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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學》2025年第8期 | 阿貝爾:手繪:拉薩之路(局部)
來源:《四川文學》2025年第8期 | 阿貝爾  2025年09月09日09:04

工布南道

語言的邊界就是世界的邊界(維特根斯坦語)。二次進藏之前,西藏于我,波密就是邊界。準確地說,是波密扎木鎮城西北的中國石油加油站。

2022年8月進藏,因疫情至波密折返,我在寫波密、寫帕隆藏布時試著用語言突破。不是很失敗,是不可能。帕隆藏布從然烏湖流下來,特別像我記憶中修水電站以前激情澎湃的奪補河,并未止于波密,不是在波密注入雅魯藏布,而是在語言的邊界之外繼續奔流,在通麥接納易貢藏布之后,于排龍門巴族鄉離開318國道南下,直奔雅魯藏布。

旅行者尚未“身到”,邊界便一直劃在那兒。語言只能是身體的(感官、直覺的),包括想象,脫離身體的語言是蒼白干燥的,無力突破邊界,也不可能在邊界之外建構另一個世界,哪怕是模擬。

但也有例外,那便是借助別人的“身到”,借助別人的語言,消除或跨過邊界,只是這樣的“借身”需要“通靈”,不只要走進被借助者的語言,還要走進他的靈魂。

我很幸運,在尚未由波密向拉薩開拔之前,具體地說在二次進藏兩個月前,遇到了大衛·妮兒《一個巴黎女子的拉薩歷險記》。當時我并未確定要二次進藏。遇見她,讀她,我感覺我鉆進了她的身體,黃皮膚潛伏于白皮膚,黑眼睛銜接在藍眼睛,黑發與金發混染,語言超越了族群與基因。

大衛·妮兒自云南迪慶進藏,由怒江到桑曲,再走今天201省道沿線進入然烏湖與我會合。從然烏湖到拉薩,是我們共同要走的路。

一年前,我率先走了帕隆藏布然烏湖至波密扎木鎮一段,在大衛·妮兒的語言為我劃出邊界之前,我已經用我的語言劃出了邊界。我承認,我的語言大而化之,還因為使用的是汽車這種交通工具而顯得飄忽,大衛·妮兒則是一百年前與義子庸登喇嘛二人徒步,日行三五十里,經受各種艱難與恐嚇,以至于生死考驗,語言像樹柵在帕隆藏布扎下了舌苔一樣的根,這些根擴大了她身體力行的界限。

我們(大衛·妮兒與庸登)到達了松宗,就如我吃完了這塊美味的粗糙點心一樣。

幾片住房出現了,分散在一條開闊的山谷兩側,這一地點似乎有著某種重要的意義。

寺院,坐落在一個溪河環繞的山崗上,分布著眾多的建筑。人們可以由幾座小橋進入那里。松宗的寺院與附近大部分寺院不同,它們差不多都用土墻建成,沒有粉刷。這座喇嘛廟為黃色和暗灰色,四面都由通向山崗的道路環繞。盡管寺院后山暗褐色的陡峭崖壁顯得十分威嚴,但它卻有著一種卑微的外貌。

這是大衛·妮兒對松宗的描述。語言指向1923年。我駕車匆匆過松宗,印象模糊,語言浮光掠影,就是停車賞景拍照,邊界也僅僅局限于國道兩旁,偶或隨自己不安分的一瞥擴大到村舍、青稞地、帕隆藏布以及帕隆藏布對岸的雪域。

玉普鄉至扎木鎮一段,還真有種進入“江南”的感覺。當然不是蘇杭水鄉甜膩的感覺,而是河谷開闊、水流淙淙、森林茂密、生機盎然的感覺。雪山觸手可及,氣候呈垂直分布,空氣濕度和氧氣密度完全不同于怒江大峽谷和冷曲峽谷。我倏然意會這或許就是波密的氣息。

到松宗鎮,村莊越來越多,且多在帕隆藏布右岸的國道旁。路牌一晃而過,所能記住的名字都是最美的:仲美、角通、格尼、納玉……每一個名字都有不同的釋義,不同的釋義是村莊不同的根。

在我的邊界里沒有達興寺,視野和語言里也沒有。然而,在大衛·妮兒那里則有,不僅有,而且很準確,邊界的輪廓很清晰:

達興寺(如今的大興桑巴)建于一個山谷中,絕無位于高山頂峰的孜珠寺那種巍然屹立的姿態,但在其古老的圍墻腳下蜿蜒流動著碧綠清澈的河流,河流對岸那長滿大樹的巖石岬角,在你金頂周圍形成一種頗為浪漫的風景。寺后延伸出一條寬廣的山谷,部分已被耕耘,在這一側,有一條山路經過許多山口通向藏南。其中的某些支系一直延伸到印度邊境的阿薩姆以北,而其他的支系則通向緬甸和云南。

相信不止我一個人,很多人都會有種錯覺,從然烏湖開始,進入帕隆藏布,一直是在朝南走,真實的方向卻是西偏北。這種錯覺同梭磨河帶給我的錯覺很相似,來自大峽谷的落差,湍急的河流的直觀化,就是后來知道正確的方向后也很難糾正,因為這美好的錯覺來自最初的直覺,嵌入了我的身體。

另一錯覺則很容易糾正,那便是對波密以下帕隆藏布的想象。不再是在上游看見的狹窄、湍急、有著巨大落差的樣子。不再是深切、刨蝕的,而是攤開、漫灌的,像一張水網。

上游的帕隆藏布是一個披氈持槍的波巴少女,過了扎木鎮的帕隆藏布則是一位少婦,從少婦到熟婦,生養繁多,豐饒肥沃。

在衛星地圖上,有一叢向北、轉西北卷起很高的雪域高山,橫亙在邦達草原與尼洋河之間,像一頭躍起回望的雄獅,那便是橫斷山與喜馬拉雅山的沖撞接合部,環繞南迦巴瓦峰南下的雅魯藏布江便是其分界線。

