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5年第9期|蘇滄桑:宇宙語言09:09(節選)
蘇滄桑,散文家,作品散見于《新華文摘》《人民文學》《十月》等,出版散文集《紙上》《遇見樹》《聲音之繭》等多部。獲朱自清散文獎、十月文學獎、冰心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琦君散文獎等文學獎項。散文集《紙上》法文版等作品在海外出版發行。
導 讀
編者按:近年來,跨文化交往備受矚目,在世界中寫作已成常態,從2024年第10期起,本刊開設了“到世界去”專欄,約請著名作家撰寫在異國他鄉的文化經驗,以饗讀者。本期推出作家蘇滄桑的散文新作《宇宙語言09:09》,與你一道走進神秘的南美洲。
宇宙語言09:09
蘇滄桑
他們成功地理解了宇宙語言。
——保羅·科埃略
開始
多年以后,面對即將飛往巴西圣保羅的機組人員,我將回想起,杭州大學灑滿陽光的圖書館窗前,18歲的我捧讀《百年孤獨》的那個遙遠的午后。
熟悉《百年孤獨》的人,會從我開頭這句話里,聞到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敘事味道。正是這個四十年來縈繞在我夢魂里的神秘味道,牽引著我,向日葵般扭著頭別著身子,遙望著地球最南端那片史詩般壯麗而魔幻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和命運。
事實上,我從不認為,遙遠的南美洲和我是分開的,我始終相信,宇宙間所有的物質都是一體的,由我們看不見的某些暗物質,緊緊聯結在一起,因此,“一只南美洲的蝴蝶扇動翅膀,結果可能引發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因此,跨越2024和2025年的南美洲之行,是擁抱遙遠的那個自己。
我無法精確本次遠行的算法,就像《未來簡史》中那只面對獅子和香蕉的狒狒,只能憑借直覺預測風險。我默默估算了經濟之外的最低成本:巴西、秘魯、智利、阿根廷、玻利維亞、烏拉圭6國,共27天,需要飛行8萬多公里,相當于繞地球2圈,需要飛行24趟航班,其中直升機1趟、螺旋槳式小型飛機1趟,涉及交通安全、健康安全、人身安全,主要有:有很大概率的當街被搶手機、很小概率的被持槍搶劫的危險,有極大概率的高反、流感、登革熱等風險,有較小概率的行車安全風險,有極小但如果碰上就是百分百的航空安全風險。
事實上,在南美洲的27天里,每一天,都會有一個念頭冒上來:這次,我能活著回去嗎?每一天,我都在心里用力祈禱平安,如同萬里之外的八旬母親每一天為我祈禱一樣。事實上,這一次遠行,除了常常累到懷疑人生,心理壓力成本是最高的,包括對為我日夜懸心的母親的深重內疚。
幸好啊,付出昂貴代價的出發和遠行,收獲了擊中我心靈的無數個瞬間。穿越千山萬水的意義,是盡全力伸展觸角,觸摸向往之地,更是丈量內心,喚醒精神疆域中沉睡的陌生之地。
我沒有任何通靈能力,發生在我身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是:無數次,我突然看向鐘表時,鐘表顯示的時針和分針的數字剛好重疊,比如09:09、11:11、22:22。有人說,這樣的時刻,是宇宙在用無聲的語言呼喚你。
雨林、河流、瀑布、石陣、地畫、孤島、鹽湖,我一一遇見,一一用腳步、目光和心跳與它們對話。它們回應了我,用天空和大地的語言,用宇宙的語言。我沒有完全聽懂,但至少,如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所說:“我尋找過我自己。”
此刻,春寒料峭,我坐在東海邊玉環島漩門灣面向大海方向的書屋里,在電腦上敲下以上文字時,像坐在兩萬公里之外的亞馬孫熱帶雨林里,感覺額前慢慢亮起了一道光,那是南美洲2025年第一場暴雨后的第一縷陽光。
謹以此文獻給所有和我一樣渴望和宇宙對話的人們。
雨林:月光篦出一只虱子
一
尾隨著印第安向導Julio模糊的身影,靜默的一行人緊盯著他用手電筒開辟的一小圈光,行進在漆黑的亞馬孫熱帶雨林(Amazon Rain Forest)里,仿佛和這片原始森林的生靈們一樣,停留在一個與世隔絕的時空里,只有時間本身在時間里前進。
這是夜里8點,北半球的北京時間已跨入了2025年,南半球的秘魯時間仍停留在2024年的最后一個夜里。瑪雅瑙斯省的亞馬孫熱帶雨林 ,沒有網絡,沒有燈光,沒有人說話。
