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碚少女
在出生的第二天,孩子的曾外祖母趕到產科醫院。家人搬來椅子,她坐下,在灑滿陽光的房間里,她小心翼翼抱起嬰兒,因為謹慎發力,所以雙肩聳起,由此撐起她身上那件紅底的短袖襯衫,上頭是花團錦簇的圖案,我知道,她出客會特意新置衣服,艷麗的色彩襯托她一頭濃密的齊耳短發。她雙手捧著新生兒,低頭凝視,雙目垂下,眼瞼垂下,兩頰的肉垂下,大臂的肉垂下,劉海也垂下,像一棵老榕樹在晨風里,向大地垂下她的根須,紛紛揚揚。
我用手機拍下了那一瞬,這一老一小,隔了96年,共享一個生肖。這張照片后來被打印出來,裝在金色的鏡框里,放在她家的鋼琴上。今年盛夏,在這只鏡框的對面,新添老人的遺照。凡人皆有一死,能享年106歲,堪稱人瑞?!霸卩l下,是要當喜事操辦的?!弊返繒?,前來吊唁的親友,這么互相安慰著。
但是,人是永遠不會為失去做好準備的。
直到她溘然而逝的那天,我才知道,長久以來家人并沒有預先備好照片或者壽衣,也許對準備工作的拖延里,藏著一種一廂情愿:只要不去想,那令人恐懼的未知就不會真的到來,只要我們對潛流下的必然視若無睹,日常就會照舊重復。人有時候,就是需要這種妄念……
再說,在死亡真正到來前,死亡的確沒有在老人身上顯現上風,她一直耳聰目明,能讀報看書,能和同伴打麻將(還能贏),她打電話招呼女兒來協助她搓澡,她毫不客氣地指名道姓說想吃哪些菜,要鴿子,要黑魚,要海參,要牛腱,她始終喜歡吃肉,胃口極佳。她和我熟悉的家族中別的女性長輩完全不一樣。我熟悉的,是那種孔融讓梨的風格,那種搶先穿舊衣、吃剩菜,堅持把新鮮的留給丈夫和孩子的美德,那種總是在說“不太愛吃魚”“能湊合”“我不需要”“聽他的”“沒辦法”,但這些關于忍耐、勤儉、謙讓、勤勉的規訓,似乎對這位百歲老人并不起作用。她總是能大聲且無畏地說出自己的需求。
這或許能追溯到她的童年?據說她小時候家境甚好且備受父母和兄嫂寵愛,所以從未因是女孩就被要求做家務。又或許能追溯到她的見識?她是那個女孩們剛從裹小腳中解放不久的時代里,鮮少接受了教育的人。又或者追溯到她的經歷?1937年11月12日,淞滬會戰結束,上海淪陷,她逃難到大后方。從宜昌到重慶的水路上,途經巴東,日本鬼子的炸彈落在江面,她旁邊的兩艘船均被炸沉,唯她坐的船躲過一劫。一個在山河染血的大時代里,和無常照過面的人,不會把順從和隱忍當本分。
現在我想起她,腦海中首先想起的是清晨從她床鋪上傳來的環佩叮當的聲音。
在那些短暫同住的日子里,我知道這些響聲意味著她已經醒了,但她沒有馬上起身,而是先在床上做拉伸,轉動四肢做操。她會以手梳頭、用搓熱的掌心擦臉數百下,她兩腕佩戴的手串和手環,就在此時相扣作響,這一整套儀式要持續差不多一個鐘頭,她才起身。吃過飯后,她會自己去樓下花園和相熟的鄰居朋友聊天、打牌,到了飯點,她又會自己慢慢挪回家。
我在家人的敘述中,拼湊出她人生后半段:工作嫁人,生下一兒一女,又在中年時接連失去丈夫和兒子。此后她大病一場,纏綿病榻數年不能起身。她以極大的意志力,在女兒的照料下,再次站了起來。令人唏噓的是,當時那些曾來探病的她的同輩朋友、那些在她煎藥罐子邊壓低了聲音議論她恐怕熬不過今冬的人,在此后幾十年的時光里,都悉數去世了,她卻還在,青松不老地抖落壓枝積雪,倔強地、也固執地和死神說“不是今冬”。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九十歲。每次去看她,她都會從報紙的養生專欄剪下新的文章遞給我,囑咐我好好學習。若是在傍晚時分,那客廳的電視機固定在名醫坐堂與中醫大師的節目。音量被調到很大,她坐在專屬的藤椅里,瞇著眼睛認真看著屏幕。于是我跟著也記住了:心在聲為笑,在變動為憂,在竅為舌,在味為苦,在志為喜……喜傷心,恐勝喜,憂勝怒,怒勝思,喜勝憂,思勝恐。
有時我想,倘若萬物真的就是如此相生相克,循環往復,那衰老的肉體該如何回轉,曾經的選擇與什么相克,此刻的時間會生出什么,我們一生中所在意和失去的一切,還會以何種形式與我們在宇宙間重逢?還會嗎?