橫斷山以壓倒性優勢高高在上成為獅頭,喜馬拉雅山以不輸的強力成為獅身。事實上,地理學上的劃分不過是權宜之計,橫斷山和喜馬拉雅山分是分不開的,因為我們正行經的帕隆藏布是由橫斷山流出,在通麥大橋下接納易貢藏布后急轉南下,注入雅魯藏布江的。

帕隆藏布寬闊的濕地河谷給人一種走出了青藏高原的錯覺,發達的水系、繁茂的植被完全是一種南方式抒情,只是在眺望對岸冰川雪山的瞬間才不失異域風情。

想停下來,卻又停不下來,因為前面還有魯朗,還有林芝,還有拉薩。盡管車速達到了八九十碼,我還是打開車窗,讓帕隆藏布濕潤富氧的空氣與我的肺對流,讓車窗外實際聽不見的水聲與我的聽覺對流。多想唱一曲波巴族民歌,哼哼也行,但一句也不會唱,只能落俗地大呼:拉薩,我來啦!

藏王洞就在國道左側,一塊孤立的巨石之洞,掛滿紅絲帶和傳說,已成為藏文化的圣地與符號。傳說是第一代藏王涅赤藏布出生和打獵歇腳的地方。我感興趣的不是藏王洞,而是藏王洞所在臺坎下相較前一段濕地變得湍急的帕隆藏布,以及帕隆藏布對岸的雪瓦卡村。

我隨身帶著大衛·妮兒的《一個巴黎女子的拉薩歷險記》,一路走一路比照著她記錄的點位與風景。“晚上,我們發現了一個寬闊的山洞,可以做我們的臥室,可以在里面睡得很舒適。”我愿意相信大衛·妮兒說的就是藏王洞,她和庸登頭晚住在興達,到藏王洞恰是一天的行程。次日清晨出發前有驚無險的一幕(一個波巴人以強買強賣為誘餌,引來一群盜劫匪,搶劫了大衛·妮兒的湯匙、縫衣針和帳篷,情急之中大衛·妮兒掏出手槍,開槍嚇跑了劫匪)也是一個佐證。

如今,藏王洞建起了售賣土特產的商場,旅游和商業的氣息淹沒了藏王的氣息。藏王洞很和平,進藏沿線都很和平,所到之處海拔再高,異域風情再濃,空氣里都有了內地的氣味。

再往前是帕隆藏布馬蹄形大拐彎。看過了雅魯藏布江果果塘大拐彎,帕隆藏布大拐彎沒什么特色,也看不見馬蹄。我駐車上到國道上方的觀景臺,拍了不同于岷山中的帶著熱帶氣質的灌木。我注意到對岸環繞馬蹄的樹,完全成林,馬蹄上也是一片蒼郁。林腳和江水之間是好幾米寬的洪水沖刷帶,白生生的鵝卵石如同裸露的白骨。

馬蹄形大拐彎的路邊有一標牌,標明這里是318國道上海至拉薩4000公里、成都至拉薩1500公里打卡地。

通麥天險

我們該如何去想象318國道波密至魯朗一段?如何去想象我們走在這一段路上的情形與意義?一小時至一個半小時的行程,午后的時間是連線的,但不慵懶,太陽不倦怠,陽光因為帕隆藏布左岸的雪山顯得和煦溫潤。

大衛·妮兒跟隨一支來自怒江流域的30名朝圣者的隊伍抵達通麥,我則是跟隨一場白雨抵達通麥的。通麥,藏語發音更接近“塘麥”,意為“下平壩”。2016年3月,318國道通麥段完成改造,14公里被喻為“通麥墳場”的“死亡之路”被裁減至5公里,代之以“五隧兩橋”,對于多少有一點冒險精神的我是幸運也是遺憾。

2023年7月27日17點58分,通麥大橋出現在眼前的一瞬,我產生了一種純粹生理的興奮。不是向往、希望得到了滿足,是身體受了刺激。一年前因疫情至波密返程,我對帕隆藏布、易貢藏布,包括通麥大橋做了功課,而今真的身到,不免有種夢游的感覺。為了破除夢游之感,獲得身臨其境的體驗,我隨即在橋頭靠邊停車,冒雨步行過橋。

易貢藏布河口寬綽,在通麥大橋下方半里許注入帕隆藏布,站在橋欄邊,隔著雨幕尚可清楚地看見兩河交匯口。半里許的河口架有三座橋,除新建通麥大橋,尚存318國道老橋和老橋下方的人行索橋。在風雨中拍下兩座老橋,即是拍下易貢藏布的橋梁史和河流史。

我意識到的、感覺最多的不是什么公路史或交通史,而是我個人的抵達、個人的“身到”。昨天,這一切還在想象與虛設中,此刻便已成真,真真切切地站在易貢藏布河口,切切實實地走在通麥大橋上……抵達即留下,身到即完成。徒步走完大橋,由此岸到彼岸,也算是翻過了帕隆藏布的末篇。

白雨如豆,雨線如電,直擊我的頭發和肌膚,冰浸著我內心多少有一點浪漫和瘋狂的意識。

前后十幾分鐘,我都屬于通麥(“塘麥”),屬于易貢藏布,確切地說屬于通麥的這一場白雨。我沒有像別的游客在橋頭紀念碑打卡,只是拍了通麥大橋、橋下河口和上游易貢藏布三張照片。