萬籟涌入耳蝸,由近及遠由遠及近的蛙鳴聲鳥鳴聲蟲鳴聲如空氣般潮膩,又如遮天蔽日的藤蔓般稠密。有一兩聲特別響亮的鳥鳴聲,像人類吹的口哨,音調一直往上,好像在拉著我們往前走。盛夏夜的空氣里,散發著青草剛被割下來在蒸籠里蒸過又在太陽里曬過的那種復雜的氣味。
一兩聲猴啼,極短促,像我們驟然變得急促的心跳。隨著印第安向導手指的方向,一閃而過一個黑影,又似乎沒有。
印第安向導表情夸張,有效制造了緊張氣氛。他的名字是七月的意思。在手電筒的余光里,他瞪著突出的大眼睛,將左手食指豎放在嘴唇上,不時發出輕輕的噓聲示意我們不要出聲,哪怕因驚恐而發出的尖叫。來自東方古國的一雙雙黑眼睛,像黑暗中的一粒粒螢火。好奇,興奮,驚恐,無助。
亞馬孫雨林,這一地球上最大的熱帶雨林橫跨巴西、秘魯、哥倫比亞、玻利維亞、厄瓜多爾、蘇里南、法屬圭亞那及圭亞那8個國家,是地球上物種最豐富、最復雜的生態系統,生存著近6萬種植物、200萬種昆蟲以及無數種鳥類、哺乳動物、兩棲動物、爬行動物等。這一“人類禁區”,提供了全球五分之一的氧氣,也為人類準備了上萬種死亡的方式。比如:
有毒植物的毒液,會沿著劃破的動物皮膚侵入神經和血液,致死。
300多種蚊子、各種巨型蜈蚣、蜘蛛、子彈蟻、箭毒蛙等等均攜帶致命劇毒。一只箭毒蛙的毒素足以殺死一只大型動物或者20個人,印第安人曾用它們的毒液制作狩獵工具。
被子彈蟻咬中后,痛感堪比同時斷掉20根肋骨。牙簽魚如果沿著水流鉆入人類的尿道,會讓人痛不欲生。
看似平靜的亞馬孫河流里,潛藏著食人鱷、食人魚,還有能放出高達800伏電壓足以擊暈人類的電鰻。
最恐怖的,是亞馬孫森蚺,世界上最大的蛇類,體長可達6米,體重可達200公斤,和神出鬼沒的美洲虎一樣,是亞馬孫雨林的頂級獵食者。
人類的腳步還只敢逡巡在它的邊緣地帶,而目光無法企及的更深更暗處,連當地土著人都不敢貿然進入。
此刻,我的雙腳一步步探向被手機勉強照亮的地面。忽然,藤蔓垂落的陰影中,一條金黃色的螞蟥橫在一塊石頭上,蠕動著,通體濕潤發亮,像是雨林的守門人,提醒人類:闖入者需以血為代價。
汗毛聳立的剎那,我趕緊跳起來躍過了它,根本不知道雙腳會落在黑暗里的何處,是潮濕的腐殖土?低洼淺草深坑?還是會踩到另一條螞蟥或者蛇身上?如果不慎摔倒,我的手會扶上哪里?手機光亮之外的任何一處,都有可能潛伏著螞蟻螞蟥毒蝎毒蜘蛛毒蛇。
一只巨大的黑褐色狼蛛一動不動趴在倒伏的樹干上,印第安向導用英語細數了一遍它毛茸茸的腿,一共7條,應是斷了一條。7條腿本身就像一張密織的網,時刻準備將獵物收入囊中。
紅眼睛黃綠色相間的一只菩提樹葉般大小的牛蛙呆立在草叢中,被手電筒照亮后,并未鳴叫,喉囊一鼓一鼓的似乎很生氣被打擾。
沒有蛇。沒有卷尾猴。沒有巨蟒。盡管低垂的每一條枝蔓都像一條蛇。也許就是蛇,而我們沒有發現。無處不在的,是體形和嗡嗡聲都特別巨大的蚊子,自始至終圍著這群闖入者飛舞。
“行軍蟻!”有人驚呼。所有人都發現,腳下到處是一隊隊急匆匆趕路的行軍蟻,比在中國江南看到的大四五倍的栗褐色螞蟻高舉葉片和各種顏色的食物,如高舉旗幟,黑色河流般無聲地漫過枯葉,漫過倒伏的一切,通往未知的去處。我的鞋面上、褲腿上,已經粘上了十來只螞蟻。它是毒性最強的十大螞蟻之一,通常一個群體中有100萬到200萬只螞蟻,個性兇悍,唾液帶有毒性,可以輕易麻痹人類,當人類侵入它們的領地時,將會付出巨大代價。
本以為,行軍蟻的行進會發出沙沙巨響,像紀錄片里一樣,也許是萬籟的轟鳴聲掩蓋了它們急促的交談。它們每天不知疲倦地搬運一切,啃噬一切,又重建一切,在人類眼里,顯得笨拙可笑毫無意義,那么,假如有更高維度的生命在俯瞰人類,是否也是這般感覺?
所有人一邊走,一邊使勁跺腳,擺脫著無孔不入的行軍蟻。
“我想回去!”一個帶著哭腔的女聲囁嚅著說。沒有人回應她。
“我也想回去!”我在心里說。
一只淡綠色的蝴蝶,合著雙翅,像沉睡在一個夢境里。我深深吸氣,深深呼氣,我要與它交換呼吸,換取它寧靜的意志。事實上,我從未如此零距離地進入真正的蠻荒之地。我看不到雨林里的萬千生靈,但能感覺到那些心跳呼吸和眼神存在于咫尺黑暗中,也許就在一轉身間,也許就在我腳下,也許就在從頭頂突然垂落的枝蔓間,也許就是那片看似枯萎的樹葉。我感覺,整座熱帶雨林就是一個巨大的蟾蜍般黏糊糊濕漉漉黑黢黢的生命體,萬籟和氣息,都是它巨大的胸腔發出來的。
我頭皮發麻,汗毛聳立,緊縮脖子,踉蹌前行。我戴著帽子和面紗,裹著防曬衣和扎腿長褲,穿著長襪和登山鞋,戴了手套,不敢裸露出一寸皮膚。可是我又那么想靠近它,撫摸它,傾聽它。如果它愿意和我說一句話,它會說什么?是“來!”?還是“走!”?
