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8期|王大燁:鈍感
王大燁,1999年生,河南安陽人,小說散見于《青年作家》《長城》《山西文學》《大家》《作品》《野草》《西湖》等雜志。曾獲第二屆河南文學期刊獎。
一
張洋感覺到鈍感出現,還是在半月前。那時他正拍攝一個有關外賣行業的紀錄片,需要連續追蹤騎手的日常生活。片子一共聯系了八位騎手,最終答應拍攝的不過三位。理由無他,嫌給得太少,還耽誤取餐送餐。前兩位是年近半百的大叔,雷厲風行,不拘小節,懂得取舍與忍讓,很快完成了拍攝任務;最后一位是年輕小伙,經驗不足,做事也比較毛躁,喜歡闖紅燈,飆臟話,外賣經常延誤,客人嘀咕就麻溜回懟。另外,小伙對張洋的拍攝也有些不滿,雖然只是初中學歷,但經常對著攝像頭指指點點,頗有明星大牌的感覺。
張洋討厭此人的狂妄,不過前兩位受訪者實在太過于平淡,常常背對鏡頭,出口段落不過三句,沒有任何戲劇效果。當然,紀錄片按照常理來講是可以沒有戲劇沖突的,不過面對市場與上頭的雙重因素,此種方案遂成為必不可失。某天傍晚,雨下得很大,張洋給手下們放了半天假。沒過一會兒,年輕人打來電話問,哥,你在哪兒?張洋說在家。年輕人說,你快來吧,好素材。媽的,我正在三何路淋雨送外賣,原諒我這放縱不羈愛自由,賊有感覺。張洋看了眼地圖,挺近,不到五百米。但同事都已回家,招呼了幾個,也沒人愿來。琢磨兩分鐘后,張洋覺得不應失去這個機會,于是收拾下裝備出門。外面的雨已經下成了加黑斜體,整座城市噼里啪啦,如同南美探戈。出租車都懶得上街,張洋只好坐著年輕人的摩托,獨自一人拿個Go Pro(運動相機)跟拍了半天。回家后他就感冒了,發高燒,不停地咳嗽,大腦昏昏沉沉。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張洋沒法再拍攝,躺家里睡了幾天,不停做噩夢,醒來還記得挺清,大多是年輕時候的事兒。比如某初中同學欠錢不還,自己前去索債,隔著門板被捅了仨窟窿,從二十樓的天臺被扔了下去;比如某小學同學,正擱一塊看錄像帶呢,突然掏出手槍,嚴肅地講你不是史泰龍,砰砰兩槍,把自己給干成了碎片。噩夢做了大概一周,終于消解完畢。感冒好了后,張洋準備再次拍攝,打電話過去,才知道對方已不干外賣,回家跟他爸上工地去了。張洋問,不追求自由了嗎?年輕人在電話那頭呸了口唾沫說,媽的,自由值幾個錢?
片子中斷后,張洋窩在家里算了算,連上湯藥費,這次一共賠了差不多5萬塊。另外由于砸鍋的表現,領導暫時中止了他的拍攝任務。時隔兩年,張洋再次成為自由身。也就在這時,張洋感覺到了鈍感的存在。所謂鈍感,張洋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比較妥當,較為重要的感受是,對于事物的聯動有所減弱。比方說,心里想個什么鏡頭、旁白、大綱,剛準備行動,腦子就變得模糊了;再者就是看到某件物品很有意思,但這個意思就在胸口卡著,助推不到大腦,更無法產出成實際。簡單來講,就是越活越倒退,基本上和別的拍攝者一樣平庸。