巧得很,1923年12月的某個傍晚,大衛·妮兒抵達了通麥易貢藏布河口,距我的抵達正好整一百年。

百年巨變,不只交通,也在空氣,一種開放后的文化氛圍。從什么時候開始,國道318成了內地伸入藏地的一條大動脈、一根管道,時時刻刻,不分冬夏,都在為青藏高原的自然風光和人文做著胃腸鏡,同時輸入內地的價值與審美。

繞過帕隆藏布江岸,翻過一個小山口,再下山到達一個叫通麥的村子,此地位于帕隆藏布與易貢藏布的匯合處附近。由于后一條江截斷了我們的道路,所以必須要在擺渡人的安排下沿一根懸索滑過去……

大衛·妮兒在歷險記中寫道:

波密的擺渡人在任何方面都不像我們前面在凌空渡河時遇到的幫助我們的那些人純樸善良,他們粗獷的舉止及其特別的相貌使人想起古斯塔夫·多雷的畫。下垂厲害的懸索猶如主人的面目,顯示出某種危險的樣子。

過了通麥大橋,我站在橋欄邊回望橋下的易貢藏布,雨勢減弱的江岸呈現出那條懸索,在我們川西叫溜索,大衛·妮兒站在溜索一頭正在與溜索的主人交涉,庸登喇嘛在一旁充當翻譯。河風夾著雨點,送來百年前一位巴黎女子與波巴擺渡人的對話。波巴人在收到一筆可觀的渡河費后,當即將渡河的時間由次日改至眼下。

我先于庸登渡河,與一名女子被綁在一個鉤子上,完全如在瀾滄江畔一樣……隨著擺渡人不斷地拉拽繩索,一種壯麗的自然風光映入了我的眼簾,尤其是神圣的吉祥山的巍巍峰巖,在懸索附近延伸。山谷中過于狹窄的視野可以望見遙遠處令人驚嘆的景象,這以后,我每每在亞洲登山都能看見這道風景。

雨停霧漫,豐沛野性的易貢藏布穿過通麥大橋直奔帕隆藏布。車已經開過橋來,我就要上車趕路。我沒有大衛·妮兒事后回想起來深沉冥思的觀感,并不覺得兩河交匯口“都沉浸在一種不可言狀的神秘氣氛中。峻巖和樹木都顯示出了掌握奧義者的那種神秘姿態而靜靜地屹立在那里”。

或許大衛·妮兒很幸運,在百年前的那個傍晚看見了南迦巴瓦峰,即她書中描述的“勝利蓮花山”。理論上,通麥是觀南迦巴瓦峰的好地方,天氣晴好的時候,視線可穿越帕隆藏布峽谷直抵南迦巴瓦峰。

上車前,我朝橋頭上方易貢藏布右岸崖壁看了一眼,“白沙小海灘”已經不存,大衛·妮兒和庸登安身的石窟還在。

“東方瑞士”魯朗

如果說帕隆藏布是一部交響曲,那么拉月曲就是一支抒情小調。過排龍特大橋,我便被這支小調引領,進入魯朗森林。在我的感覺中,拉月曲是由獨弦琴彈出的,既是樂曲又是獨弦,弦樂一體。

在雨霧迷蒙的傍晚沿拉月曲進入森林,海拔一點點上升,河曲的線條一點點變瘦、變秀美,森林越見稠密,樹木越見高大挺拔。我對魯朗的想象多了仙境的元素。

人們有所不知,在交響曲與抒情小調的過渡地帶,二十多年前曾發生過大洪水,易貢湖潰決,洪水沖毀了下游所有的橋梁、索道和沿江的茶馬道,排龍門巴族鄉各村一夜之間淪為孤島,易貢藏布上的通麥大橋被沖毀,致使318國道斷道三個月。

那個六月的夜晚,狂風暴雨、潰壩和大洪水上演了怎樣一部大自然的交響曲?大自然對人類活動痕跡清洗的一次大合奏,然而,對身居帕隆藏布兩岸高山峽谷的門巴人則是一支恐怖又悲慟的挽歌。如果按原計劃排龍門巴族鄉完成整體搬遷,排龍門巴族鄉便被這次大洪水從地圖上抹掉了,好在大多數門巴人堅持不搬遷,才將排龍門巴族鄉保留了下來。

在被洪水沖毀的便橋、溜索、棧道和天梯中,或許有大衛·妮兒走過并描述的驛路。一些門巴人還在走,但已是活的文物和門巴文化符號。“這條路應為某些建橋專家的代表作和波密區域的車馬大道,以其新奇別致而著名。它經常被矗立的特大山巖(比如老虎嘴)阻攔,人們常常要從一根樹干制成的木梯上翻過去,木梯上相當數量的槽口形成了階梯,但窄得只容得下腳趾;有時又要從堆成階梯狀的活搖活甩的石塊攀爬上去……”而今,這些棧道沖毀了,只有留守的門巴人重新開辟。

拉月曲隱秘、蜿蜒、流暢,穿過色季拉國家森林公園,穿行在南北兩座雪山之間。路上哪怕看不見,也能感覺到她的存在——在呼吸,在吟唱,散發出花香和樹味的氤氳。

拉月曲是一位少女,窈窕又野性,一位東方少女,色季拉森林里的花仙子。

這是我的感覺。一種當時被忽略,事后記起的懷念。

小雨時斷時續,雨霧似氤氳,薄如晚照,森林稠密,時間稀疏,如林中空地上的光影。那段路程,車行于真實與虛幻之間,魯朗是虛幻的,抵達后才可能變得真實,我身后一直延伸至蜀中的廣闊的真實也變得虛幻起來。

