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龍蝦
在我的童年記憶里,20世紀70年代的中國南方鄉(xiāng)村,有水的地方就有小龍蝦。它們野蠻生長,泛濫成災(zāi),令人生厭。尤其讓人頭疼的是,它們在田埂上打洞,讓水稻田漏水;順著水溝爬進菜園,啃斷剛冒頭的菜苗……那時誰也不曾想到,這些渾身披甲的“壞家伙”,日后竟在中國人的餐桌上掀起一場風(fēng)暴。
至今清晰記得,每逢母親在門口堰塘邊搓洗衣裳,它們便成群結(jié)隊,揮舞著螯鉗,肆意地爬行在衣物上。青石板上常有被拍扁的蝦殼,濃郁的腥氣混合著皂角的香味,彌漫在水邊的空氣里。母親不勝其煩,便喚我乳名:“建新,你過來!把它們收拾走!”我聞聲而至,赤腳站在水里,彎腰去抓它們,它們則用螯鉗夾我的手指,疼得我嗷嗷叫,我站起來猛一甩手,將它們?nèi)拥美线h——可轉(zhuǎn)眼間,它們又爬上岸來。
后來我讀了生物課,才知道這種原產(chǎn)美洲的克氏原螯蝦,自20世紀30年代傳入我國后,憑著強大的繁殖力和耐污性,不只是在我的家鄉(xiāng),而是在整個東亞水域迅速擴張。它們浩浩蕩蕩,一路向前,像游動的火焰漫過河湖、稻田、水塘……我和小伙伴們,曾把小龍蝦倒進沼氣池,第二天卻見它們攀著池壁往外爬,那殼上還沾著被沼液泡得發(fā)白的蟲子。
那時的小龍蝦,既無天敵襲擾,又無經(jīng)濟價值可言,只是給農(nóng)人無端添亂的廢物——有人把它們剁了,投喂給雞鴨,都不怎么受待見。它們張牙舞爪、肆無忌憚地占據(jù)著水域,而人們尚未找到對付它們的辦法,只能任其喧囂橫行。
突然有一天,不知誰發(fā)明了烹飪小龍蝦的方法,并取了一個宿命般的名字:麻小。這道美食麻辣鮮香,直戳味蕾,令人垂涎欲滴。從此,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的“盔甲兵”,遇到了足以使其灰飛煙滅的強敵——食客們那張溫柔的嘴。于是,仿佛一夜之間,那些曾令母親煩惱的入侵者便節(jié)節(jié)潰敗,以至野外難覓其蹤。如今,市井間那翻滾于紅油辣湯中的同類,盡皆是人工養(yǎng)殖的了。
麻小橫空出世后,一路走紅。傍晚的街頭和飯館,麻小的辣香混著啤酒花的氣息,撲面而來。食客們剝蝦的手,盡管熱辣得發(fā)燙,卻舍不得停下。參與其間,我深感最是那頭部里的蝦黃,還有蝦鉗里藏著的那塊嫩肉,風(fēng)味獨特,辣中帶鮮,先嘬后嗦再吮,那香辣和舒爽便從舌尖竄到了太陽穴,額頭沁出細汗,渾身毛孔都張開了。
昨夜與幾文友茶敘,談興正濃時,一友掏出手機點外賣。不多時,一大盆紅亮亮、油汪汪的麻小便端上桌來。我下手笨拙,另一友便主動幫我剝蝦。只見他拿捏住蝦身,一掰一扭一抽,蝦殼便應(yīng)聲而開,瑩白蝦肉完整彈出,蝦線亦被剔除干凈——彈指之間,一只蝦完美“卸甲”。當(dāng)時看呆了的我,隨后感到,這功夫好似利刃,當(dāng)可削去生活中的愚鈍。
文友剝蝦的絕活,使我想起那年在盱眙龍蝦節(jié)上,看到的廚師烹飪麻小表演。只見灶火騰起,鐵鍋燒得直竄青煙,那廚師將活蝦放入鍋中,霎時油星四濺,如鐵騎驟遇烈火。接著翻飛鍋鏟如揮令旗,花椒、辣椒、八角、桂皮列陣而下,赤浪翻涌間香氣沖天。繼而猛火催逼,蝦殼由青轉(zhuǎn)赤,似披上滾燙戰(zhàn)甲。再傾秘制醬料一勺,濃汁滾沸,紅光瀲滟,瞬時裹住蝦身。臨起鍋,又撒下一把翠綠……端上桌來,熱氣騰騰,辣香四溢。