平庸不是張洋想看到的,長久以來,他都認為自己是一個有創造力的人。張洋大學搞生物醫學,屬于閉著眼睛瞎選的。四年下來,啥技能都沒掌握,口號倒是記得不少:生物醫學,天坑專業;生化環材,狗都不學。張洋認為,他的專業是邏輯的,而他的才能則是發散的。大學四年,張洋迷上了看片,耳熟能詳的看,小眾古怪的也看。大三那會兒,張洋愛上了萊奧·卡拉克斯,這位法國“后新浪潮”導演讓他癡迷,《神圣車行》瞧了又瞧,帶子都刺出花來了。從白天到晚上,晚上至深夜,奧斯卡馳騁于平行空間,扮演著乞丐、殺手、怪獸、CEO等各種職業。孤獨是他的桎梏,瘋狂則是他的解藥。人應該大膽嘗試,不能活得太無味,這是張洋的信條。張洋攢錢買了攝像機,從宿舍幾個哥們開始,一步步編劇、拍攝、美工、后期制作。他不相信天道酬勤,但電影這種行業,留給外行的只有勤奮。也不是一無所獲,四年下來,張洋算是入行了,比較邊緣,主要搞一些網劇微電影。有時也能掛個副導,反正能扛攝影機就成。再后來,張洋對此產生了厭倦,他認為自己的才華是在其他人之上的。他不想埋沒自己,選擇了家紀錄片公司。中國的紀錄片,大多是半公益性質,還沒有完全被商業污染。張洋稱此種選擇為蟄伏,他還是相信自己有再出頭的機會。
二
一天,張洋正在公園遛彎,耍了會兒踩步機,走到松道岔路口時,突然閃出一個人來:白白胖胖,留著絡腮胡子,左眼戴眼罩,臉頰粉撲肉墩,在陽光下閃得晶亮。張洋被嚇了一跳,問,干啥?那人笑笑,肥胖的身軀向前挪了兩步說,您,張導吧?張洋說是,你咋知道的?安城挺大,自己這種級別的導演能被公園大爺認出來,還是有點驚訝。那人說,是就好,我看過您拍的電視劇。電視劇?哪個?張洋問。那人說,安市六套,深夜12點的紀錄片,昆蟲世界還有探秘草原,您的許多片子我都看過。紀錄片上面一般只在幕尾放制作人員信息,可見此人看得挺認真。張洋態度有所緩和地說,哪里,都挺一般。那人說,沒有,我覺得非常好,您在廣西拍的那個燕尾蝶,太漂亮了,眼睛撲棱撲棱,閃著晶瑩淚光,把我都給看哭了。這話明顯有些拍馬屁,張洋已經由不好意思向不耐煩過渡。張洋問,您找我有什么事?那人似乎才悟過來,一拍腦門說,看我這記性,遇到偶像就慌了。張洋尷尬回笑說,沒關系,有啥事直說。那人說,是這樣的,我姓方名源,不是方圓的圓,是源頭活水流的源。我呢,最近太孤獨了,感覺活著沒啥意思。可我以前不是這樣,我以前的生活比較快樂,也比較豐富。這么想來想去,我覺得目前該為自己的人生畫個句號了。方源講了一大堆,給張洋聽得一愣一愣的。張洋說,首先我向您表示理解與惋惜,抑郁癥確實挺麻煩,不過問題是我也幫不了您,這事兒得找心理醫生。方源擺擺手說,不不不,您誤會了,我不找心理醫生,我是想讓您給我拍個電影。張洋說,噢,電影?可我搞紀錄片的。方源連忙說,沒關系,紀錄片更好,您給我弄個片子,拍下來就成。張洋看著他肥胖而又坦誠的臉龐,明白干耗著也沒用處,于是問,你愿意出多少?方源說,什么多少?張洋擺了下臉說,錢啊,你拍片,肯定得自費吧,我這又不是公益事業。方源說,噢噢,錢當然沒問題,您想要多少?張洋估計對方也就是個生瓜蛋子,于是獅子大開口說,80萬。沒想方源直接點頭說,成。張洋也有點蒙,說,80萬啊。方源說,沒問題,我包里就有,現金可以吧?張洋看著他那個干扁的小斜挎包,問,現在?方源說,可以。說罷背過身去,對著挎包左掏右掏。張洋以為這人在搞鬼,剛想繞過去看看,方源騰地轉身,兩手拿了一堆錢,塞到張洋手里,說,一共20萬,就當定金了。
張洋蒙了,一直以來,他都認為錢扎手是句瞎話,可現在,手上這堆沉甸甸的紙幣,確實讓他生出扎手的感覺。方源見張洋不吭氣,問,不能做?張洋連忙搖頭說,可以。方源又問那是嫌少?張洋猶豫了一秒,最后還是說,不少。方源笑了,臉蛋兒向兩邊拉扯,說,那就行。張洋問,所以您想讓我拍什么呢?方源說,拍我。張洋問,自傳是吧,拍成哪種類型的呢?方源說,這個還沒決定,您認為拍哪種好?張洋說,按我的意思,可以拍得喜慶一些,也比較符合您身份。方源聽后哈哈大笑,說,您這有些以貌取人了啊。張洋說,沒,主要是量身定做。