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茅獎作家 首本散文集《沉默大佛與無言口碑》出版 張平:為老百姓發聲 這是文學的底線 也是文學的力量
茅獎作家張平曾以筆為劍,寫下《法撼汾西》《天網》《兇犯》《抉擇》《十面埋伏》《國家干部》《換屆》等一系列小說,以其銳利的反腐敘事和堅定的正義追求叩擊人心。而近日,他推出的首本散文集《沉默大佛與無言口碑》,又讓讀者看到其文字背后,蘊藏著的巨大情感力量和思想深度。
作為以反腐題材小說聞名的作家,張平此次以《沉默大佛與無言口碑》帶來了從“宏大敘事”到“細微日常”的另一種呈現。在接受北京青年報記者專訪時,張平說:“寫完《沉默大佛與無言口碑》,好像卸下了心頭一塊重石,仰頭倒在床上,沉沉地睡了一整天。人這一輩子,總有一些人和事,會久久地纏繞在你的心緒中,時不時地顯現在你的腦海里,會時時刻刻陪伴著你,激勵著你,鼓舞著你,鞭策著你。讓你感念,讓你眷戀,讓你流淚,讓你長思,讓你終生難以忘懷。散文是我與自己、與讀者坦誠對話的載體。”
企盼能讓更多的人知道 看到這些人和事
《沉默大佛與無言口碑》收錄了張平在不同時期創作的多篇散文作品,描繪了作者對文化、歷史、人物、生活等方面的感悟和思考,展現了一位作家的人文關懷和對生命的熱愛。
談及創作緣起,張平透露“完全是友人約稿促成的”。 他回憶道,最初應約寫下《沉默大佛與無言口碑》一文,隨后又創作了《刀郎的歌聲,撼動了誰的心弦?》,兩篇散文在網絡上引發的強烈反響讓他大為意外——點擊率和跟帖量在短時間內便超過了他已經重印了 16 次的長篇小說《換屆》。“有作協的朋友給我提出建議,為什么不出版一部散文集呢?于是就有了這部散文集。除了少數幾篇,基本上都是新寫的,都是我在各個年齡段無法忘卻的往事。實話實說,寫完了,連我自己也有些出乎意外,散文居然能這樣寫?尤其沒想到的是,這些散文的反響,借助網絡的傳播,會更快更直接也更強烈。”
或許是出于自己一貫的創作習慣,張平的這些散文都是關于人、關于事。“身邊的事,他人的事,自己親歷和體驗過的事,都令我終生難忘。市長的辛勞,父親的痛哭,馬烽、西戎、胡正等前輩的扶持,震撼人心的歌聲,梁思成與林徽因夫婦的相擁而泣,詩人昌耀的吶喊,班主任老師不變的愛心……這些算散文嗎?我自己也說不清。但我清楚地知道,這些人與事我無法忘記,更不能忘記。他們的德性與情懷,難以描摹、無以言表,有些甚至是我一生都償還不了的存在,早已深植于心。我努力把它們寫下來,只有一個愿望——就是希望有更多人知道他們、看見他們。”
翻開《沉默大佛與無言口碑》,仿佛走進一條時光長廊,不同年代的生活場景與精神印記在文字中交織。書中作品承載著張平在不同年齡段對理想、信仰、人生的認知,形成了一場跨越代際的精神對話。“人們總說代溝如天塹,父子之間恍若隔著一道鴻溝。父輩、祖輩、子輩、孫輩……相互之間像橫隔著無數座大山。像父親一輩的人生感受,在父親去世很多年以后,今天的我才終于漸漸地能夠理解了。了解和理解他們的過程,常常讓我陷入深深的責悔和愧疚之中。”
這種對“理解”的追尋,同樣體現在對社會變遷的觀察中。《鳥巢、鳥蛋和幸福感》一文,通過對比兒時 “瘋狂掏鳥窩” 與如今 “掏鳥窩被判刑”的社會變化,折射出時代進步的不易。《拮據的中國詩人和曾經富有的俄羅斯作家》一文,以冷峻的筆觸記錄了蘇聯解體后民眾的生活,引發對人性的深層思考。
重走長征路時的見聞,更成為他心中難以磨滅的印記。“這一切不應該被遺忘,更不應該被歷史的變遷所埋沒。幾代人彼此之間的了解、理解、認知和感受,應該有一個過程,但不應該是一個遙遠的過程。”
