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澄老金 藝術家的前史
從1963年到2025年,精收小說家金宇澄畫作的這本《不響》,會給我?guī)碓鯓拥膶徝栏惺埽恳豁撘豁摰胤啠酝鶜q月的一些難忘的畫面是否也會一幕幕重現眼前?
劉迪的長篇小說《老飛》,在此次的上海書展搞讀者見面會,她打電話來說,上海文藝社的展覽區(qū),金宇澄的畫冊《不響》的首發(fā)活動在她的前頭,如果他在,她就買一本,請他簽名。結果,她到的時候,老金已經走了。“你上網買吧,我跟你一樣,書展看到了畫冊,但覺得帶回家太重了。”
書展結束,當當網上買《不響》。第一次付了錢,第二天被通知“書沒了,抱歉退款”。第二次買,3小時后,接到電話:“抱歉,書沒了,馬上退款。”這是怎么了?書還基本是原價。我孩子說:“你要上淘寶網買。”果然,淘寶有作家簽名本售,承諾24小時即送到。平時基本只看書,但這幾年,觀念有所變化。一幅畫,一件美術作品,掛于墻頭,安靜存世,你久久凝視,日常浸潤,它給你的觸動、聯(lián)想,其功效是不亞于一部長篇小說的。
1 建民
1993年早春的揚州之行,是建民策劃并組織的,其時,他是《勞動報》記者。火車上,那支文人隊伍已經讓人雀躍了,金宇澄,耀華,周采,建民和他太太敏捷。
建民是一個真誠而熱情的人,早年結婚時住在虹口,家里很小,只有十平方米,但不妨礙他頻頻請朋友到他家吃飯。他背后說起金宇澄,總是“宇澄怎么說”“宇澄來的”,不帶姓。幾個男的,都崇拜老金。唯他的意見是意見。老金,高大帥氣,作家名編,這還不是主要的,老金見識廣博,談吐迷人。
6個人在揚州住了一晚。看了哪些風景,與當地人有什么接觸,都想不起來了。一個細節(jié)卻記得牢牢的。第一天中午時分,大家走在馬路上興興頭頭找飯店,建民突然說,他要大便。有我們兩個女的在,就不能說得委婉點?金宇澄這么一個具有審美的人,你就這么有安全感?但是老金說:“好的。”眉頭也沒有皺一下,立馬撇下眾人,帶著建民找?guī)?/p>
后來,建民的女兒小吳笛生病了,治療過程,父母之痛,都是老金告訴我的。想必他多次去醫(yī)院看她。吳笛16歲生日的時候,建民請好朋友們聚餐。老金,耀華,我,都去了。那時建民替女兒慶賀她15歲時寫的長篇穿越小說《剎那一光年》正式出版。吳笛才氣過人,她獲得了第六屆、第七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我們熱熱鬧鬧聚在一起,說了一些祝她快樂成長的話。吳笛住院時,我竟然一次也沒有去看過她。時間再往前推,建民在《勞動報》駐京辦事處工作時,有一年,我去北京采訪中國作協(xié)代表大會,住在《新民晚報》駐京辦事處。建民邀請我去他家吃飯,他太太與女兒也隨他待在北京。建民帶我去他住處,貼心地手拿半個西瓜來,那于炎夏之際的北方,正解渴。那時吳笛念小學二年級,文靜,漂亮,一雙聰明的眼睛忽閃閃地看著來人。家里的墻上,彩色紙頭寫著數條父母的家訓,溫暖、親和而規(guī)矩。
吳笛的追思會很隆重。建民替女兒出版了她寫唐、宋朝幾位大詩人愛情生活的《那朝代 那詩人 那愛》。“吳笛就像從天堂掉下來的一粒珍珠。”吳笛同學的這句話一直記得。那天,老金與耀華神情沉重,穿著黑色的衣服早早就到了。我跟他們坐在一起,不再擔心建民會當場崩潰。但我為自己感到羞愧。是因為忙,還是因為膽怯,我沒有去看過小吳笛?枉她叫一聲“阿姨”。有人說過一句,60歲以后才懂事。有時候是這樣的。
2 耀華
耀華跟老金站在一起,個子差不多高。他們從市中心遠遠地走來,是一道好看的風景。耀華比老金小幾歲。耀華也是一個真誠、熱情的人。隨著他結婚,住所一次次變大,我們一次次地被邀請去他新家參觀。那一次去他買了鋼琴的復式房子,來的男女朋友很多。離開時,我一下子找不到自己的鞋子。老金給我找到了。“一看,就是你的鞋子。”黑色船形羊皮鞋,鞋子的白色內襯已經不白了。紳士老金并不會嘲笑這是一個有點邋遢的女士噢,我卻從此得出結論,女人的衣服可以是舊的,但是鞋子和帽子一定要是新的。