一條條褐色大腿出現在模糊的視線里,鬼魅般可怖。印第安向導說,這是“會走路的樹”——行走棕櫚樹。這種神奇的樹雌雄同株,高蹺般的根系像長了十幾條大長腿。這些“腿”在陽光充足的一側會成長,而光源低的一側會慢慢枯死。因此,行走棕櫚樹一直朝著光照的方向移動,每天移動2到3厘米,每年移動20米遠,就像在緩慢“行走”。
終于,有了光!野杧果和棕櫚樹的樹影婆娑間,雪白的月光傾瀉而下,銀河如被葉片切割成的碎鉆石,向著大地傾灑。深藍色的天穹之下,天籟、地籟齊聲合鳴。我聽不懂它們的語言,卻感覺它們的語言和萬物和宇宙的語言渾然一體,悅耳動聽,某一刻,我仿佛聽見憂傷的印第安笛聲從遠古傳來,傳說中水蟒化身的笛子吹奏著這片土地創世之初的曲調,哀嘆著它漸漸隕落的古老文明。
只有人類發出的聲音突兀而另類。
悄聲撤離雨林時,我回頭看見,雨林像大地的一頭濃發,月光像一把心存敬畏的銀梳,輕輕撥開枝枝蔓蔓,給雨林梳頭。
我感覺自己是一粒被月光篦出來的虱子。
第二天午后,我們跟著印第安向導沿著一條顯然常年被人類踩踏的小徑來到了一棵參天的千年古木棉樹前,忽然發現,昨晚我們來過這里,只是我們并未深入雨林,而是迷失在時間和黑暗里,以為自己走了很久,走到了雨林的腹地,其實,我們只是在靠近河流的邊緣地帶徘徊,輕輕觸碰了一下雨林的發梢而已。
不禁啞然失笑。
真正的荒野是沒有路徑的。
二
雨水不是突然降臨的,雨水早有預兆,它藏在昨夜傾巢而出的行軍蟻急切而鎮定的腳步里。
起初是細密的鼓點。棕櫚葉做的屋頂猶如一張鼓面,輕輕的、咚咚的鼓點聲從鼓面的一側滾動至鼓面的另一側。而后,悶悶的隆隆雷聲和巨大的雨聲在鼓面上翻滾,好像正在將天地撕裂,正在將天地縫合。
我從夢境中醒來,耳蝸里灌滿了雨聲,仿佛放入一顆無花果籽便能發芽生長。隨著我將視線移向窗口,從暗夜透進來的微光里,我看到了從芭蕉葉尖滾落的尚未連接成線的晶亮的雨滴,聽到了雨滴聲里包裹著的另一些雨聲,那是棕櫚葉屋檐淌下的已經連成的雨線,椰樹葉上落下的已經連成的更粗的水流,分別落入石子水溝里、石板上、泥土上發出的不同聲音。
當屋頂的雨聲變得好像一個人拎著笨重的拖地長裙拖過來拖過去時,我起身悄悄走到門口打開門,聽到了凌晨四點半的另一些雨聲。
雨落在巨芋葉上像圓潤的豎琴聲,墜入泥水溝后化為渾厚的男低音。
一只藍閃蝶蜷縮在葉片背面,翅膀被雨水壓得瑟瑟發抖,像一片即將融化的藍色琉璃。我聽見它說:“別笑,等太陽一出來,我又是一條好漢!”
一只切葉蟻斷了一只腳,落了單,在石板路上打轉,觸須上舉著兩滴雨像舉著獨行俠的兩面旗幟。我對它說:“我不笑你,我敬你是一條好漢!”
原來,昨夜雨林中螞蟻們的忙碌是有道理的,此刻,它們應該已經蜷縮在較高處的某個幽暗宮殿里,集體慶幸著躲過了一場滅頂之災吧。
鱷魚估計正潛在漲水的河岸邊,只露出鼻孔呼吸。樹懶必定緊抱枝干,聽天由命地任由雨水沖刷苔蘚地毯般的厚實毛發。卷尾猴或許更喜歡在雨里蹦跶。蜉蝣在一道閃電中終止了它的垂死之舞,跌入水洼,食人魚一躍而起,轉瞬,它們消失的地方剩下一圈圈漣漪,雨水繼續無聲地注入河水。
這是2025年的第一場雨,每一滴雨都像承載著某種特殊力量,沖刷著亞馬孫流域,浸潤著印第安土著祖先的灰燼,鐫刻著這片大地的年輪。
也蕩滌了我,直至我感覺渾濁不堪的自己空明如雪霽后的晴空,差一點就像《百年孤獨》里的蕾梅黛絲那樣,隨著鼓蕩放光的床單一起冉冉上升,永遠消失在連飛得最高的回憶之鳥也無法企及的高邈空間。
如果不是擔心吵到誰,我真想吼一嗓子,我相信自己的聲音一定比任何時候都更清亮。
回到房間,有兩個驚奇等著我。
洗手臺的香皂盒邊,蹲著一只拇指般大的蛙!淡綠色的皮膚,細密的深綠色斑點,黑眼珠,像涂了人類金色眼影般的上眼瞼,細嫩的腳蹼,腳蹼頂端細嫩的吸盤。門窗嚴嚴實實,沒有地縫,沒有發現可以進來的任何地方呀!
我問它,你是怎么進來的,幾時進來的,進來干什么?你難道需要躲雨嗎?還是,和我一樣,太好奇,總想闖入陌生之地,看看不屬于你的世界?
我拿了一張紙巾,輕輕將它裹起來,隔著紙巾,手指觸碰到它軟軟的涼涼的肢體時,沒有不適,但我不敢直接上手,怕萬一有毒。穿過臥室,打開門,將它放到了屋檐下飄著零星細雨、堆積著落葉的草地上,讓它自己找回家的路。
一個包子那么大、不知幾時被蚊子叮咬的包,出現在洗手臺的鏡子里——我的額頭左上方微微凸起,泛著紅,瞬間感覺到了一陣強似一陣的癢和麻。趕緊挖了一大坨萬應膏涂上去,同時,心存敬畏地收下了這枚熱帶雨林贈予我的“紀念章”。
凌晨五點,我坐在搖曳著芭蕉葉、飄落著細雨的窗前,用電熱鍋煮了一碗香菜方便面,加了半包榨菜,吃了起來。
我覺得無與倫比的幸福。我一個人聆聽雨聲,我一個人在和整個雨林約會,我一個人在和整個地球約會。
我一口一口慢慢享受著這稍縱即逝的幸福。誰知道呢,亞馬孫熱帶雨林,和北極冰川、黑猩猩、大象,能否挺過21世紀,人類能否挺過21世紀。