幾乎每篇文章在寫作時都激情迸涌 難以自已
散文集中的多篇文章讓讀者淚目,而對寫作者張平而言,他坦言幾乎在書寫每一篇時,都曾情緒洶涌、難以自持。“散文不同于小說,寫的都是自己的親身經歷,是終生難以忘懷的往事。回首舊事,依然記憶猶新,點滴細節,如在眼前。當日的滄桑歲月傾注于筆端,更是思緒奔涌,萬千感慨。”
談及《父親的眼神、號啕和憤怒》,張平說自己下筆一直很平靜,情緒也克制,但寫到父親大哭的那一刻,他突然情緒決堤,面對電腦屏幕,忍不住抽泣起來。“父親其實是個非常樂觀豁達的人。他一生時運不濟、命運多舛,卻從不怨天尤人。他從大學教授變成回鄉務農的農民,全靠自學掌握了中醫、針灸、號脈和望診。即便是農村最困苦的日子里,逢年過節或風雨天氣,我們那狹小的家中,凳子、椅子、炕上,甚至地上都躺滿了病人。我們村有好幾千人,父親名聲越傳越遠,病人越來越多,家里幾乎沒有安寧的時候。他看病從不收費,來看病的又都是貧苦農民,非但得不到什么好處,還因為太忙太累、占用太多時間,惹得母親時常抱怨。可父親從沒有給過病人半點臉色,始終面帶微笑,一身溫和。”
村民對父親的回報也一樣天高地厚,如山似海。“父親去世時,來家里吊唁的人絡繹不絕,幾乎大半個村子里的人都來過。父親出殯時,一般人家都是8人抬棺,父親則是32人抬棺,還有上百人圍在父親的棺材旁,爭著要送父親一程……還是那句話,只要你為老百姓做了好事善事,老百姓一定會永遠記著你。”
讓張平寫作時落淚的還有著名詩人昌耀,“1992年我們一起走訪俄羅斯時,每個人可以兌換50美元,他只兌換了20美元。那時候1美元可以兌換5塊多人民幣,而黑市價格已經漲到了10塊錢以上,但他卻只兌換了20美元,他說沒有那么多錢可兌換。這個細節讓我一直感慨到今天,一個著名的詩人,居然拮據如此。有一次說到家鄉的經濟和社會情況,昌耀說他在大街上,看到一個擺攤老人的雞蛋籃子被人踢飛了。講到這里,他止不住地厲聲喊了起來,‘那是盛雞蛋的籃子,能踢嗎!’當時我們幾個都被他的這一聲怒喝嚇得愣了一愣。只見昌耀兩眼發紅,滿臉憤懣,橫眉冷目,聲色俱厲,胸脯劇烈起伏,情緒久久不能平靜。也許,這才是詩人真正的本色。63歲那年,他患癌離世。距今幾十年過去了,昌耀的很多膾炙人口,動人肺腑的詩歌我都記不起來了,但唯有他為擺攤老人的那句憤懣的吶喊,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寫到這里時,我早已滿眼含淚,久久難以平靜。”
真情實感 是散文不可逾越的底線
張平寫散文有小說家特有的“現場感”,在他看來, “現場感”是讓讀者能產生共鳴的重要因素之一。
張平認為,文學作品中的“現場感”往往依賴于細膩的細節刻畫、多感官的聯動以及明確的時間與空間定位。作家不僅要捕捉場景中的視覺、聽覺、氣味等具體要素,使讀者產生身臨其境之感,還要通過對時間流動與空間關系的準確把握,強化敘事的真實質地。這種現場感不僅帶來沉浸式的閱讀體驗,也使讀者從被動的接收者轉變為情感的參與者,從而更深入地理解人物與主題。
例如在《老百姓讓你心驚肉跳》一文中,他以破舊的車輛、暑天的悶熱、老百姓的憤怒與拼死抗爭,真實再現了解救人質過程中的緊張場面。“這類手法雖然常見于小說,但散文中同樣有效,能夠令人如臨其境、如聞其聲。”張平認為營造現場感既考驗作家對生活的敏銳觀察和深厚積累,也體現其將現實細節轉化為文學語言的能力——唯有如此,作品才能敘事生動、情感熾熱,真正打動人心。