魯朗到了。傍晚七點的光景。

雨淅淅瀝瀝,滴滴答答,春雨一般,不用身體接觸,看著就能感覺到涼意。國道兩旁是越來越多的草地草山,有平坦,有起伏,或為線條豐滿柔和的低山緩坡;森林退至半山,半山以上云遮霧罩,偶見更高的山峰自迷霧嶄露頭角。路上無車,草地上的觀光游步道無人,向晚的寂寞油然而生,帶著些許傷感——一種阿爾卑斯的歐式抒情。

進到魯朗國際旅游小鎮,我們看見的建筑的確是歐式的,間搭著藏式風格。在客棧翻閱旅游手冊,果然有“東方瑞士”的美譽,“圣潔寧靜、現代時尚”,恰如百年前大衛·妮兒的描述:

出了波密的森林和“工部南道”,我們進入了一片開闊的地區,遠遠地便可以望見好幾條山谷的進口。大片耕地分散著一些村莊,遼闊的耕地盡頭是大片牧場,這種環繞著優美大山的景致,使人不禁聯想到阿爾卑斯山的某些風景的全貌。

“圣潔寧靜”是魯朗的靈魂,小鎮的設計師將其保留下來就是懂得,至于現代時尚,那便是商業營運了,以迎合內地游客的趣味。

在預訂的客棧住下,臨窗聽雨,看天一點點暗下來,寧靜被晚雨襯托連片,無所不在,有柔柔的須根扎進肌膚。

打了傘出門,更多地接觸魯朗,感受這份異域的寧靜。

雨是外景,草山和牦牛是外景,包括草山零星的不成片的花樹花團,半山以上的云霧和隱藏在云霧中的森林可以忽略。沒有故事,沒有角色,我們跳出了故事,跳出了角色,隨著頭上的雨傘和腳下濕漉漉的石板前移的是一部純風光片。夜幕降臨,遠山朦朧,但近景卻異常清晰,雨滴、雨線、雨水,放假的小學,下班的鎮政府、派出所和衛生院,清寂里多少有一點佛界空山的意味兒……

天生敏感的我,走到哪兒都少不了神經質的胡思亂想,在魯朗自然也少不了。在雨中散步,我想到的是魯朗太遙遠了,離成都遙遠,離上海和臺北遙遠,更不要說離巴黎和紐約了;因為遙遠,彼此都變得很小很小,小到彼此都可以忽略不計,小到彼此都可以忘卻……

次日醒來,我想到的是昨日已走出了橫斷山,進到了念青唐古拉山,此生第一次在念青唐古拉山的褶皺里過夜。

次日早起,雨停了,但魯朗仍在霧靄中。等霧散去一些,魯朗把更多身體的部分展示給了我們。

我確信,魯朗是一個有身體的地方。濕潤光滑的身體,靜謐潔凈的身體,優美的弧線曲線,性感的起伏,迷人的百花香的體味……平坦處平坦,渾圓處渾圓,狹窄處狹窄,清澈處清澈……人無法占有,她也不占有我們。我來了,從她身旁經過,見到她,嗅到了她的氣味,然后走開,我對她不作依戀,她對我不作挽留。

說是不作依戀,還是很依戀,畢竟這么美、這么靜。早晨動身趕往林芝前,折返幾公里看魯朗便是證據;還有在納木林村駛離國道,沿魯朗小溪到了東巴才讓的一片花地才返回國道。

怎樣對一種影響到你呼吸的美表達你的愛呢?不驚動,不打擾,悄悄地與她共時,在想象中與她共情就好了。

魯朗配得上我寫一首詩,就像德令哈配得上海子那首詩,我卻寫不出來。好在晚我兩天到達魯朗的詩人劉強寫了,于我,也算是一種安慰。

我的書桌上放著一個金字塔形的棕色帶紫的鎮紙石,它是我對魯朗不舍的念想和某種許可的占有。

色季拉山

不親臨色季拉山,你無法想象色季拉山。

色季拉山埡口距南迦巴瓦峰很近,中間隔著雅魯藏布江,直線距離僅有40公里。

一年前,因疫情止步波密,未能抵達魯朗和色季拉山埡口,回到蜀中,趴在地圖上對色季拉山埡口有過很多虛構和想象。地圖引導方向,想象的元素,特別是想象的細節來自哪里我不得而知。陡峭、陰濕、曲折,由牧場到森林,由森林上升到草甸;懸崖峭壁上不只有華山松和刺柏,也有樺、櫟、櫸這樣的雜樹;殘留著冰川遺跡的礫石灘長著奇異的野花,我叫得出名字的只有鵝蛋黃的全緣葉綠絨蒿……

而今抵達,并非那么回事,色季拉山籠罩在大霧中,能見度不足百米,從山腳到埡口,國道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多回頭線。還有景色,幾乎都是乳白,外加影影綽綽的黛青。

色季拉山是我走出橫斷山,進到念青唐古拉山翻的第一座山,對于我此生有著特殊的意義。然而,翻山的感覺卻是平平的,上到埡口沒有高反,也沒有駐車登高望遠的沖動。4728米的海拔,因為雨霧天,并沒有給人一種離開紅塵接近天空的感覺。

色季拉,供酒神山、杜鵑山或有金子的山,任何一個都看不見;看得見的是擁堵的汽車和人群,以及大呼小叫。原本神圣的色季拉山,因為旅游的涌入變成了一塊懸浮的紅塵。

基于一種功利想法,我還是停下車,將雙腳落到了色季拉山上,并徒步返回一段路程,試著尋找一個好角度觀景。不過有些失望,人多車多,沒有角度。山的走向,公路的走向,也沒有角度。最主要是起霧,除了埡口草甸,稍遠的山都沒在云霧中。別說看南迦巴瓦峰了,就我當時的認知,南迦巴瓦峰具體在色季拉山埡口的哪一方都不知道。時近八月,草甸的花草已開始衰敗,想覓一枝花裝入鏡頭,也是抱憾不得。

