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何以稱“史”
在《中國小說史略》里,魯迅給吳敬梓的《儒林外史》留了一章的篇幅,而書中還有此待遇者,即《西游記》與《紅樓夢》。魯迅對此書的重視,由此可見。
對于吳敬梓的筆力,魯迅的評價尤其高,謂之“燭幽索隱,物無遁形”。不管寫什么樣的人物,“皆現身紙上,聲態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但可惜之處,就是不像長篇:“惟全書無主干,僅驅使各種人物,行列而來,事與其來俱起,亦與其去俱訖,雖云長篇,頗同短制”,當然盡管如此他也還是認為寫得好:“但如集諸碎錦,合為帖子,雖非巨幅,而時見珍異,因亦娛心,使人刮目矣?!碑斎?,在魯迅當年的語境下,還沒有D.H.勞倫斯從海明威的短篇小說集《我們的時代》看出長篇小說新形式的那種文體視角,因此還不能看出《儒林外史》在形式上的新。書中各回情節由不同人物的出場來串聯其實只是表象,關鍵是還有著顯然的內在關聯性——盡管那些人物你方唱罷我登場,但他們活動的場域是共同的,而且彼此間始終有著千絲萬縷或隱或顯的關系。正是這樣的關系,使得《儒林外史》自然生成了一個鮮活的長篇小說整體,而非短篇故事的集合。
《儒林外史》形式的獨特性,其實在于取法于“史”——《春秋左氏傳》。吳敬梓要做的,是將《春秋左氏傳》的筆法化入白話章回體小說里,為儒林人士別撰一“史”。所謂的《春秋左氏傳》筆法,從大的方面說,就是在時間線索上,圍繞具體事件呈現人物言行,并加以評點,但絕不妄加演義;從具體層面說,就是在呈現事件的過程中,以人物言行作為生成事件的手段,但在生動鮮活的前提下,又要做到只述其實、點到為止、意在言外。吳敬梓對《春秋左氏傳》筆法的化用,非常的高明通透,尤其是以人物言行呈現事件的那種嚴謹節制令人印象深刻——不僅體現在其白話文字的簡約自然,寫景狀物的極簡傳神上,起承轉合的干凈利落的分寸,全書幾無傳統白話長篇小說常見的言辭蕪雜漫洐上,多有諷刺卻不失嚴肅上,還體現在絕不在無關緊要處浪費筆墨上——比如對很多次文人相會一筆帶過,絕不隨意展開敷衍,比如雖寫了很多儒林人士之間的唱和,卻又并不引用他們的詩詞文賦。在小說的布局上,也能看出吳敬梓對《春秋左氏傳》結構方式的轉化自如。每一回都有一兩個核心事件,由人物引發事件,再通過事件活現人物,人來人去,事起事落,譬如江河流轉,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