河流:刻在水紋中的基因
一
大地色的亞馬孫河(Amazon River)在細雨中鋪開,河面寬廣,水紋淺顯,如尚未書寫的羊皮紙。
小船行過處,波紋裂開又愈合,仿佛河流擁有自愈的肌膚。我將五指撐開,手心朝下,以幾乎與水面平行的角度輕觸,在機動小船的速度作用下,水在我的指尖下炸開,呈五支射線狀的水柱,指肚觸碰河水的感覺,帶著某種原始的溫熱和黏稠,像是觸摸到史前巨獸尚未凝固的血液。
血液來自古老的安第斯山脈和秘魯高原凝結了千萬年的冰川,奔涌,匯集,每一片融雪都在踐行古老的諾言——去成為南美洲大地的血脈。
而河水的氣息,是清新的,像來自未來。
一群一群白色的鳥、黑色的鳥、黑白相間的鳥,停在兩岸無數椰子樹和棕櫚樹上、河岸邊倒伏的枯木上、河水中央的一棵樹上、某個孤島的唯一一棵樹上。一群野水牛停下腳步,也停下咀嚼,目送著我們的小船從它們眼前飛速駛離。水里的植物們如此眼熟,那些日常慣見的展廳、大廳、餐廳、客廳、玄關里嬌嫩的水培植物,竟有著如此廣闊浩渺的來處,此時此刻,在小船掀起的濁浪中搖曳、挺立、浮沉。
食人魚的釣具簡陋得近乎荒誕:一根細竹竿,一根細麻繩加鉤子,一塊紅肉。
魚群循血腥而至,一叢叢水葫蘆下,銀鱗翻滾,如刀光劍影。帽子、雨衣、套鞋和臉色一樣黝黑的印第安船夫,從船頭走到船尾,又從船尾走到船頭分發釣具,船在風雨和他的作用下,左右劇烈搖晃,我趕緊蹲下身,死死抓住船舷。
“下面有東西!下面有大東西!”這是食人魚、鱷魚、海豚頻繁出沒的地帶,水下突然拱起一個巨獸掀翻小船,是很有可能的。如果船翻了,不用考慮水的深淺或是否會游泳,一船十來個人,瞬間葬身魚腹,也是很有可能的。
當十幾條食人魚被同伴們一一俘獲,我仍一無所獲。雨停了,終于,當那條比同伴們釣的任何一條都大得多的食人魚被我的魚鉤鉤住下巴扯上船時,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它瀕死的憤怒的紅眼睛。
向導幫我將它摘下來,掰開了魚嘴。上齒短小細密,下齒呈鋸齒狀,發著寒光,舌頭圓乎乎肉乎乎的,整個組合起來,有點憨態可掬,又兇又萌的樣子。午餐時,這條我釣到的食人魚,和其他食人魚一起,被烤熟后裝在一個餐盤里端了上來,特別鮮美,連令人驚悚的牙齒,也香酥可口。
我心安理得地嚼食著它,忽然想起凌晨放生的那只蛙,想起我拒絕食用的烤羊駝肉。什么是可愛的?什么是可惡的?什么是該被食用的?什么是該被放生的?什么是眾生平等?食人魚吃腐肉,清理河流,該判它死刑還是授它勛章?
人類爬到食物鏈最頂端,一邊說牛啊羊啊多可愛,一邊蒸煮炸烤無所不用其極,曰之為美食。也不忍,也想素食,可蔬菜、瓜果、豆子萌發的嫩豆芽,飲食里附著的萬億微生物,就沒有靈魂?就沒有痛感?所謂的慈悲,不過是食物鏈打了個優雅的繩結?
我看了一眼無辜的食人魚,感覺內心比迎著狂風暴雨行進在亞馬孫河流中還要凌亂。
二
雨一停,亞馬孫河的天空瞬間露出了新年第一個藍色的笑容。我的視線沿著瞬間變得清亮的河岸,搜索著曾經在紀錄片里看到的一種現象:一群群亞馬孫蝴蝶圍繞著烏龜翩躚起舞,是為了吮吸烏龜的眼淚,攝取繁殖和產卵必需的鈉元素。蝴蝶也會從其他動物的尿液、河堤、水洼皮、汗水浸透的衣服和人類身上獲取鈉元素,它們甚至會吮吸鱷魚的眼淚。
沒有看到蝴蝶和烏龜,也沒有看到粉紅色的海豚。印第安船夫坐在船頭一邊四下張望,一邊鼓起雙唇,發出類似夜鶯鳴叫的聲音,??????,千呼萬喚,海豚也沒有出現,但也說明,他經常如此呼喚它們,它們也一定曾給予他回應。也說明,它們有時愿意和人類接觸。
“黃金之城沒有城墻,它的女戰士騎著鱷魚作戰,箭矢能穿透鋼甲。”1542年,第一個發現亞馬孫的西班牙探險家弗朗西斯科·德·奧雷利亞納在日記里顫抖著寫道。在他眼里,勇猛的女戰士,就像希臘神話中的亞馬孫人,大河也因此得名。
這條世界上流量、流域最大、支流最多的超級大河,確實是一條時刻在戰斗的河流。任何外來金屬物體的介入,都會激起整個生態系統的狂暴反擊。6400公里長的河面上,沒有一座橋梁。人類曾試圖架設橋墩,鉆頭深入一米,泥沙就會塌陷填滿鉆孔,氣候的暴烈也給建橋判了死刑,無論是秘密投放的水下監聽設備,耗費巨資建造的鋼架,亞馬孫河只要輕輕翻個身,這些人類引以為傲的工程技術便淪為笑柄。
然而,亞馬孫河又是一個孕育滋養著萬千生靈和人類的超級生命體,一個永恒流動的生命母體,她用最優雅的姿態嘲笑著某些人類的無知和傲慢時,第一時間縫合好身上的每一道傷口,又給予人類和萬千生靈以胸懷以乳汁。
洪水漫過3萬平方公里的雨林,椰樹樹冠依然在百米高空織就翡翠般的穹頂。
金剛鸚鵡振翅掠過水面,尾羽在激流中蘸取著河水鈷藍色的顏料。
紅吼猴的啼叫輕輕震落鳳梨科植物葉鞘里的晨露。
銀龍魚在被淹沒的蘇木枝條間產卵。
粉紅河豚用聲吶探測著樹冠與樹冠之間的通道。