車過色季拉山前后不過一個小時,我們在色季拉山埡口停留不到半個小時,但相隔數月之后,我仍有種身在色季拉山的錯覺——身在色季拉山,有大衛·妮兒和庸登喇嘛為伴,色季拉山四季轉換,進出拉薩的旅人來了走了,朝圣轉山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我就像色季拉山中的一塊瑪尼石旁觀著世事變換輪回。

色季拉山的霧天再多,總有晴好的時候,那時候,我便可以俯瞰林芝,俯瞰第穆寺,俯瞰雅魯藏布江和尼洋河,眺望南迦巴瓦峰。那里是不同于魯朗和帕隆藏布峽谷的世界,是我下一站將要抵達的“新南方”。

工布郵路

與其說尼洋河是一條河,毋寧說是一條大道。事實上,在過往的千百年里,它的確是一條工布與拉薩互通的古道,被大衛·妮兒稱作“東方的羅馬大道”。1923年,大衛·妮兒途經時,大道上還殘留著明清所修郵路的遺跡。

尼洋河谷有很多超出預想的地方。平坦、寬闊,灌林與森林,以及長時間人類活動留在空氣中的“熱熟”。遠離村鎮的地方,灌林還是灌林,荒野還是荒野,河水沖刷出的河流、河岸線還是野性的筆觸。如果用橫斷山的河流去猜想尼洋河,那就錯了。然而,沒進入尼洋河谷之前,我又只能憑借橫斷山的河流去想象它。

尼洋河真是不同于我們在橫斷山遇見的那些大江大河,怒江、瀾滄江、金沙江、雅礱江……它溫和、豐饒、優美,帶著人間煙火味的安靜,沒有一點橫斷山河流的激越、險惡和浪淘盡各路支流的磅礴氣勢。你也可以說,那是一種戰亂平息后的和平安寧。

這樣說吧,尼洋河還是一支高原河曲的樣子,少女河流的樣子,剛要變成少婦就注入了雅魯藏布江。

相較于沒多少時間感的尼洋河,其連接巴松措的支流朱拉曲和措久曲倒是有一點橫斷山河流的影子,它們發源于念青唐古拉山南麓,心性與橫斷山的河流很接近。36公里的車程,讓我重溫了橫斷山的那些溪谷,比如疊山中洛克考察過的卡車溝和車巴溝——特別像,比如多爾樣布村所在的多兒溝。

巴松措是藏語“綠色的水”的意思。水域寬廣,比九寨溝的長海大出很多,水很綠,微風吹送映出藍天。但巴松措沒有九寨溝海子的感覺,自然性退化了,更多是旅游景區的世俗性。不是景區環境,是水質和空氣給人的感覺。岷山中的高山海子有種不為人知的稀貴,也是神秘,就像一個走失的牧羊女,成了神話人物;而巴松措相反,是神話中的人物下到凡間,變成了凡人。

就我的感覺,巴松措最好的不是“綠色的水”,而是湖心島上的青岡,它們雖是“神木”,比水更感性,比水承載了更多時間。

我說人類活動濡染了尼洋河的空氣,有秀巴千年古碉群為證。一條河流穿過千年時間,未必能留下什么,即使有什么留下,也是在古河道的堆積層。然而,一個古碉群穿過時間留給我們的卻是古碉本身。人沒留下,牲畜沒留下,文字沒留下,都不要緊,古碉留下了就留下了時間本身。

秀巴千年古碉群,遺落在一個叫許巴村的地方。我不禁會想,秀巴就是許巴,藏語譯音有別而已。

午后的太陽烈烈,同車的人都躲蔭去了,我獨自走進空無一人的秀巴千年古碉群,感覺如同走進了一個時間的甲殼。桃樹成蔭,樹影綽綽,石墻路道照舊,古碉聳立如初,但聞人聲,不見人影,樹蔭下幻覺叢生,似見箭鏃無聲紛飛。

我一個人,摸索在古碉的方陣中,對古碉群的歷史傳說一無所知,無知無畏,完全是對眼前穿越時間的異域物件的審視與欣賞。雖然午后兩點一刻的太陽正烈,樹影斑駁,但走在古堡群仍能感覺到一種陰沉,1600年過去了,一些碎片化的靈魂仍隱藏在石片與木板下,窺視著一個來自遙遠蜀地的闖入者。

我走走停停,變換著角度拍照,放下相機聆聽風聲,聆聽遠古亡魂的腳步聲和咳嗽聲。寧靜的氛圍中悄然鼓蕩的空氣接觸著我的身體,讓人窒息也讓人心動過速。這遠古時間之殼,這錯位的現場,在我看來首先是一個建筑空間,或者僅僅是一個建筑空間,歷史和傳說已被割裂,我也只是將它作為一個建筑來觀察和感知的。一千多年過去了,七座古碉尚存五座,一座座細察,一座座仰望,一座座相依,每一座十二棱十二面,其高拔與敦厚,完全是高原與宗教的厚度……古碉于我,仰望也只是仰望,目光所及并不能增加或減少什么,也不能理解和記住什么,就像風吹過古碉群,就像木葉漂過尼洋河,就像時間穿過那么多的事物……我記住的是石墻,是石墻與石墻的轉角,是被時間的大腳磨光的鋪路石以及落在石板上的樹影光團。

走出古碉群,我才敢怯怯地問自己:假如時間在古堡群多出一條分叉的小徑,一條不同于現實維度的小徑,而我又恰恰誤入,該是怎樣一個結果?

