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雙深情的眼睛
2025年9月3日,北京天安門廣場將舉行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盛大閱兵式。在眾多受閱方隊中,我最期待的是空中梯隊的精彩亮相,尤其是氣勢恢宏的空中加受油機梯隊。
此刻,我不禁想起一位英雄的名字——謝鳳良,中國空軍“空中加油第一人”。我曾經在數年里幾次采訪他。26年前,國慶50周年閱兵,正是他駕駛國產最新型殲-8D戰機,作為加受油機梯隊的一員飛越天安門廣場上空,首次向世界宣告中國掌握了空中加油技術,令全球矚目。
一
在講述謝鳳良的故事前,先簡要回顧一下中國研制空中加受油機走過的艱辛之路。
人民空軍從1949年成立,直至上世紀80年代末,空中加油一直是我國航空領域的空白。若不突破這一技術瓶頸,中國空軍難以真正稱得上戰略空軍。
1988年3月,中央軍委召開專題會議研究空中加油技術。航空航天工業部領導斬釘截鐵地提出:要像抓“兩彈”(原子彈、導彈)一樣重點突破“兩機”(空中加油機、預警機)。
我國采用插頭-錐管式空中加油技術,加油吊艙外掛于加油機機身。執行任務時,加油機在前,受油機在后,先在指定空域會合。加油機釋放出帶有錐套的軟管后,受油機需以亞音速精確飛至加油機后下方預定位置,通過微調航速將受油插頭準確插入直徑僅30厘米的錐套內并完成鎖定,隨即開始輸油。加油完畢,受油插頭與加油接頭脫開,受油機脫離。這其中,只有極其嚴格地保持同航向、同速度,才能避免相撞。這種被稱為“空中穿針”的高難度操作,要求飛行員不但要具備高超的飛行技術,還要具有過人的膽量和穩定的心理素質。
不消說,研制道路困難重重,試飛過程險象環生。
加油機、受油機是研發的關鍵載體:1990年11月21日,殲-8Ⅱ受油機在沈陽成功首飛;次年6月2日,轟油-6加油機在陜西閻良完成首飛。從無到有,讓人們更加期待。
然而,試飛過程遭遇了重大技術挫折——加油傘套的不規則劇烈飄動、受油探頭的頻繁斷裂,幾乎使整個空中加油項目陷入絕境。在初期試驗中,因傘套飄動幅度失控,連續5次對接嘗試均告失敗;更嚴峻的是,受油探頭因材料強度不足和對接速度控制問題,在試飛過程中竟連續斷裂4次。面對這些前所未有的技術難關,科研團隊和試飛員們“咬定青山不放松”,僅以參與定型試飛的兩架殲-8Ⅱ為例,在長達3年零22天的試飛周期中累計完成338個飛行起落,277小時50分鐘的飛行測試,37項新成品設備的鑒定試飛,排除154項各類故障。最終,試飛團隊成功突破了空中加油技術難關。
這是一個永載史冊的日子:1991年12月23日,陜西閻良,首席試飛員常慶賢駕駛一架殲-8Ⅱ受油機,首席試飛員申長生駕駛一架轟油-6加油機,試飛英雄黃炳新駕駛空中指揮兼伴飛攝影飛機,于10時57分各自從兩條跑道相繼呼嘯起飛。11時24分,空中傳來喜訊:首次加油成功了!
這是空中加油技術在科研階段取得的重大突破。不久,美國媒體報道說,“中國人一夜之間就掌握了加油受油技術,但他們要推廣使用需要15年”。
1996年4月,國務院、中央軍委軍工產品委員會批準受油機殲-8Ⅱ飛機設計定型,命名為殲-8D。這是當時國產戰機的最新改進型號。
謝鳳良所飛的,就是殲-8D戰機。
二
謝鳳良富有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他眼界開闊,思路活躍,酷愛學習,尤其對外軍的關注到了驚人的地步。他曾對筆者說,外軍是一面鏡子,并馬上介紹了諸多外軍情況:
1986年4月15日,美軍24架F-111從英國起飛,通過多次空中加油,長途奔襲11000公里空襲利比亞目標。整個轟炸過程持續數分鐘后,利比亞防空部隊才反應過來。這次行動充分展現了空中加油技術帶來的強大遠程作戰能力,美國空軍的遠程作戰能力震驚了世界。為此,英、俄、法等國都投入巨資發展空中加油技術,為戰機裝上“神腿”。
如果掌握不了空中加油技術,中國空軍要向現代化邁進,實現“攻防兼備”的目標,就是一句空話。
1996年,廣空某團列裝了首架具備空中加油能力的殲-8D戰機。一位空軍首長帶隊調研改裝進展時,專門就開展空中加油訓練征求飛行員意見。座談會上,一位年輕飛行員的話擲地有聲:“外國人能做到的,我們一定能做得更好!”
這位年輕小伙子就是謝鳳良,時任該團飛行大隊的大隊長。
經過近三年的充分醞釀和慎重研究,1999年初,空軍機關的決心終于下達:由廣空某團首先進行試驗性訓練。
當年極力向首長進言“要進行空中加油訓練”的謝鳳良,和他的另外三名戰友,被任命為空中加油訓練小組成員。
三
謝鳳良何嘗不知,常規飛行,要避免在空中與其他物體接觸、碰撞,而空中加油,卻偏偏是操縱飛機使受油探頭與加油機的加油錐套碰撞結合。這是多么嚴峻的挑戰!倘無技能、無膽量、無使命感,豈敢受領?
謝鳳良與戰友們堅信:空中加油雖是新技術領域,但只要吃透理論、苦練精飛、科學施訓,定能攻克難關!