鐵梨木枯干如漂浮的方舟,承載著蛇鳥也承載著樹蛙的卵鞘。
鐵質船殼早已被食木甲蟲蛀成蕾絲,仍有珊瑚蛇一家在銹跡斑斑的汽笛里筑巢。
一葉印第安獨木舟緩緩駛過,像懸浮在蒼穹之下,獨木鑿空的船艙壁長滿了苔蘚,同樣長滿苔蘚的船槳在濁流中奮擊前行。
人們依水而居,從不肯離去。
……
即使年復一年被洪水重塑,即使被外來者侵入、征服、同化或異化,刻在亞馬孫水紋中古老的母性基因從未消散。
這一次,我把手背貼在亞馬孫河流的流水間,船速慢下來后,因下雨而渾濁的水流淌過指尖的感覺更加溫潤,有一種母性的溫柔。
以色列學者尤瓦爾·諾亞·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說,為什么是人類主宰世界?不是因為人類更強有力,而是大規模、靈活的合作,以抽象思維虛構故事、編織意義之網。遺憾的是,一千年前的意義一千年后很可能會變成笑話。任何人類文明都不會比一條大河更恒久。
船輕輕顛簸了一下,手背和水流重重碰了一下,好像是她輕輕握了握我的手。
三
“馬孔多是一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蘆葦蓋成的屋子,沿河岸排開,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床里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
從晃蕩著的小船上下來,踩上架空在亞馬孫河岸蘆葦叢上由一根接著一根原木搭成的獨木棧道,第一眼望見亞瓜土著(Yagua)部落村莊時,我感覺自己來到了《百年孤獨》第一頁的馬孔多。
“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
3個10歲不到的男孩、一個小女孩,一律黑頭發黑眼睛,棕紅色膚色,一律光著上身赤著腳,胸前戴著用植物種子和動物牙齒做的項鏈,下身穿著毛瑞櫚做的短草裙,雀躍著迎上來,如同此時下午四點叢林樹葉間雀躍著的陽光。他們領著我們往散落在樹冠間的錐形草屋頂方向走時,臉上并沒有一絲笑容,好像是在完成某個秘密領受的莊嚴任務。
Yagua 部落,是亞馬孫河兩岸1500萬居民中的一小部分原住民,眼前這個Yagua 村莊只有十來座草房,老老小小共約30人。他們和其他80%的原住民一樣,種植玉米、香蕉和木薯,用淬了毒的吹箭在森林中狩獵,劃著獨木舟在激流之上穿越、漁獵,也接待游客來訪,游移在原始與現代文明之間。
下午四點的陽光將眼前的一切事物聚攏成一個光影斑駁的琉璃世界。
一位上身披掛著吊帶草編背心下身穿著草裙的少女和兩個小男孩坐在棕櫚屋頂下的木條凳上說笑,陽光透過他們左側的枝葉灑在他們身上,黑頭發、古銅色的皮膚和皮膚上的汗珠,折射著金光,如涂滿棕櫚油的三個陶俑。
另外幾個顯然做了母親的女人,上身是紅色棉布抹胸配草編背心,下身則是紅色棉布短裙,在金色的陽光里,如一團團火焰。
頭戴羽冠、身材壯碩的幾個小伙子拿著吹箭筒和箭向我們走過來時,金色的陽光將他們的肌肉骨骼勾鑄成了一尊尊活動著的銅像,散發著一種野性美。
那只樹懶,仿佛那個小男孩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緊緊扒在他裸露的后背上,用低于人類幾倍的行動速度,將兩只手抬起輕輕勾住他的肩頸,嘴巴像永遠在微笑。摸上去,厚實的皮毛暖暖的,抱起來貼近臉頰時,感覺到它的鼻息和人類的嬰孩并無兩樣。和狨猴、蟒蛇、鸚鵡一樣,樹懶也是土著孩子們兒時的寵物和玩伴。
一個還在蹣跚學步、僅穿一條三角短褲、身上有五六個被蚊子叮咬的紅包的小女孩掰開一塊餅干,將一大半塞進母親嘴里,然后,她撿起一片落葉,一邊旋轉一邊往高里跳,咯咯咯笑著沉醉在她一個人的游戲里。
一只橘貓躺在幾根支棱著草屋的木樁之間,緊盯著一條黃白相間的土狗在土里尋尋覓覓。
一個赤裸著上身的七八歲的小男孩,一手拿一塊巧克力,一手握成小拳頭貼在嘴邊,笑著抬眼看向和他同坐在草屋屋檐下的七八歲的赤裸著上身穿著紅裙子的小女孩,黑白分明、異常清亮的眼神里透著羞澀,小女孩也正回頭笑著看著他。金色的陽光籠罩著他們,身后是無邊的綠影婆娑。
族長靠近我們,一把羽毛和一把毛瑞櫚草就是他的皇冠。他用紅木果實做的染料,在我們每一個人臉上左涂三下,右涂三下,每個人就像長了六條紅色的貓胡須。一個紅裙姑娘過來拉起我加入他們的歡迎儀式舞蹈。我感覺她并不熱情,臉一直別過去,不讓我的同伴們拍攝到她的臉。跳舞的時候,我感覺到了她的敷衍,照片里,我看到了她的拒絕。
她結婚了嗎?她有孩子了嗎?那些琳瑯滿目的編織品、椰樹殼項鏈、魚骨耳環、木雕,哪個是她做的呢?她真心歡迎我們還是討厭我們?花樣年華,在這樣生命力盡情綻放的荒野,她的愛情想必也是肆意奔放的,為什么我從她臉上看不到快樂呢?