張平表示,自己的寫作風格得益于自己早年聽民間說書、看地方戲曲的經歷,也深受趙樹理、馬烽等“山藥蛋派”作家的影響。“我們這一代人,有著天生的缺陷,那就是在我們最需要知識的青少年時期,除了薄薄的課本,幾乎無書可讀。”他回憶道,那時候沒有書,沒有電視,沒有電腦,沒有手機,連收音機也沒有。但那時候他們也有另一種樂趣,另一種獲取知識文化的場所。除了每月一次的電影,縣里的劇團也常常會來村里演一些地方戲曲,很接地氣,也很受歡迎。還有一個地方,那就是在地里勞動的時候,生產隊里一些有文化的“秀才”們,常常給大家繪聲繪色地講一代代傳下來的各種各樣的話本和故事。“鍘美案”“竇娥冤”“三俠五義”……還有,每逢節假日,到了晚上,總能聽到一些“盲人”先生連說帶唱的各種“說書”表演。“五花馬”“貍貓換太子”“岳飛傳”“楊家將”……十分通俗的對白和唱詞,讓他們聽得津津有味,如癡如醉。
所以,張平長大后看到趙樹理、馬烽、西戎、胡正等這些前輩作家的作品,像《小二黑結婚》《我的第一個上級》等,自然而然就覺得十分熟悉,十分親切。“如今回望,我們這些在山西土生土長的作家,骨子里始終與民間傳統血脈相連,寫作風格也自然承接了‘山藥蛋派’的源流與精神。這些年的創作讓我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無論何種文學體裁,越是自然樸實的作品,往往越有打動人的力量。而真正的樸實,其實最難達到——它要求寫作者必須講真話、訴真情,在真誠中完成表達,這恰恰是最不容易的功力。”
張平認為散文的“真情實感”是不可逾越的底線,“散文也許有各種各樣的模式和特征,但有一點是應該共通的,無法逾越的,那就是散文的真情實感。如果散文只剩了華麗的文字,奢靡的語言,以此來掩飾空洞,遮蔽虛假,甚至裝腔作勢,無病呻吟,那散文什么也不是。”
好的作品能讓人心靈得到慰藉 感情得到升華
同小說一樣,張平的散文寫作也關注現實性和民本性,“就是關注老百姓關注的事,寫出老百姓想說的話。從詩經楚辭,漢賦元曲,到唐詩宋詞,明清小說,都是憂天下之憂而憂,樂天下之樂而樂。古今中外所有的文學經典,概莫能外。你關心老百姓的苦樂,老百姓才會在你的作品里得到共鳴,才會記著你的作品,喜歡你的作品。之所以打動讀者,因為你寫的是世道人心,是眾望所歸。”
這本散文集中還有《刀郎的歌聲,撥動了誰的心弦》和《跟著黑神話:悟空 游山西》兩篇文章,張平說:“我喜歡歌曲和音樂,尤其喜歡一些歌詞的創作。好的優秀的歌詞,具有很強的文學性和感染力。”張平認為,文學的功能有很多,優秀文學作品與文化產品是讀者與社會的精神滋養源。“優秀的作品,會幫助人們減壓,而頹廢甚至迎合的作品,則會加大壓力。一場音樂會讓場里場外那么多受眾淚流滿面,哽咽失聲,其實就是對這種社會壓力的一次集體釋放。”
張平認為,文學與文化的力量往往更為持久、也更為深刻。然而,真正具有社會感召力的文化產品和文學作品,必須是那些能夠直抵人心、慰藉靈魂、激發情感升華的優秀之作。它們既要有擊中人心的溫度,也要有照亮未來的深度。“無論是作家、藝術家,還是導演、編劇,都應當認真思考:老百姓究竟為什么心甘情愿為你的作品買單?是為了再接受一次說教嗎?是為了再看一堆千篇一律、肆意吹捧的廣告宣傳嗎?是為了看那些比現實更沮喪、更絕望的故事嗎?不,他們渴望的是一次心靈的愉悅、情緒的釋放,是一次情感的凈化;他們希望從中找到勇氣和希望,暫時忘卻煩惱與痛苦,看到美好生活的可能,見證他人與命運抗爭的勇敢,甚至在比我們更艱難的生命里依然保持的樂觀……說到底,只有當文字和影像真正能夠讓人物呼吸、讓場景鮮活、讓思想閃光,文化產品才能完成從個人情感到集體共鳴的跨越。而這一切,最終會推動社會走向更加理性、更加包容的未來。”