秀巴古碉群,秀巴村……當我確知“秀巴”竟是藏語“剝皮”的意思,一個貌似美麗的名字竟然來自恐怖的教派之爭,不覺嚇出一身冷汗。

離開這個曾經“剝皮”的地方,我站在村口的高坎上,轉眼就忘了相傳的恐怖戰事,被眼前尼洋河谷的美景深深地吸引。開闊的河谷,蜿蜒婀娜的流水,318國道,林拉高速公路,被河水分割又自成一體的草灘灌林,在下午三點的陽光下構成了一幅倦慵的畫卷。

畫卷的上半幅是倦慵的藍天白云——白云深處的荒野。

單憑直覺,沿尼洋河而上當屬西行。林芝在東,拉薩在西。事實上,從林芝到巴河一段,從工布江達到金達一段,都是西北行,只有巴河到工布江達縣城果林卡一段屬于西行。

因為走的林拉高速,尼洋河谷都是一晃而過,路上的風景沒留下多少印象。無論是廣袤的美,地上天上大景的美,還是河曲細部的美、森林灌叢荒野的美和對岸村寨的美,視線都只是片刻接觸,沒有時間完成正常的體驗。

好在百年前大衛·妮兒是徒步,她的記錄可以為當下無法避免的現代疏忽做一點補充:

這是一條郵路,也可稱作西藏唯一的一條郵路。它是漢地邊界察木多經拉薩,一直到喜馬拉雅山區的一條路。

在這條亞洲腹地的古老大動脈沿途,可以明顯地看到文明發展的進程,那些酷似小神壇的建筑,標志著以英里計算的距離。

大衛·妮兒說的小神壇,或者小泥佛塔,上面的確刻有“唵嘛呢叭咪哞”六字真言,但也刻有諸如“135”這樣的數字,原來竟是西藏最早的里程碑。這樣的里程碑只出現在拉薩到林芝的郵路上,大衛·妮兒認為是一種“文明發展的進程”。

說到尼洋河谷的文明,最高規格自然是今天——國道、高速公路、城鎮化和國際性旅游。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1世紀,雅礱悉補野部落第七代贊普長子夏赤,他統治了古工布地區,成了公嘎布王;次子聶赤統治了古江達地區,成了娘布王。就是到了松贊干布建立吐蕃政權,統一青藏高原,以及吐蕃政權崩潰,江達地區的實際統治者仍是娘布的后裔。

我對有記載的人類歷史上首次到達尼洋河中游地區的政權變更沒有興趣,地球上的文明大同小異,是人就走不出人的局限。后來歸附蒙古設宣慰使司都元帥府也好,歸附明朝設立西安行都指揮使司、烏斯藏行都指揮使司、俄力思都元帥府也好,清末民初構建西康省、改土歸流設宗也好,都是上層建筑的事,對以游牧為主兼以農耕的原住民的生活方式影響不大。

我感興趣的是我的行走——我在七月末的一個陰晴不定的下午到了工布江達。前一天,我住在雅魯藏布江大峽谷,邂逅了南迦巴瓦峰。

下午四點的光景,我們到了工布江達。縣城果林卡在尼洋河左岸,一條主街,一條岔街,幾條橫街,外加新建的泉州一橋、泉州二橋、濱江路和右岸新區的泉州路,差不多就是縣城的全部。尼洋河被規整,新建了河堤,做了綠化。縣城房屋、街道和設施都是新的或半新的,現代通用文明取代了農耕和游牧文明,原始異域的文明只留下一些符號色塊,空氣中偶爾能聞到從對岸娘曲飄來的青稞和牦牛的氣味。

工布江達無法與甘南的卓尼相比,果林卡無法與柳林鎮相比,但走在濱江路總是想起卓尼。二者差異很大,但都是藏區縣城,有著某種神似——一樣的靜謐,一樣的為內地經濟熟化的異域風情,一樣的甜蜜油潤的小雨,一樣的被云霧遮擋的雪山。

松多松多

工布江達,一夜小雨。雨聲聽上去與蜀地沒什么不同,不夾雜一絲思鄉。早起去車里拿東西,看見停車場的積水和泥濘與蜀地也沒有什么不同。

雨聲的背后是被規整的尼洋河的奔流聲。時近八月,河水豐沛,水聲似有轟鳴。

在蜀地想念拉薩;在工布江達,離拉薩一步之遙,并無拉薩的夢影。

天蒙蒙亮,在泉州大橋左岸橋頭稍作逗留便匆匆上路。雨還在下,滴滴答答,像是蜀地的秋雨,有種永遠不變的節奏。上車之前,不甘心就這樣作別,一個人上橋看了尼洋河,看了尼洋河對岸雨霧迷蒙的山,拍了橋上橋下兩個方向的河段——多么相似的一幕,昨天在雅魯藏布江,六天前在瀾滄江,二十天前在洮河,十年前在呼蘭河,都是這樣依依不舍的。

果林卡到米拉山80公里,唯一能親密接觸的就是雨。牦牛毛似的雨,隔著擋風玻璃也能感覺到芒刺一般的雨腳。雨匯集在窗玻璃上,流淌成小塊不規則的牛毛氈,特別像淚。雨刮器自動開啟,舒緩地掛著積雨,發出的聲音讓尼洋河上源的早晨顯得愈加寂靜。雨霧中的尼洋河時遠時近,隱隱約約,莎朗村、太昭村隱隱約約。

