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校園文學》2025年8月青春號|蔣殊:不可能有一只羊對我有記憶
“不要!”一把屠刀砍向一只羊時,我忍不住喊了出來。
我知道,那只待宰的羔羊讓我想到那群羊,盡管,我們不做鄰居多年了。
小時候,我家院子下邊就是羊圈,就在進出院子唯一的一條路邊。
盡管氣味著實不怎么樣,然而也從未責怪過誰。白天的時候,羊圈空空,敞著門。所有的氣味,都悠閑地向外散發。到了黃昏,或許會趕上我放學回家,羊們便在羊倌輪子的帶領下和我擠在同一條道上。
我不知道羊們進圈是不是和人回家一樣充滿期待和親切。我曾問過奶奶:里面那么臭,它們不難受?
奶奶笑道:那是它們的氣味,怎會難受?
于是我常常站定,看它們進圈。
輪子的羊鞭,結結實實地抽在腳下的小道上,姿態瀟灑,響徹云霄。他是村里的光棍漢,邋里邋遢,然而甩鞭那一刻,卻出奇地華麗,常引得小伙伴尤其是男孩們駐足圍觀,眼神里溢滿羨慕。我很擔心他會隨意抽在羊身上。我知道羊不會生氣,更不會像狗那樣叫。甚至于牛,都會有很大的脾氣。一次放學路上,無聊至極的我跟在一頭牛身后,不停地揪它尾巴,如此反復之后,牛終于怒了。真的,我從未見過牛發怒,我心中的牛一直是勤勤懇懇、埋頭耕作的“老黃牛”形象,怎知它發起威來能把一個孩子嚇死。那一次,牛忽然轉身,兩只后蹄一縮作跳起狀,頭一低,舉著兩只牛角向我沖過來。
“媽呀——”我響亮的慘叫引起了放牛人的注意。他一個箭步沖過來,把我推開,牛撲了空。然而它不甘心,竟又折回來,沖向倒在地上大哭的我。又是放牛人,死命用手抓住牛的兩只角。我就那么驚愕地看著他被牛角挑起,在半空大罵“畜生”。我邊哭邊擔心這個畜生會把放牛人甩出去,然而不知它最終是害怕了還是念及主人多年的恩情,輕輕把他放下了。
此后,我再不敢輕易接近牛,更不敢招惹牛。
羊不會,羊完全沒有脾氣。羊的所有喜怒哀樂,都是一聲“咩——”。因此與羊為鄰那么多年,我從不知道羊的悲喜。
羊會沒有悲喜?
我不信。至少,人們在宰殺它時,它是痛苦的。那么多年我沒見過殺羊,然而我知道,即使在那樣的生死關頭,它們也只是發出幾聲無力的“咩——”。或許,語調不同?遺憾我那時候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更沒有認真地去聽過,它們是不是在不同的情境下聲音也是不同的?
生活在我家院子下邊羊圈里那些羊,有幾十只吧。它們每天結伴出行,結伴歸來。我沒研究過是不是真有領頭羊,只以為這么多羊全是羊倌輪子的功勞。很長一段時間,我羨慕他手中高高舉起的羊鞭。
“啪——”那種聲音,真是太清脆了,絕對可以劃破長空。
那時候,我實在太小了。那些羊用來出售還是做什么,那些羊的數量有沒有增減,我一點也不清楚。因為羊身上總是很臟,我無數次與它們擦肩而過,卻從未嘗試摸過它們,甚至每一次都掩著鼻子遠遠躲開,以示我對羊的不屑。
那些羊糞蛋兒,太多了。一路上,我盡量躲著還是會踩到。好在我并不討厭羊糞蛋兒,它們光滑的外表,甚至很可愛、很漂亮。老人們損一個人,時常會說“羊糞蛋兒,外面光”,是罵這個人僅僅是外表收拾得像模像樣罷了。
有時候,奶奶會拿一個掃帚、一個筐,一路拾撿那些羊糞。奶奶把滿筐的羊糞放在院子里的時候,我會偶爾過去盯著看。說不上要看什么,大多時候,是琢磨它們為什么會那么圓、那么干燥光滑。我甚至想,羊們,不拉肚子嗎?