從接受任務第一天起,謝鳳良就以極致標準投入訓練。這位早已完成系統理論學習的飛行員,重新研讀三大本專業教材,將上千個關鍵數據制成便攜卡片,利用一切碎片時間強化記憶。在地面演練中,他反復對照設備操作手冊,在四十多攝氏度高溫的座艙里一練就是數小時,每次訓練后飛行服都能擰出汗水。每次團里組織飛行,謝鳳良總要將飛行中的體驗進行總結,挑燈夜戰,螞蟻啃骨頭般地研究技術難題。他堅持“飛行-總結-改進”的閉環訓練模式,帶領團隊整理出近百萬字的操作規范,并創新提煉出“三要訣”操縱法:油門微量調節,舵桿柔和協同,專注保持隊形。這種近乎苛刻的訓練標準,使他和戰友們的編隊技術突飛猛進。
在完成系統的空中加油理論學習和飛行技術準備后,項目正式進入模擬訓練階段。
謝鳳良和小組另三名戰友,一同來到千里之外的某試訓中心,接受加油模擬飛行訓練。空中加油模擬飛行訓練設置了三個練習課目,第一、第二練習為必須掌握的課目,第三練習僅限于了解。飛模擬機并非那么簡單,比起實際飛行來,它要求更嚴,難度更大。許多飛行員一上模擬機,因為達不到技術要求,經常重新“補課”。
憑借扎實的飛行功底和充分準備,謝鳳良首次嘗試前兩個課目便取得5分(優秀)成績。但他并未止步,主動加練并非必訓的第三練習,反復揣摩技術要領,精益求精。第一次飛第三練習,他得了4分。教員對他說,4分已經很不錯了,憑你現在的飛行素質,完全可以進行空中加油飛行訓練了。
但他搖搖頭說:不行,只有高標準嚴要求,成功的幾率才有可能增加。他又利用空閑時間反復揣摩,終于,他的第三練習課目也飛到了5分。
飛完模擬機,謝鳳良一行又風塵仆仆回到本場,進行空中加油試驗飛行的準備工作。他和戰友們小心謹慎,對飛行中可能發生的各種情況,積極展開預想,逐個解決,半點都不敢馬虎。
國產加油機加油軟管較短,空中加油飛行時,兩種不同機型的飛機要進行超密集隊形編隊,間隔、距離都是負值,受油機完全隱沒于加油機機翼下方的“危險盲區”,如在其“腋下飛行”,稍有不慎便會機毀人亡。當地勤人員首次在地面標定兩機加油位置時,實測間距之小令在場所有人瞠目結舌,有人嘴巴不自覺張成“O”形:隊形如此密集,在空中能飛嗎?眾人的目光刷地瞄向謝鳳良。
“能!”果敢和自信,寫在謝鳳良那張年輕而堅毅的面龐上。
要進行空中加油,首先要解決與加油機空中會合問題。謝鳳良和戰友們一道,主動研究空中搜索、集合的辦法。那段時間,他極度癡迷,連吃飯、走路、休息都在思考出航、集合、編隊等問題。好幾次凌晨兩三點突然來了靈感,便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找來領航參謀一起計算、推演、論證。
對接是空中加油的關鍵。受油機飛行員最難掌握的是與加油機之間飛行速度差的控制——速度差大了,對接力過大,易損壞受油探頭;速度差過小,加油錐套受空中氣流的影響會產生飄擺,難以精準對接。這場空中接力賽,“接力棒”的交接至關重要。
謝鳳良又一頭埋進資料室,閱讀大量有關外軍空中加受油方面的資料。他還虛心向研究所、工廠、試飛院的專家師傅們請教,并在空中反復練習控制速度差和卡受油機與加油機關系位置的能力,最終凝練出三十六字要領:“控速差如繡花,卡位置似描紅;靠間隔要精準,趕距離須果斷;提高度求平穩,柔加油忌莽撞。”字字千鈞。
隨后,謝鳳良又和機關的同志一起研究制定了加受油訓練領航保障、特情處置、防相撞等方案措施。他嘔心瀝血所追求的就是四個字:萬無一失。
四
深秋的一天,隨著一顆綠色信號彈騰空而起,謝鳳良和另一名戰友駕駛兩架作為受油機的殲-8D戰機,如利劍出鞘,直刺藍天。
幾分鐘后,加油機和受油機空中會合,編隊飛向加油空域。到達指定空域,謝鳳良和戰友分別從加油機的兩側進入。他們按照平時練就的一系列動作要領,非常規范地操縱飛機小心翼翼地向加油錐套靠近。
這是驚心動魄的空中一幕:在一架大型飛機機翼下,兩架殲擊機緊緊貼靠上去。
“4米,3米,2米,1米,0.5米……對接成功!”
指揮塔臺無線電里傳來加油機上加油員興奮的通報聲。此刻,整個機場沸騰了!
謝鳳良和戰友空中加油飛行的成功,意味著中國成為繼美、英、俄、法之后第五個掌握空中加受油技術的國家。
九霄云天上,常慶賢與謝鳳良這對“藍天雙雄”共同鑄就豐碑——前者開創技術驗證先河,后者實現實戰化突破。
五
2000年,謝鳳良當之無愧地榮膺“首屆空軍十大杰出青年”。像謝鳳良這樣高素質的飛行人才,快速成長進步是情理中事。圓滿完成國慶50周年閱兵歸建后的十年間,年輕的他被連續提拔,委以重任:團參謀長,團長,師參謀長,師長。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15年前的一天,一縷忠魂歸于長空。寫到這里,我已然淚眼婆娑……
我知道,當9月3日閱兵的雄壯樂章響徹云霄時,在那片湛藍湛藍的天空上,定會有一雙飽含深情的眼睛,正欣慰地注視著新一代空中加受油機梯隊呼嘯而過。那一定是謝鳳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