Yagua 族女性十四五歲時就發育成熟了。如果遇到一個部落外的追求者,那個男人會來到他未來妻子的家里住一年,耕種、狩獵,直至女孩懷孕,一起回到男方家里生活,并被視為正式“結婚”,屆時將舉行盛宴慶祝。
隨著16世紀中葉西班牙征服者的到來,Yagua 人的土地和生活方式受到了嚴重威脅。白人給他們帶來了之前沒有的免疫力方面的疾病,例如天花和流感,對人口數量造成了毀滅性的影響。宗教戰爭沖突和橡膠熱潮 ,使得土著人遭受著自然資源、古老文化、健康和生命的三重掠奪。那些沒有被殺死或奴役的人逃往叢林偏遠處茍延殘喘,部落的凝聚力和文化逐漸衰落,年青的一代正在遺忘他們古老的語言。
有人對印第安后裔們說,西方殖民者侵略了你們。有些印第安后裔卻說,感謝他們為我們帶來了上帝。
女人們的歌聲飄忽如煙,歌詞里藏著水蟒祖先與星星通婚的秘密。人們也相信,亞馬孫每一段河道都由不同的水神掌管。他們的信仰體系里有一個造物主,還有惡魔和靈魂,這些通常與亞馬孫雨林的動物有關。最重要的精神存在是女神瑪揚圖(Mayantu),紀念她的慶祝活動持續幾天幾夜,包括飲酒和盛宴。在儀式期間,年幼的孩子會被賦予一個只有部落男性才知道的秘密名字。
蘆葦夾道的水路上,緋紅色的晚霞如水神巨大的斗篷,斗篷下駛來一條晚歸的船,船上是兩位印第安老夫妻和一只黃白色的土狗。狗蹲坐在船頭,豎著耳朵,很警覺地聆聽著什么。女人坐在船中間,有點胖,深藍舊布帽,淡藍舊上衣,藍底白點的舊裙子,頭發在微風和光影里拂動。男人劃著槳,深紫色的舊帽子,深灰色的很臟的破舊上衣,背上已經濕透。
船交錯而過時,他們三個對我們完全無視,一律看著左前方同一個方向,好像被岸邊的什么吸引著。他們身后,夕陽發著金色光芒,水生叢林發著綠色光芒。我有一種錯覺——他們真的看不到我們,他們依然活在古老的時空里,我們只是在平行宇宙偶爾交錯。
四
在這片水域的另一側,猴島上的卷尾猴救助站,有一群同樣無視我們的卷尾猴。
這一次的無視,是不好奇,不畏懼,似乎把我們當成了同類。曾經,卷尾猴作為一種食物,被人類大肆獵殺。
卷尾猴們不時躍上人的肩膀,抓取養護員威廉遞給我并示意我喂它們的樹葉。我發現,像樹懶一樣,它們能聞得到你的恐懼或親近。而且這是一種能量互換,如果你心里害怕它,它也會害怕你,遠離你。
一個說英文的華裔女孩,任一只小猴子發髻般盤踞在她頭上,縮著脖子卻很享受的樣子。一只幼小的卷尾猴像長在了一個男孩身上,都可以帶回家了。一個英國女孩的手臂成了幼猴的藤蔓,它在她發間翻找想象中的虱子。
一個馬來西亞女孩,對著一只卷尾猴輕輕打開雙臂,它像是得到了某種感應,躍進她的懷抱,然后像一個嬰兒躺進搖籃一樣,任女孩輕輕左右搖晃。
養護員威廉輕撫一只受傷的卷尾猴,說:“它們能嗅到恐懼。”
這個印第安男孩托著猴子如同托著自己的影子——他的祖先或許曾在部落古老的儀式中戴上美洲豹面具,而今他穿著印有猴島救助站標志的綠色T恤,依然懂得與猴群交換眼神。
這個遺世獨立的猴島,像是人類與異類真正和諧相處的實驗場,一個逃離了食物鏈循環的小宇宙。
銀河從樹冠缺口流淌而下。聶魯達的詩句撲面而來: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仿佛你消失了一樣
大水:重新長出苔蘚般的謙卑
一
直升機螺旋槳切開亞馬孫叢林清晨的寂靜時,舷窗外的浮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后退,叢林也迅速后退,如一條蜿蜒的森蚺。機艙里飄浮著咖啡豆烘焙的焦香,像某種古老儀式的前奏。
風帶著水霧以迅疾的速度從舷窗外灌進來,遠處的地平線突然裂開一道翡翠色的傷口!伊瓜蘇瀑布(Iguazu Falls),像是從地平線上一躍而起,闖入了視線。聽不到它的轟鳴,聞不到它的氣息,貼著舷窗玻璃俯瞰,4000米寬、世界上最寬廣的弧形瀑布群像橫向懸停在云端的銀河。
這是一場水的暴動或謀殺!億萬道白亮的河水,以每秒28萬立方米的流量沖刷著前寒武紀巖層,在清晨的陽光下,如億萬條閃亮的絲線扎向地心,被陽光切割而成的菱形光斑,化作億萬把匕首刺入馬蹄形的深淵“魔鬼之喉”。
阿根廷與巴西的邊界,伊瓜蘇河與巴拉那河的合流點,蒸騰的水霧在山谷中凝結成流動的紗幔,兩道彩虹突然出現在瀑布頂端,在飛濺的水珠中折射著流動的七彩色譜。
白色的、黃色的、發光的水流,永遠在流動,又像停止了流動。水瀑前,穿梭著無數黑色的鳥兒,起起落落,起起落落,永不停息,像是飛翔在停止了流動的永恒時間里。
我記得自己清晰地做過一個類似的夢,夢里的瀑布和伊瓜蘇瀑布一樣寬廣宏偉,穿梭著無數鳥兒,也穿梭著在夢里長著翅膀的我自己。只是,夢里的瀑布,是一層一層粉綠粉藍粉紅漸變的云瀑。
我從極小的舷窗口伸出指尖,想去觸摸那些遙遠的懸浮在空氣中的水珠,隔了那么遠,我臆想著瀑布清涼的體溫滲入了我的掌心。并沒有。
伊瓜蘇瀑布,名字來自瓜拉尼語或圖皮語,意思是“偉大的水”。
我從空中俯瞰這“偉大的水”,尚未被它徹底震撼到。因我尚未聽到它的聲音,觸摸到它的體溫,感受到它的力氣。它如美麗虛幻的遙遠星云般懸浮在天邊,僅僅觸動了我的審美,直到兩個小時后,我真正進入它。
二
從未感受過如此狂野的力量。
像是被摁入木桶的螞蟻,木桶又被摁進深不見底的“魔鬼之喉”,仰頭,只見四面八方的瀑布從深淵般的藍色蒼穹,沿著“木桶”邊緣,以雷霆之勢洶涌傾瀉,劈頭蓋臉,似要將我這只螞蟻吞沒。腳下,漩渦形成的巨大深淵,仿佛大地暴突的眼睛。
棧道蜿蜒如一條臍帶,將渺小的我與瀑布的磅礴緊緊相連。水和水巨大的轟鳴聲,將我的視線和聽覺同時囚禁在它的深淵之中。不是單純的視覺聽覺震撼,而是靈魂被某種事物一下子攥住時的戰栗——億萬滴水珠裹挾著億萬年地質變遷的力量,摧枯拉朽的偉力瞬間能將30米高的油木連根拔起,像火柴棍般在漩渦中打轉、折斷,也將我在直升機上俯瞰它時的傲慢擊得粉碎。