由此,我也就理解了我的女兒,有時為了一嘗麻小的真味,甘愿在北京簋街排上數(shù)小時長隊。最近一次,經(jīng)過漫長等待,她和往常一樣發(fā)來微信:“爸媽快來,前面只剩3桌了。”見面后,我笑女兒傻,她卻認真地說:“有些事情,值得用時間去等待。”我們坐在二樓靠窗位置,玻璃上凝著麻辣湯汁的霧氣。服務(wù)員端來巨大的不銹鋼盆,紅彤彤的麻小堆成小山,蝦鉗里還沾著蒜蓉和香菜。
女兒將剝出第一只蝦,喂進她母親嘴里:“媽媽,味道怎么樣?”夫人滿臉幸福,邊咂嘴邊說:“哦哦!好香好香啊!”吃完這只蝦,她若有所思地說:“要是你奶奶還在……那多好!”我見大家一時有些傷感,就說:“我想,如果她老人家在天有知,一定會感到欣慰的……你們吃呀!”于是,一家人繼續(xù)邊吃邊聊,其樂融融,不覺歸去已是午夜時分。
如今,小小一盆麻小,風(fēng)靡大江南北,滾雪球似的滾成了一個龐大產(chǎn)業(yè)。從粗放捕撈到精細養(yǎng)殖,從鄉(xiāng)野小吃到都市美味,從不為人知到大紅大紫——這過程本身,便是一場由人類口腹之欲所主導(dǎo)的物種命運之役。昔日驕橫跋扈的“盔甲兵”,終被舌尖上的味蕾悄然降伏,納入秩序井然的生產(chǎn)鏈條。
今年春天,我回湖北老家休假時,走進監(jiān)利萬畝小龍蝦養(yǎng)殖基地。晨光里,養(yǎng)殖戶老李劃著木盆在蝦塘撒餌料,青色的蝦苗在網(wǎng)箱里攢動著,活蹦亂跳,閃著銀光,像撒落一池的碎銀子。老李曬得黝黑,褲腿卷到膝蓋,露出被蝦鉗夾過的累累疤痕。他笑著問我:“早年田里鬧蝦災(zāi),現(xiàn)在每畝能掙3000元。你說,這東西到底是災(zāi)星還是福星呢?”
在加工車間,我看見自動化流水線,正井然有序處理著源源不斷的小龍蝦……塑封袋里配著辣椒和香料的美食半成品,48小時內(nèi)就會出現(xiàn)在全國各地的超市冷柜。老李說,現(xiàn)在全縣已有80萬畝蝦田,形成了從育苗、養(yǎng)殖、加工、運輸?shù)讲妥赖耐暾a(chǎn)業(yè)鏈。曾經(jīng)的“入侵物種”,如今成了致富的“紅色引擎”。
有時,我坐在喧嚷的夜市深處,望著堆積如山的蝦殼,恍惚間又回到了童年,回到那彌漫著皂角香與蝦腥氣的池塘邊。眼前這堆紅亮油潤的“戰(zhàn)利品”,不正是當(dāng)年肆意爬行在母親洗衣板上的“盔甲兵”嗎?母親那時緊蹙的眉頭,老李現(xiàn)在燦爛的笑容……在我眼前交織閃現(xiàn):生物的利弊及其命運的轉(zhuǎn)圜,往往系于人類的一念之間,在于人類如何與自然和諧相處,找到那個微妙的平衡支點。
小龍蝦的蛻變史使我想到,有些曾被視為洪水猛獸的事物,在時光的淘洗下,或許會顯露出意想不到的溫潤光澤。譬如,當(dāng)年邊境線上冰冷的界碑,原以為是永遠不可逾越的鴻溝,后來竟成了把手言歡的通商口岸;那些曾讓人輾轉(zhuǎn)難眠的困境,多年后回頭再看,不過是生命長河里的一方礁石,雖一時激起驚濤,卻讓航道愈顯開闊與深邃。
行文至此,我豁然開朗:昨日之廢物,何嘗不可蛻變?yōu)榻袢罩鋵殻课镏畠r值,終究系于人心之巧思與光陰之偉力。而所謂人間煙火,何止是舌尖的狂歡?它是在一粥一飯間,窺見生命的潮汐漲落;在一蝦一鉗中,參透天地運行的樸素法則。
正如面對這盆紅得熾烈、辣得酣暢的麻小,食客們唇齒間的震顫,咀嚼的豈止是一種美味這樣簡單?那是對流轉(zhuǎn)歲月的深情感懷,是對母親那代人艱辛付出的由衷致敬,更是對生命本身那化腐朽為神奇?zhèn)チΦ尿\禮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