為人民寫作 為人民發聲
有讀者說,讀張平的散文,感覺他人生中每到危困時刻,總有貴人相助。張平笑說:“今天想來,還真是這樣。沒有一些前輩無私的幫助和扶持,也許就不會有我的成長和進步,更不會有我所選擇的這條寫作的道路。反過來說,我的進步和成長,我的寫作路子,都是在他們的扶持和幫助下才得以走到了今天。”
張平回憶說,當年他的那場全國關注的名譽權訴訟案件,最終在廣大干部群眾的支持下,讓他贏得了這場官司。“這場官司前前后后的經歷和故事,深深地打動了我、教育了我,也讓我堅定了為人民寫作、為時代吶喊的決心和信心。今天回顧這起事件,這應該就是我寫作的轉折點,也是影響我、激勵我,并促使我始終在堅守、始終也沒有放棄的創作風格和創作立場的重大事件,也就是我一直延續至今的現實題材創作方法和創作立場。”
散文集出版后,讀者的反饋讓張平深受觸動。一位年輕人給他發消息說:“西戎老先生病后認不出你,后來你終于明白,西老能認出的都是跟他同甘共苦過的人,而他幫助過的人他根本不記得……這是多么閃光的人性和人品!”張平曾經的同事評價說: “十五篇散文每一篇都是良知的顯現,每一篇都飽含深情,展示了作家的情懷。幾乎每篇都與家鄉和故土密切相關。這是作者賴以生存的土壤啊,很難說一個不愛家鄉的人能夠熱愛祖國,因此愛家鄉就是愛祖國。最受感動的還是寫父親的這一篇,幾次峰回路轉,有歡笑有悲傷有掙扎更有對生活的期待,幾次落淚。”這些反饋印證了張平的創作初衷:“寫世道人心,才能引發共鳴。”正如評論家張陵所說:“張平的散文與小說精神一脈相承,‘不美化、不媚俗、不遮蔽、不掩飾’,給當今散文注入了血性與硬氣。”
多年來,張平始終堅持“為人民寫作,為人民發聲”,他說這其實是古今中外所有作家寫作路子的不二選擇。問及年輕作家應如何堅守 “為人民寫作” 的理念?張平提出四個建議:“第一,現實題材;第二,人民立場;第三,好看好讀;第四,真話實情。或者說:現實精神,民眾立場,讀者意識,作家風骨。”
在張平看來,現實生活中的寫作素材太豐富,太精彩了,作家不去關注,不去描寫,實在可惜。而描寫現實,一定要站在人民的立場上為老百姓說話,要為老百姓寫作,要為老百姓吶喊發聲。“如果你對這些毫不關心,那你干嘛還要當作家?作家的作品就是讓老百姓看的,你不為老百姓說話,你不站在老百姓的立場上,老百姓又怎么會關注你的作品?”
關注現實,描寫現實,作品一定要好看好讀好懂,有故事有人物有激情。“不能故弄玄虛,尤其不能胡編亂造,任意夸張或扭曲。一定不能在作品中說假話,只能說真話,講實情。一個作家如果能給一個時代留下一些難忘的記憶,留下一些冬日的溫暖,留下一些夜間的光亮,留下一些人生的慰藉,那你也許就有可能成為這個時代的良知和更夫,這也同樣需要你畢生的努力和獻身。”
談及未來的寫作計劃,張平透露正在籌備長篇小說的寫作,“還沒有繼續散文寫作的計劃。不過我想這兩種體裁的寫作,并不矛盾,可以互融互補。小說不好表達的內容,可以用散文更直接地去表達去描寫。散文不好展現的主題,小說則可能更有分量,更有沖擊力。還有,當今是網絡時代,讀者的反饋,對作家的寫作有著強烈而直接的影響。讀者更喜歡哪類體裁的寫作,必然會促使作家向哪個方向進行選擇和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