方源收回笑容說,喜慶的先別拍了,《神圣車行》您看過沒?張洋脫口而出,看過啊,最喜歡的外國片。方源說,那行,就按這種拍。張洋說拍不了,差距有點大。方源搖頭說,不大,再說那片子其實沒啥意思。張洋很生氣,說,你行,你自個兒拍啊。方源說,我拍不了,但可以演,里面主角奧斯卡能演的我都能。張洋輕蔑一笑,說,您演?您學過表演嗎?方源說沒有,我這都是真材實料。張洋問什么意思?方源掏出個白瓷圓盤說,現在也快中午了,你想吃點啥?我給你變。張洋沒好氣地講,嘴太淡,你給我變碗拉面。方源說,行,左手擎盤,右手攥著塊抹布,上下晃動,接著吹氣,身軀一顫,等抹布撤去,一碗牛肉拉面穩穩當當地停在圓盤中央。張洋瞥了一眼說,看著挺神奇,但說白了就是魔術,有本事你把抹布去了。方源笑笑,吸溜兩根拉面說,可以,再配條鯽魚吃。說罷,從袖口拿出一根繩子,直直放到拉面碗里。張洋冷笑道,怎么,學姜太公釣魚呢?還是拉面魚?方源沒有理會,他微閉雙眼,手捻細繩,口中念念有詞。突然間,繩子晃動,面湯冒起咕嚕泡。方源輕拉細繩,一條小鯽魚躍入空中,隨后又掉入碗內,成了鯽魚熱湯。
這一幕下來,把張洋看得目瞪口呆,說,您到底何方神圣啊?方源笑笑問,想知道?答應拍就告訴你。張洋連忙點頭。方源嘆口氣說,成吧,也不瞞著你了,其實我是東漢人。張洋說,噢,懂了,穿越來的。方源搖頭說,非也,一溜煙活過來的,可以說是祖籍東漢,名左慈,字元放。張洋說,感情方源這不是你真名啊。方源說,也能叫,名字只是代號,再說了,哪個演員還沒個藝名?張洋說,您演戲的?方源說,我從東漢末年亂世里活過來的,哪有什么演員;再說了,左慈這倆字,現在名氣這么小。張洋搖頭,說確實沒聽過,干啥的?方源說道士,修仙的,也會一些把戲。張洋說,明白了,魔術師。方源點頭說,叫啥都行,吃飯不拍戲,拍戲不吃飯,明兒咱再弄吧。話音剛落,方源念了串咒語,土遁到地里沒影了。張洋定睛望去,那塊水泥地依舊完好無損。
三
回去后,張洋把錢放進保險箱,打開電腦搜索左慈,一看還真是道士。東漢末年生人,擅長變化、辟谷,能夠役使鬼神,通曉占星術、房中術(性術),著有《太清丹經》《九鼎丹經》《金液丹經》,其徒為道教靈寶派宗師葛玄。張洋還查出,左慈身寬體胖,左眼瞎了,被史書記載下來的事件有:擲杯戲耍曹操,化牛拜訪徐墮等。確定是左慈后,張洋內心產生了兩種想法:第一,報警,第二,配合。思考了一下后,張洋決定選擇后者,畢竟人家都這么神通,報警估計也沒啥用。再說了,人家出80萬,張洋承認自己有賭的成分,但這幾乎白撿的80萬,不賭才是傻子。
第二天張洋收拾好機器,去公園岔道口等著,半小時后方源才到。架機器,調焦距,等到真的開拍,方源動不動就喊咔。三個多小時過去,沒有一段能讓他滿意。方源說,是這么回事,我覺得你拍的這些,太刻意了,總感覺你身上缺了點東西。張洋說,沒有啊,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方源說,不對,你過來,我給你算算。方源把話說完,手一伸,一股力拖著張洋就過來了。他用右手點住張洋腦殼,像把脈似的,嘟囔了一會兒,說,沒錯,你缺根筋。張洋一愣,說,不興罵人啊。方源說,沒罵你,你就是缺根筋,腦殼里的靈筋,缺了基本上就沒了才華。張洋說,大師,神了啊!我說這幾天怎么靈感一艮一艮的,那能給接回去嗎?方源又用手點了下,說不好弄啊,斷的時間有點長。