我從未遇見像尼洋河這樣一條首尾幾乎沒太大變化的河流。河床沒多大變化,河谷、植被、地貌沒多大變化,就像倒放在凹地的一棵巨樹,樹干大一些、越往上分枝多一些、樹巔小一些而已。現在,我們過了太昭村,接近米拉山,進入了巨樹樹冠中枝葉最為發達的分枝處。

對于尼洋河,我可以愛不夠,但也可以覺得與己無關。我感覺更多的還是現實,是我在駕車穿越尼洋河,而不是詩歌——尼洋河在穿過了我。

雨霧擋住了我的視線,降低了視野的清晰度,也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我無法獲得太陽下萬物裸呈的直覺質感,只有靠提升車速來尋找出口。

在工布江達,即使上了高速,我也能意識到這是一條古老的驛道,即大衛·妮兒所說的郵路。我此生首次走在這條驛道上,路過太昭村,這種意識更加明確。條條大路通羅馬,在這里,即是條條大路通拉薩。內地四條通往拉薩的路,除了西藏西道,西藏中道、西藏東道和川藏驛道都要匯集于此,翻米拉山埡口進入拉薩河谷和喜馬拉雅山區。因松贊干布迎娶文成公主而著名的唐蕃古道,最終也由工布南道合于這條郵路。

于是,我由擋風玻璃上的雨想到了1400年前的那一場雨。雨的滋味是甜蜜還是苦澀?是溫潤還是冰寒?那是一場大雨,不是眼前的牛毛細雨,連降數日不停,松贊干布情急之下,拔劍削山,為文成公主劈出了一個棲身避雨的地方。

我開了車窗,伸手接了雨沫,嘗了這雨的味道。甜蜜,有一點吧,那是高原的青草味,沒有苦澀,更多是雨水固有的白味。

1400多年過去了,但我相信,雨還是那場雨,由雅魯藏布江峽谷進入尼洋河谷的印度洋暖濕空氣,遇到念青唐古拉山的阻攔凝聚而成。

車過松多,我拍下了路牌。松多是閃亮在我腦殼里的一盞燈,至于是如何置入、點亮的,我卻一無所知。以為是來自大衛·妮兒的旅行記,查閱卻并未發現,就當是前世預置的一個詞語吧。

松多是一個分水嶺,或者說臨界點。不是地理意義上的,而是人居意義上的,因為松多是工布江達縣最西北的一個村,也是林芝西北部最末的一個村,過了松多,米拉山西麓的村子便歸屬墨竹工卡,歸屬于拉薩了。在這條通往“西藏的羅馬”(大衛·妮兒語)的古驛道上,松多可謂是尼洋河最后的人煙。在我的理解中,也是一首詩的最末一句。

從松多開始,我就特別注意尼洋河的位置和流向,眼睛片刻不離。遠離高速公路和國道的支流顧及不了,便緊緊抓住與我們伴行的源流,每當轉過一個山嘴,溪曲在遠處一旦出現,我專注的目光便第一時間迎上去。在這樣的行駛中,我探尋過岷江的源頭、大渡河之梭磨河的源頭、雅礱江之涌曲的源頭、怒江之玉曲的源頭、瀾滄江之扎曲和絨曲的源頭、通天河之沱沱河的源頭……我相信,且親眼看見、親身感覺,每一條大河的源頭,每一支溪曲的源頭,都住著一個神的大家庭,聚集著歡樂的水的孩子。孩子們帶著雪的純潔、花的清香和一點點牛糞的味道,身上的樸拙流溢著神性。

如果說尼洋河是“神女的眼淚”,那么這淚便源自米拉山,源自米拉山東麓、東北麓這些孩子般的雪溪。其神性既來自米拉山神、米拉山萬物,也來自喜馬拉雅山之南印度洋的氣流。

一路駕車飛奔的時候,未進米拉山隧道的時候,我強烈地感覺到我愛這些水的孩子——在海拔5000米的高原上奔跑歡唱的孩子;從天而降的孩子,尚未為世俗之人認領和教化的孩子。

米拉山

出米拉山隧道,天氣不是想象的那樣晴好。山上依然在下雨,遠山霧蒙蒙的,公路草山濕漉漉的,但相較松多一方,陰沉的天空似乎有了放晴的松動。

遺憾沒有走國道翻米拉山埡口,在埡口遙望布達拉宮——象征性的,看錚錚風馬旗和花瓣一樣的隆達。

出米拉山隧道,長下坡,在停車區靠邊停車,于雨中漫步、呆立,讓看得見弧度的雨線落在身上、頭發上。米拉山的雨,滴滴都是情,雨水沾成綹,就是情詩。公路隨念曲向西俯沖,不小的河谷向山下展開,越往下越開闊,直指拉薩。

念曲就在護欄下,一條發源于米拉山西坡,穿過念普措的雪溪,流到隧道口已經有了一條小河的模樣,深切、豐沛、湍急、渾濁,幾天前沖刷的嶄新的河岸線,都在證明念曲不是一支搖籃曲,而是一首進行曲,等匯入了拉薩河,便會與拉薩河一道成為雅魯藏布江交響曲的一個樂章。

念曲在我視野所及吸納了兩支草溪,一支叫夏俄朗,一支叫嘎日朗。念曲還有一種力量,那便是制造并清理局部泥石流的自我凈化能力。

念曲的念,也是念青唐古拉山的念,無論藏語是什么意思,“念”都是發自人,發自人的內心,而且最有可能的是發自文成公主的內心。

念曲和巴勒曲匯合后成了墨竹瑪曲,在墨竹工卡城北匯入拉薩河。過了日多鄉,河谷漸漸變得開闊,河水變得豐沛多姿,地貌有了山間小平原的樣子。駕行在這個區間,我清晰而強烈地意識到,拉薩留給我的想象空間已經不多,拉薩一旦變成一座現實中的城市,我對它的所有想象便結束了。

你好,拉薩

那么,這些年,這幾十年,我是怎樣想象拉薩的呢?