這話我也問過,奶奶叔叔們便大笑。或許,他們也答不上來。他們每一天都有那么多事可做,誰會關注羊呢?
有時,我也揀一些羊糞,把它們埋在我喜歡的花盆里。還有時候,我把一些羊糞包在紙里,塞進同學的書包,等她大叫,我大笑。
那個羊圈,我曾試著進去。羊圈的門,實在太矮,作為一個孩子,我能輕易進去。可每次總是剛邁進一條腿,便被那強烈的氣味熏出來。即使白天,里面也是黑乎乎的。我只是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樣子;只是想知道,羊的家是什么格局。
幾次試驗的結果是,里面鋪滿羊糞,氣味嗆鼻,僅僅是一個低矮的破窯洞,什么布置也沒有。
我自然有些失望。
羊們一進圈,便睡覺嗎?或者,它們也和人一樣盼望或擔心天明嗎?
有一次,我看到一只羊,孤獨的一只,在我放學的路上徘徊,不停“咩咩”著。我知道它在找同伴,找放羊人輪子。
怎么辦?我唯一的想法是,不能把它丟下,得把它帶回羊圈。可是,任我怎么趕它,它也不跟我走。
我爬到坡上揀了一根樹枝,打它,它也不走,只是“咩咩”叫。
我無計可施,只好蹲在路邊陪它。我怕它走丟,我期待著輪子趕著羊群歸來。
它在地上心不在焉地啃幾口草,便抬起頭張望一陣,叫幾聲。我一遍遍告訴它:跟我走吧,帶你回家。我甚至破天荒用手摸了它的背。那是我第一次親密接觸一只羊,可它就是聽不懂,感覺不到我的愛。
我才知道,與動物交流有多么困難。
叔叔從地里回來了,問我怎么不回家。我看著羊說等它。叔叔笑:等它干什么,到時候它就回去了。
我怎能放心?必須等。我甚至想去找輪子,找那些羊,可我不知道它們在哪里,又不知道我走了之后這只羊會不會跑到別處找不到家。
我只好等。
“啪——”終于,我聽到那聲熟悉的甩鞭聲,我聽到其他羊一聲接一聲的“咩咩”聲。那一聲響,那些“咩咩”聲,于那刻的我而言是從未有過的親切。我想撲過去,然而我身邊的這只羊比我更敏捷,丟開陪了它大半天的我,扭身朝那些聲音歡喜地跑去了。
我不怪它,異常開心,一路跟著它跑過去告訴輪子:“你的羊丟了一只,不知道嗎?”
我還沒說出“我一直在陪著它等你們”這句話,輪子已經輕描淡寫地回了我:“丟不了的。”
我有些不高興。我陪了好半天的羊,怎么會換不來一句夸獎?
第二天再見到羊群,我已經認不出是哪一只。它或許更不記得昨天的事,以及陪了它多半天的我。
那一群羊,在我整個童年時隱時現,豐富著我單調的生活。
以至此后在哪里看到羊,我都會想起曾經的那一群羊,還有輪子那直擊人心的甩鞭聲。
多年以后再回家鄉,小院早已無人居住,羊圈的門也早被坍塌的土堵死。羊的味道,也煙消云散。
我不知道,自我離開后,那些羊,還有它們的后代,在這個羊圈里生活了多久。它們中間,有沒有哪一只幸運地老去。
我也知道,不可能有一只羊對我有記憶。
【蔣殊,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太原市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陽光下的蜀葵》《重回1937》《再回1949》《故鄉的秋夜》《紅星楊》等文學作品十余部。多篇散文入選中國年度散文選,以及初高中語文試卷;散文《故鄉的秋夜》收入2014年蘇教版高中語文讀本。曾獲“趙樹理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連續三屆獲“長征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