張洋慌了,說,大師,我就是靠才華吃飯的,缺了這根筋,你可讓我怎么活啊!方源嘆口氣說,朋友,看你也挺不容易,這樣吧,你給我把片子拍好,我就給你修好這根靈筋。來,事不宜遲,你坐臺階上,我給你施法。張洋順從照做,像個小學生似的呆坐著。方源從袖口掏出一根拂塵,對著天空揮灑;接著又指向張洋眼前,不停繞動,口中還念念有詞,整得張洋頭暈目眩。過了一會兒,方源冷不丁地喊:起!張洋一個激靈,猛然躍起,嘴上脫口而出:老師好!恰好此時他的喉嚨打了個飽嗝,氣兒沖到腦門,直接把靈筋給連接上了。
方源點頭說,朋友,好多了吧?張洋問,這就完事了?沒啥感覺啊。方源指著前面一棵歪脖子柳樹問,你看它,有什么感想?方源定睛細看,確實不一樣了:柳樹動了起來,像個嫵媚少女,輕聲哼吟,扭動脖頸,散發出春的芳香。張洋又看向四周高樓,仿若山巒疊聚,連綿無窮;望向遠處車輛,速度緩減,猶如吃力爬行的昆蟲。所有事物似乎都由具象變得抽象,色彩逐漸濃艷,身軀卻變得輕盈而又蕩漾。方源又說,你閉眼在心里畫個一,數字一。張洋照做,“一”仿若橫線,慢慢變得冗長,黑暗中閃爍出一束光芒,迅捷地將一切為二,隨后又化為四,變為八,生猛地朝著無窮衍變。所有橫線上都趴伏著精靈,它們扯著金絲繩線,在無窮之中穿梭跳躍,編織成為密而厚實的大網,靈感之網。張洋被這和煦而又壯麗的景觀嚇了個大跳,倏而睜開雙眼,心臟怦怦直跳。方源笑著講,怎樣,成了吧?張洋連忙點頭,成了,大師,您真神。方源說,嗯,以后你想使用靈感,就在心里畫一。不過要記得,慢點用,要不然會出毛病。張洋興奮點頭說,明白,大師,細水長流嘛。
張洋于是又給方源拍了幾段,這回的確好了很多。景別的選取和運鏡的轉化,都幾近完美。不過,張洋還是沒法拍攝出太高深的內容。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設備限制和人手原因,二是方源干杵著,不說話,也不聽張洋的指揮,所有法術也都沒有使用。張洋急了,他此刻心中有無數的靈感在奔騰,只要對方聽從他的調配,哪怕活動一下,隨便走走,都能搞出直沖戛納、柏林的片子來。張洋說,大師,您動一動啊,不動咱們怎么拍攝。方源說,沒到時候,你心剛才挺好的,現在又亂了。張洋說,我靜靜不就行了嘛。方源嘆氣說,不行啊,你連了靈筋,長了反骨,想要殺我。張洋慌忙搖頭,咋可能啊,情緒波動這么大。方源再次嘆息,說現在沒有,不代表將來沒有,人心叵測啊,過些日子我再來找你吧。方源說完,搖身幻化為一縷青煙,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四
方源消失后,張洋并沒怎么著急。是啊,他急什么呢?肉身在,靈感在,就連那二十萬塊也還在。回家后,他用這錢做啟動資金,召集人馬,很快拍了一部堪稱完美的紀錄短片。隨后張洋拿著這部片子入圍多家青年影展,積累了不錯的聲望。半年后,他又操刀了一部低成本的文藝電影,雅俗共賞,甚至還上了院線,技驚四座,一舉成名。隨后幾年,張洋的事業就更加順風順水了,甭管紀錄片、商業片、文藝片;甭管編劇、導演、攝影,只要有張洋,哪怕只是個文學顧問,那電影也能猶如枯木逢春。
就這樣,一晃十年過去,張洋眾多聲望加身,已是業界知名導演,所有人對他的才華無不膜拜。起初張洋還能夠謙虛地推辭,后來便坦然地接受了這些贊譽。然而,就在他認為自己天下無敵的時候,電影行業突然殺出一個新人,拍的影片古靈精怪,奇異萬分。即使張洋影片再好,人們還是喜歡嶄新的事物。此人很快搶占了張洋的風頭,評論界稱他的電影為“此影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觀”。不過吊詭的是,大家從未見過此人模樣,他的電影仿佛憑空在網絡中產生。