瀑布的轟鳴聲像一些獨特的語言。稍遠處,它像低沉的雷鳴,又像遠古巨獸的咆哮;走近些,它化作千軍萬馬奔騰的蹄聲,又像千萬把豎琴同時撥響,音符在水霧中跳躍、碰撞、交織;站到它面前,又似千萬面戰鼓齊鳴,千萬個戰士在高歌,千萬條巨龍在顱內奔騰。
印第安瓜拉尼人有一個傳說:瀑布是月亮女神為懲罰一個負心漢而劈開的深淵,水聲是她的哭泣與怒吼。
連帽雨披根本擋不住狂風和一陣陣瀑布雨,刮在臉上嘩啦啦巨響,滿頭滿臉冰涼的水滴是它打在我臉上的語言,不知道是不是罵人的話。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億萬年前大陸板塊碰撞的余震,讀到了地球狂亂的脈搏和急促的呼吸,幾乎以咆哮的形式抵達我,好像很想告訴我一些什么,警示我一些什么。
我仰面久久凝望它,在這摧枯拉朽、雷霆萬鈞的自然偉力前,誰能不心生敬畏?但我并不懼怕它會傷害我一絲一毫。有那么一瞬,我想沖入這深淵,將自己完全投放進洪荒之力。我想躍上水的巨龍脊背,騎著它在嶙峋和蠻荒之間奔騰。我想仰天長嘯,聽一聽是否能蓋過它的嘶吼。瀑布,也只有瀑布,擁有恒定、安穩的洪荒之力,讓人類零距離感受它時,只要不越雷池一步,便不會受到它的傷害。而洪水、颶風、暴雪、地震、雷電、火山噴發,可都沒這么好脾氣。
俄裔美籍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在《說吧,記憶》里說:“搖籃在深淵之上輕搖,常識告訴我們,我們的存在只是兩團永恒黑暗之間,一道短暫的光隙。”
瀑布,或許是大自然亮給人類看的一道光隙。它的怒吼,是警示,沒有惡意。瓜拉尼人甚至相信,伊瓜蘇瀑布是神靈居住的地方,他們會在滿月之夜舉行儀式,向瀑布獻上鮮花和果實。
此刻,被如此巨大的轟鳴聲包圍,生靈們仍在靜靜地繁衍,靜靜地休養生息,沒有慌張,沒有浪費,沒有多余,每一個生命都在生態鏈中找到了自己最準確的位置。
藤蔓在被流水不斷沖刷的石壁上慢慢刻著年輪。
一只綠翅短尾鸚鵡倏然掠過,鳥鳴聲和蟬鳴聲乍起。
水鳥的飛行軌跡,像寫在水幕間的生命詩行。
一只獾在棧道旁的雨林中撅起尾巴,突然轉過身來無辜地盯著我看。尾巴上凝結的水珠折射出一道光,是誰派來傳遞密語的使者嗎?
一只三趾樹懶從樹冠垂下,灰色的厚實絨毛被水霧濡濕,它慢條斯理地啃食著葉片,充耳不聞周遭的喧囂。
從亞馬孫雨林遷徙而來的黑臉琵鷺黑壓壓一片,正在瀑布前舉行“集體沐浴儀式”。
一棵被閃電劈開的大樹,焦黑的樹干承受著瀑布永不停息的沖擊,樹冠依然郁郁蔥蔥。
蜂鳥懸停在花朵前,用細長的喙吸取花蜜。蝴蝶們、蒼蠅和螞蟻一起盤踞在人類為它們準備的果盤前吸食著糖漿。忠貞不渝的金剛鸚鵡夫妻互相啄吻著彼此的喙。一只近一米長的蜥蜴大搖大擺從我腳下穿過鉆進了無花果樹陰。美洲紅鹮從飼料盆里叼起飼料,喂給水塘里的紅魚吃,紅魚們張開嘴巴,像一個個嬰兒。
巨大的蟬鳴聲與巨大的瀑布水聲幾乎同頻。
所有的轟鳴和低語,交織成了最原始最野性最自然最和諧的樂章,將和我一樣偶爾駐足于此的人類從文明的繭房中震了出來,以最虔誠的姿勢仰望瀑布,仰望所有本真的、從容的、自由的生靈。忽然,傾瀉而下的奶酪般的瀑布前,出現了一條若隱若現的彩虹,像是瀑布派出一個精靈,作最溫柔的提醒:當我們在文明之路上狂奔時,可會記得,自己也曾是這水的一部分,這荒野的一部分,最終也將歸于大地,還原為大地的一部分?人類需要的不是征服荒野,而是讓心靈重新長出苔蘚般的柔軟和謙卑。
一個七八歲的金發女孩,滿臉水珠,轉過頭來朝我眨了眨長長的眼睫,擠出了藍眼睛里的水,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我看到了兒時溪水般純凈的自己。
“愿你重新認識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愿你像雨林中所有的生靈,找到自己的生態位。愿你像伊瓜蘇瀑布一樣,始終保持原始的野性與純凈。”
我在心里祝福女孩,也說給自己聽。
石陣:石頭回歸了最初的用處
一
馬丘比丘遺址(Machu Picchu)浮出云霧,如同一只遠古巨獸浮出水面的脊背。曾被人世間遺忘了4個世紀的印加帝國古建筑群,匍匐在海拔2350米的雄偉山脈之間,如羽蛇神蛻下的層層鱗片,鱗片間一層層毛茸茸的新綠,像大地剛剛為它披上一層鏤空薄毯。
我站在它所在的懸崖對面的另一座懸崖眺望它,聽到了自己因高反、因震撼而清晰可聞的喘息聲和心跳聲。透過凝結在眼鏡片上的水霧,我看見一只安第斯鷲在靛藍色的天空中飛過的軌跡,恰好與那一條通往馬丘比丘遺址的如同銀亮臍帶般的古道重合。
古道上,印加古國國王帕查庫特克曾躺在他的寶座上,由眾多衛士抬著,走在層層疊疊的梯田間,走向無數古印加能工巧匠花了無數個日月打造的石頭城。三面環山、一面朝向太陽的馬丘比丘古城是印加人的軍事要塞,更是國王的行宮和祭祀場所。不遠處,印加人的母親河烏魯班巴河從600米高的垂直峭壁上奔騰而下,水聲里,我依稀聽見,古城太陽神廟玄武巖基座的某一道鑿痕里,傳來某個石匠失手跌落的青銅鑿子發出的一聲悶響。
進入石頭城,進入早已失去屋頂和門窗的一座座石頭房,像走進一架架失去了血肉皮膚的巨獸的骨骼。
馬丘比丘被稱為印加文明的失落之城,四周懸崖峭壁環繞,在16世紀西班牙殖民者入侵印加帝國時被遺棄,并在隨后的4個世紀里被原始森林覆蓋,徹底遺落在歷史的塵埃中,直到1911年被耶魯大學教授海勒姆·賓厄姆發現。
所有建筑都由石頭砌成,墻基直接鑿嵌在巖層上,太陽神廟、祭壇、貴族庭院、平民住房、作坊、廣場、浴池、堡壘等一應俱全。這個休養生息和祭祀朝拜的理想之地,由于海拔高、光照充足,也是農業發達的印加王朝的農作物試驗田,其地下水利系統令人嘆為觀止,水渠中清澈的溪水至今仍在汩汩流動。
屬于這里的任何一個細節都精美絕倫,令人匪夷所思。黑白色的石塊呈極有規律的幾何圖形組合,如同斐波那契數列構成的絕美曲線,石塊與石塊之間的銜接天衣無縫。當時,沒有馬匹,石料如何從30公里外的河谷運到絕壁之上?沒有鐵器,如何使得巨石做到如此精確的切割?沒有黏合劑,石頭與石頭之間如何堆砌得如此緊密?