天色已暗,廚房忙過一輪又安靜下來。像所有東亞家庭一樣,飯后的閑聊中,其他家人總是在關心別人,關心小輩的學習和工作,生育或者育兒的進展。唯有她,只關心她自己,如一座標記物,或者說如一座塔之類的存在,巋然不動于她的藤椅中,電視機的屏幕映照她的剪影,一明一暗,一呼一吸,是她專注于存在的戰斗。
要活著、活下去,千方百計活下去,在生命這條簡直一眼望不到頭的窄路上,替曾經同路后來不斷消失的伙伴活下去,只要她還活著,就是意義本身,就意味著我們和死神之間隔著圍欄,我就還不用懼怕,因為當你知道你前頭還有更老的家人時,你就不必與終極的虛無直面對視。
有一陣,她的白發里重新長出了黑發。她梳理著發尾,叫我湊過去看。大約就是在那時,她留意到我當時手里抓著衛生巾正要去廁所更換。
她問:“你痛經嗎?”
我說:“呃……還好,我沒這個問題?!?/p>
她說:“我會痛經哎,每次來都很厲害的,如果你痛經,可以吃吃看當歸煮雞蛋?!?/p>
我有點尷尬地說哦,躲進廁所。她對著廁所探頭追了一句“或者烏雞白鳳丸”。
我事后覺得有點搞笑,她想到高血壓或者白內障這些老年常見病才差不多,她絕經都半個世紀了啊,怎么會還想得到痛經?
在她去世前一個月,我和同事去川渝采訪抗戰時期上海高校內遷往事。我們沿著嘉陵江從宜賓李莊到重慶北碚。我發消息回上海時,她的女兒,也就是孩子的祖母回我說:“怎么這么巧啊,剛才阿太忽然說想回北碚,這里是她念書的地方?!?/p>
我說:“在北碚念書嗎?我以前只零星聽說她是逃難到后方,不知道是隨學校師生西遷北碚。”
“對啊,就是在北碚。”
這里是復旦大學西遷舊址所在,也是民生公司創始人、“北碚之父”盧作孚先生探索鄉村現代化設想,并付諸實踐的試驗地。我在如今的作孚廣場上,一張北碚的歷史街景照片上看見,抗戰時期的此地,已經建設得非?,F代化,道路整潔,屋宇成排,現代體育場、影院一應俱全。照片前列,走過一群少年男女,手捧書本,大約剛下課,雖在亂世,但難掩風華。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湊近這張照片看,這里面是不是也會有孩子的曾外祖母昔日的倩影呢?她記得日軍轟炸北碚導致教授罹難的慘案嗎?她見證過北碚輪船碼頭,青年學子唱著“祈戰死”歌投筆從戎奔赴戰場的場景嗎?我繞過半個中國飛到這里采訪前,翻了一本又一本回憶錄和檔案,卻沒想到,上海家里那個夜夜坐在電視機前的老人,正是這段經歷的親歷者。她也曾是步行于北碚街道上的一個少女。
她不是生而為老人的,她曾帶著一點驕縱和稚嫩,也帶著不安和好奇地在遠離家鄉的巴蜀之地住過,她那時候完全不知道之后的歲月,會給與她什么,會從她手里奪走什么。所以當她從她的藤椅里起來,和我聊月事的時候,不是作為長輩和小輩交代什么人生經驗,而分明是一個女孩在和另一個女孩耳語面對生命的同一種困惑,我為什么當時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呢。她的樂,她的怕,她的憂,她的怒和思,所處的時代與我不同,但人格的內核,與我的感受并無二致。我應該在曾經能交談的時候,多花點時間坐下來再問問她的。每個人都能道出自己童年的感受,但這世間有幾個人能向我描繪高齡的滋味?但有時候,物理上最親近的人,就是最陌生的。我一次也沒問過她的少女經歷。
但在人生的最后時刻,她自己一定又回憶起了少女時代。
“宜昌到重慶的水路全長約1300里,經過秭歸、巴東、巫山、奉節、云陽、萬縣、忠縣、豐都、涪陵、長壽等10個縣,沿途航道狹窄,灘多灣急,難于行走,如船入巫峽,兩岸峭壁,纖夫無法立足,只能候風滿帆而行:有的急灘,以數百人拉纖,每小時也僅能前行數丈;遇到險灘,水流過灘時落差太大,行船多易失事。”1938年盧作孚組織“宜昌大撤退”的資料里這么寫道。
在巴東的逃難路上,從炸彈縫隙逃出生天的時候,她還不滿20歲。她一定想過,如果能活下去,就要長命百歲活下去,等到戰爭結束,等到回到家鄉,等到親人重聚。在這場仗打完前,絕不先棄,在這條路走完之前,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