這種怪狀剎那間讓張洋想到一個人:方源,除此之外再無人能夠擁有這種神通。起初,張洋試圖拍攝幾部影片來超越對方,可很快就感覺力不從心。外界都盛傳他創作精力旺盛,可只有張洋自己知道,他撐不了多久了。靈感是無窮的,大腦卻是有限的。無節制地使用靈感讓他身心俱疲,腦子仿若炸裂一般,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已被靈感束縛,仿若提線傀儡。
無奈,張洋只好下了幾部方源的片子,試圖從中吸收借鑒些經驗。一天傍晚,張洋把自己關進小黑屋內,獨自觀看方源的電影。那是一部古裝影片,張洋來回看了六遍,依舊感覺不到疲倦。看到第七遍時,一幕軍營閃影吸引了張洋注意。他迅速倒帶,緊盯畫面左上角,發現一個群演背影:體態胖胖的,腦門圓圓的,越瞅越眼熟。張洋暫停,湊上去近距離觀看。突然,畫面中的背影扭頭,笑著對他說,朋友,你還記得我嗎?張洋被嚇了一大跳,直接從椅子上滑了下去。他扶好眼鏡,驚魂未定,再次瞇眼觀看,終于認出此人正是十余年前給他修補靈筋的方源。張洋問方源,您怎么在電影里?方源推開左右靜止的人物,走到畫面最前方說,這就是我拍電影的方法:我沒有演員,沒有劇本,甚至沒有場景,一切都在混沌中建造,一切又都在混沌中誕生。張洋點頭,說,懂了,您活在電影里了,您是電影里的女媧。方源點頭說,差不多。張洋問,那您能教教我這種技巧嗎?方源搖頭,說,不能。張洋又問為何?方源笑笑說,因為你不配。
十年來從未有人敢如此評價張洋,他殺心頓起,徑直關閉影片,將其拖入垃圾桶內,聲音果然沒有了。為了緩解緊張的情緒,張洋又打開一部自己以前拍攝的電影,剛看了七八分鐘,里面人物突然卡頓,閃現出斑駁彩影。還沒等張洋反應過來,幾乎只是一瞬間,電影中的人物全部變成了方源的模樣。他們齊聲開口:朋友,為何如此慌張?張洋徹底怕了,他如夢方醒:和方源作對,無疑是以卵擊石。張洋跪在地上,哭喪著喊,大師,您出來吧,我再也不敢了。就在此時,屏幕關閉,從中撕裂出一個口子,方源從里面輕巧地爬了出來。他扶起張洋,哈哈大笑說,你這人啊,和曹操似的,殺心太重: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張洋連忙磕頭,痛哭流涕,直呼再也不敢。方源擺手,說,沒事,曹操都動不了我,何況是你。至于你想學這種拍攝,其實沒什么意思,不過是障眼法罷了。張洋說,大師說得在理。方源沒有理會他的恭維,繼續說道:我這次來,主要有兩件事:第一,你的靈筋使用得太過頻繁,得剪斷,要不然會撐破大腦,鬧出人命;第二,是想讓你履行十年前的約定,幫我拍一部片子。張洋問,必須剪斷嗎?方源反問,你覺得你還能控制自己不去揮發靈感嗎?張洋搖頭說,不能。方源說,那不就妥了。再者你剪斷靈筋,完全可以像其他大導演一樣,吃老本到底,這樣不也挺好?張洋仔細一琢磨,話糙理不糙,內心只好認了。于是他又問,怎么剪?方源說,別慌,你先幫我拍攝,拍完靈感自然斷裂。張洋點頭說,行,大師,那您告訴我,這么多年過去了,到底應該怎樣拍?方源說,說實話,十年前見你,那會兒我也沒想好怎么拍。最近幾年,除了搞電影,我還做了另外一件事。張洋問什么事?方源講,憶,追憶我的一生,這兩件事其實是有關聯的。張洋問,什么關聯?方源從背后掏出一臺普通的哈蘇攝像機,擱到張洋手里說,你開機,咱們一邊拍一邊講。張洋說,好,架起相機開始拍攝。方源坐好,咳嗽了兩聲,隨后講道:
是這樣的,咱們就從今晚開始說起。你放輕松,鏡頭對準我。朋友,今晚無疑是令你最難忘的一天,但對我來說卻不是。為什么呢?因為我活的日子實在太長了。甘始、郤儉自不用多提,就連彭祖也比不上。我的人生實在是太過于豐富。東漢末年,我戲耍過曹操、劉表,給司馬懿當過軍師;南北朝時,幫拓跋珪打過江山,幫蕭統編撰過《文選》;隋煬帝的迷樓其實是我建造的,南下江都的龍船也是。那會兒他確實享樂好色,但哪個皇帝又不這樣呢?李元霸能夠舉起通鼎是我在旁邊給他吹了口仙氣;楊貴妃想吃荔枝,來往千里也是我御風而去,李太白的詩的確很好,但他喝酒喝不過我;趙匡胤黃袍加身是我親手給他披的,后來的貍貓換太子也跟我脫不了干系。忽必烈是唯一能跟我拼酒的人,元曲兒確實好聽,關漢卿的《竇娥冤》,馬致遠的《青衫淚》,那會兒都是我的心頭好;唐寅的書畫我留了幾張,不過大多擦了屁股;和珅家財有的我全有;八國聯軍侵華時,我還打死過兩個臭洋人。這里面的事,單單拎出來一件,哪個不比你的人生豐富?可是活到現在,我突然倦了,無比厭倦。我覺得自個兒生活就像部紀錄片,像部電影——而我就是里面的演員。你不是喜歡《神圣車行》嗎,里面有句臺詞我覺得挺好:“你還喜歡你的工作嗎?我之所以這么問你是因為我們之中,有人覺得你最近看起來有些倦怠,有些人不再相信他們看到的一切了。”是的,不僅是他們不信,連我自己都不再相信。朋友,雖然年輕時你看了不少遍《神圣車行》,也真正懂得這句話的含義,可你畢竟沒有親身經歷過。你才多少歲?四十出頭,五十不到?你沒法體會六七十歲的感覺,更別說六百歲、七百歲。《神圣車行》里,奧斯卡一天假扮了數十種職業,我是一輩子幾乎什么職業都經歷過了。朋友,起初當然會有新鮮感,可總會膩的,時間洗刷一切。所有在你看來龐大的事業與人物,在我看來全都微小得像灰塵。我能清楚地看到歷史車輪碾壓所產生的轍痕,這不是螳臂當車。我清醒著并抱怨著,既可以縱身一躍,也可以四兩撥千斤,把所謂的國運調轉航向。但當一切可能都被我經歷過后,我麻木了,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是什么。我想過遠行,但離開得再遠又有什么用呢?什么用也沒有。我一會兒在天上飄呀飄,一會兒在海里游啊游。我找不到方向,我的記憶力太強了,智力也不差,看什么都是門兒清。比方說你腦殼里的靈筋,連上一根就發達了。我腦子里全是,你拿剪子鉸,用鉗子拽,都得好幾天。我太寂寞了,所以想到了死,這是唯一能讓我不那么寂寞的辦法。但是在死之前,我覺得極有必要拍一套影片,回憶錄也成,甚至幾張相片也行。不管是青史留名還是遺臭萬年,總之得有這一套東西。你還記得十年前咱倆初次相見,我告訴你的那段話不?就你拍的那個燕尾蝶,我說美極啦,美得我都想哭。這是真的,不騙你。實話實說,你的運鏡技術真差,你總想布局調控一切,讓畫面看起來更加平衡高超。可你還是忘了,最重要的是自然,道法自然。你整個藝術生涯,不管有沒有鈍感,只有那一段你真正做到了自然。在那一幕中,攝像頭沒了,網絡、電視機都沒了。我仿佛置身現場,與燕尾蝶咫尺相鄰。朋友,我說了這么多,其實就是想讓你拍出這樣的感覺:拍我,但心里沒有我,我只是機器的投射,意識的反駁。好吧,現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不知是因為這番話還是因為舉得相機太久,張洋此時感到大腦混亂,全身顫抖,腦海中仿佛有條線正在加速繃緊。與此相對的,軀殼卻正慢慢變得柔軟。他的視野,或者說攝像機的前頭只剩下了方源,就在兩條線迸裂的一剎那,張洋接觸到了停止鍵。隨著咔嗒一聲響動,靈筋倏然而落,張洋放下攝像機看著前方,早已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