對于拉薩,我最早想象的是拉薩河——一條從拉薩之南流過的世界屋脊的河,不大也不小的一條河,有沙灘,有鵝卵石,裸呈在高原的陽光中,有時藍得像九寨溝的海子,有時候灰灰的甚至棕紅,像云貴高原的河。不是原本那樣從北方、東北方流過來的,不是從墨竹工卡流過來,而是如雅魯藏布江一樣從日喀則流過來。

拉薩廣闊,依山傍水,有耕地,有花圃,有林卡,城市沒有太高建筑,最高就是布達拉宮。布達拉宮廣場由耕地、園林、湖泊、街道和交通信號燈構成;大昭寺和八廓街在一個抬眼看得見布達拉宮和拉薩河的臺地上……

直到一年前,拉薩發生疫情,我行至波密折返時,仍是這樣想象拉薩河與拉薩的。

想象中,拉薩有種神圣,有種超出當年對敦煌、鳳凰、麗江想象的神圣。不是海拔,不是宗教,也不是異域,是一種文學的審美,一種理想與精神的完成。當一個人,無論男女,獨自一人或者牽著孩子,站在布達拉宮對面的小土山,和布達拉宮一同出現,代表理想與超脫的背景音樂響起,我看了總是熱淚盈眶。

在想象中渴望拉薩,也懼怕拉薩。3700米的海拔,高反會不會很強烈?五月,萬瑪才旦因為高反剛剛在這里逝去,我會不會死在拉薩?轉而又想,哪里的黃土不埋人,一個人死在暮年、死在故鄉、死在床榻,不如死在拉薩——死在拉薩是最高的修行。

為了溫習對拉薩的最后想象,我在進入達孜區的第一觀景臺停下來。拉薩河就在面前,一條超出想象的河谷河流,廣闊的沖積壩和綠地以及漫流多姿的河水顛覆了我的想象,那種完全稱得上浩渺的水面和邊界給人一種置身江南的錯覺。

我感覺到,想象的詩意在退去。

大衛·妮兒徒步拉薩所住的最后一站德慶依然存在,就是今天達孜區的德慶鎮。

從墨竹工卡開始,我們一路都看見拉薩河,至達孜區河谷變得更開闊,建筑廠房更多,看上去也更繁榮。庸登警告大衛·妮兒要穩重,不要高興得太早,因為一百年前他們是長途跋涉,有他們的特殊情況。我是自駕,走林拉高速,沒有任何特殊情況,但我卻高興不起來,仿佛拉薩只能在想象和渴盼中,不能抵達,一旦抵達想象就結束了,美好就破滅了。

在拉薩東下高速,走318南環路,沿拉薩河左岸直行,至泵巴熱公園右轉過拉薩河大橋,接109國道,至江蘇東路和藏大西路路口左轉,上江蘇路,直行至康昂多南路口右轉,前行百米便看見了布達拉宮。

路上一直聽導航,車內氣氛沉默,已無在蜀中渴望看見布達拉宮的急切,似乎再一次應驗了“對大海的渴望,讓我遠離大海”的意義。

照說,進藏拉薩就是目的地,布達拉宮和大昭寺就是打卡地,到了目的地使命就完成了。然而,我并不是這樣感覺的,我感覺拉薩也只是一站,看布達拉宮只是一段旅程;目的地在哪兒誰也不知道,或許壓根兒就沒有目的地。

現在,我補充一道選擇題。可以是單選,也可以是多選。題目如下:當你第一次看見布達拉宮,你會做出下列哪種反應?一、發出一聲驚叫或尖叫:“布達拉宮,我來了!”二、不言不語,熱淚盈眶;三、用一種平常的眼光看布達拉宮,而后自言自語:“布達拉宮,不過如此。”四、趕忙下車,去布達拉宮游覽。

這道選擇題,本該在進入拉薩市區之前作答,現在我已經駕車到了康昂多南路和北京中路路口,停在左轉道上等紅燈,布達拉宮像一幅畫卷就在面前。我沒有時間作答,而是不緊不慢,打開手機拍下了布達拉宮——我第一次、第一眼看見的布達拉宮。不全,大約有三分之二的樣子,四盞為對向設置的紅綠燈高高在上,高過了布達拉宮很多,左側護欄內布達拉宮廣場的樹木遮住了布達拉宮左側的幾棟建筑。

紅燈變綠。我無法作片刻停留,也沒有作片刻停留的意思。左轉,上到北京中路,按限速40碼的速度緩緩駛過布達拉宮。由北京中路往北京西路前行,布達拉宮像倒片一樣后退。氣氛沉默,內心寧靜,我開車開出了一種莊嚴,前后的車輛也開出了一種莊嚴。我有種駕行在長安街、經過天安門的錯覺。

你好,拉薩!拉薩,明兒見!

“對大海的渴望,讓我遠離大海”并不適合用在這里。照一年前因疫情受挫時的想法,不下高速,看一眼布達拉宮足矣,那么,現在看見了,我是不是可以返程了呢?

【作者簡介:阿貝爾:四川平武人,1987年開始寫作并發表作品。作品刊登在《花城》《上海文學》《天涯》《紅巖》《四川文學》《邊疆文學》等期刊。出版有長篇小說《老屋》《飛地》、散文集《隱秘的鄉村》《靈山札記》《隔了河的會見》等。曾獲冰心散文獎、四川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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