難道,真如傳說所言,印加人用蝴蝶翅膀和露水調配混凝土?用青銅鑿子打磨火山石?用蜂鳥的心跳頻率夯實一個個具有完美抗震結構的接榫?
我的眼前浮現了15世紀某個平常的雨季,一個聾啞石匠在這里刻下了第99001道凹槽,青銅鑿子吃進巖石,他的心跳、汗水、掌心滲出的鮮血和當當聲一起吃進巖石。
二
太陽神廟石墻縫里鉆出的淡粉色野海棠將花盤轉向太陽時,向導說,古印加人崇拜太陽,認為太陽是生命和農業的源泉。神殿中曾挖掘出 150 具女性骸骨 ,是祭典中獻給太陽神的祭品。
我用手指輕觸一塊轉角被打磨得沒有一絲棱角的圓石,火山巖原本粗糙的肌理如此溫潤,像古老的體溫。
讓我的手伸進五光十色的光輝
伸進石塊的黑夜
讓遺忘了的古老的心
像只千年被囚的鳥
在我身上搏動
聶魯達于1943年10月22日騎馬參觀這座遺址兩年后,創作了舉世聞名的長詩《馬丘比丘之巔》。此刻,我也在馬丘比丘單調的藍色、綠色、黑色、灰色、白色里,感覺到了千年囚鳥的心的搏動:
綠草幾乎滲透了地面所有石頭間的縫隙,石墻上懸垂的凌霄花像突然活了過來,沿著五百年前的引水渠攀緣。云霧注滿每塊巖石的褶皺,于是苔蘚爬滿了灰黑色的火山石。一棵很可能被雷擊過的枯樹孤零零地立在石頭城的中央,長出了稀疏的幾片綠葉。五六只羊駝或踱著步或躺臥著,慢悠悠嚼食著山谷里的青草和云霧,絨毛里好像還沾著16世紀的雨滴,好像它們幾百年來一直待在這里。
仿佛,石頭是有溫度的,有心跳的,并且是有營養的,它用自己的死,孕育了新的生命。
有那么幾次,南半球盛夏的陽光躍出云層,將太陽神廟籠罩在神圣的光暈里。每年冬至日,第一縷陽光會精準地透過太陽神廟梯形的窗戶,照射在神廟內的平臺中央,印加人把這一天當作太陽的“重生日”。那塊突出基巖的奇怪石塊,被稱作“拴日石”,是古印加人的日晷。馬丘比丘在赤道以南13度,春分秋分時日,太陽并不從頭頂越過,然而為了記錄這個特殊日期,古印加人經過精妙計算,將這塊石頭精準地傾斜了13度,讓它可以直直朝向太陽,拴日石的影子便會消失,寓意陽光照遍大地上的每一個角落,不留下一寸陰影。
600年前的某個春分,戴著羽冠的古印加祭司在這里用銅鏡聚焦陽光點燃圣火,月亮升起時,他們舉起圭表,丈量銀河的寬度。在用藜麥稈搭建的臨時糧倉里,印加人把馬鈴薯等寶貴的食物藏在鑿空的巖石里,用晝夜溫差釀造時間的蜜,被孩子們偷偷舔舐。
歷經地震仍巍然不動的建筑,嚴絲合縫連一張紙片都插不進的巨石縫隙里,棲居著人類文明一族智慧的光。
時光倒退回我乘坐觀光火車穿越森林前來馬丘比丘的清晨,一位盛裝的列車員,一邊用笛子吹奏著南美洲最具代表性的民謠《老鷹之歌(El condor pasa)》,一邊騰出一只手將一個排簫從火車窗口遞給火車下的我,我接過排簫無所適從,只好將排簫盡可能靠近嘴邊,學著他的樣子搖頭晃腦。
事實上,《老鷹之歌》并非一首歡快的歌曲,而是一首反抗西班牙殖民者、體現對自由追求不息的歌曲,原版據傳基于秘魯自由戰士Tupac Amaro的故事,他在領導反抗西班牙殖民者的起義中被害,死后變成一只山鷹,永遠翱翔于安第斯山上。
“哦!雄壯的禿鷹的安第斯山脈,帶我到我的家里,在安第斯山脈, 哦!禿鷹── 我要回到我心愛的土地和生活 與我的兄弟印加人,這正是我最想念 哦!禿鷹。 在庫斯科,在那廣場, 等待── 就這樣,在馬丘比丘和可蘭比丘去散步。”
耳畔里回響著《老鷹之歌》時,我的心里涌起一陣悲愴。此刻的馬丘比丘,就像天神失手打翻棋盤后揚長而去。好在,16世紀征服者的馬蹄聲已被山風稀釋,血腥的、殘酷的、悲情的,都已被狂風驟雨席卷而去。
我佇立在一面石頭墻邊,側身看見,云霧已在我右肩旁的火山巖苔蘚上凝結了一顆顆水珠,蜷縮著一個個微縮版的馬丘比丘。那一瞬間,我好像突然看清了文明的本質——任何文明都是暫居在宇宙間的蜉蝣,或許,最好的姿態就藏在馬丘比丘太陽神廟那面傾斜的石墻里——以七度角謙卑地傾向大地,低頭探尋最好的生存方式,也抬頭凝望南十字星座的方向,象征自由與探索的方向。
……
(節選,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