歡迎的”,盤曲山道駝鈴陣陣,對于家中等候的那人來說,想必是聽熟了許多個黃昏月夜,才辨出鈴音些微不同,新糊的窗槅之下,燈火熒熒。
水庫邊一早就有悠閑垂釣的人,偶爾搭腔輕言幾句,又各釣各的。春天小村的清晨,村居屋脊同山間籠著新綠的樹木皆鍍了層淺金色的朦朧光澤。高臺村屬雁翅鎮,小道旁近石欄處展示的“雁上高臺”標語很是打眼,頗有些詩意。北歸雁群沒有見到,卻看見了尾羽如剪的家燕。白腹青羽的身姿迅疾而飛,發出清脆歡快的顫音。
有多久沒看到燕子翩飛了?少時外公家老屋房檐下春天常有燕子飛來筑巢,鄉村燃起炊煙的黃昏,總能看到它們于低空盤旋捕食蚊蟲,或是掠飛過水面輕啜飲水。每年春天家燕從南方歸來,無論距離多遠總能尋到去年的泥巢,詩人特朗斯特羅姆曾寫“四月的燕子準確無誤地回到同一個鎮子同一座谷倉檐槽下去年的舊巢”。它們是憑借視覺記憶、獨特味道,還是地磁感應抑或別的什么緣故?科學解釋有時不如情感的認同,人或許更愿意相信,那是內心情感的牽系。小村居民現以老人居多,年輕人帶著小孩多半去門頭溝城區生活,周末和逢年節時回到深山小村,亦如燕歸舊巢,飛入高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