上世紀90年代,剛結婚,住的是報社分配的濰坊新村,一室半戶。老金、建民、耀華,三個人,一人騎一輛自行車,從浦西騎到浦東來我家賀喜。他們送了我一個插著幾十株紫紅玫瑰的大花籃。老金說:“他們那些賣花的,哪懂插花。如果有時間,我會插得比他們好看。”
生了孩子,三劍客又來看我。1999年,我住在閘北區(qū)的延長中路。老金說,曉暉,你不方便招待,中飯到我家里吃。我家離這里很近。那時他住在普陀。我傻呵呵,不像個主人樣,真的隨他們三個去了老金家。老金親自下廚,吃的是什么忘記了。但記得他親手設計的家,每一間都充滿自然又講究的藝術氣息。衛(wèi)生間的瓷磚色彩絢麗,色彩的間隔雅致,西班牙情調。一看,必定又是他的手筆。
又過了幾年,老金在《上海文學》上推出了“地圖”專欄,我應約寫了一篇《恍惚之地》,他說,很好。一萬字馬上在雜志上刊登了。后來又投他一篇,《我是你大爺》,以手機第一人稱自述的短篇小說。他說:“終于寫小說了,很高興。但是你這個,不夠的。”我霎時明白他說的“不夠”的意思。這個東西更像小品。
耀華是文匯出版社的首席編輯,他編了很多好書。他以“勞槍”為筆名,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中短篇小說集《小抽屜》他愛短句,表達妖嬈。他的文體有意味,有自己的風格。記得《恍惚之地》剛刊登時,我請他們三人吃飯。靠近作協(xié)與報社之間的一家小飯館。三人喝了點小酒,老金說:“你放心,我們保證把菜都吃光。”
耀華喝了酒以后,精彩的話多起來。單身時,他喜歡請“有校園氣息的女孩子”吃飯。結婚后,他是愛妻模范。彼此單身時光,他請我吃飯,微醺之后,不拘小節(jié),喝掉我杯里的酒,那是他的酒喝完了。
耀華終于做成了宇澄的書的責編。那本書,就是文匯出版社出版的、老金唯一的散文集《洗牌年代》。
3 靜方
老金說起“我朋友給建民的住宅看風水”,我想,那朋友,不就是靜方嗎?
靜方也是耀華的朋友,他聰明絕頂。靜方在市中心開過許多店,音響店,服裝店,花店,最后是一位成功的風水師。坐在他那些時髦的店子里,聽他用好聽的男中音聊音樂,聊畫畫,是一種享受。他本質上是一位哲學家。觀察的角度、表達的幅度不很大,這點,跟老金有點相似。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老金的電話,他說,曉暉,有朋友告訴我,我送你的書現在掛在孔夫子網上賣,里面還有一封信。這是怎么回事?我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告訴他,我在老家奉賢我父母家有一櫥書,我媽住進養(yǎng)老院,急于出租老房子,她都等不到我來理書,把書全賣了。肯定是書販子轉手就拿到孔夫子網上出售。”我在電話里對靜方說這事。
那是2017年春天,我正跟朋友在松江玩。老金的電話讓我臉紅。他只是奇怪而沒有責怪。他送我的書,就是1993年我們去揚州后,他寄來的《迷夜》,是1992年出版的“萌芽叢書”他的小說集。羅洛的序寫明了金宇澄小說近似契訶夫風格,但他在不斷尋找最適合自己的表現手法。他追求的,是像油畫中那種多層次的明暗和色調。像復調音樂中那種回旋交織的旋律及和聲。
我對靜方說:“夾在書里的信,現在讀來,才知揚州第二天,他去南京,一個人先離開了。有的記憶是清晰的,有的記憶是模糊的。簽名本《迷夜》,孔夫子網賣2200元,我要盡早買回來,馬尚龍當即叫他兒子幫我下單買回來。”
“你是對的。”靜方慢悠悠地說。
靜方認為一個人的記憶會帶著自己主觀的選擇性。藝術和文學,都是記憶性的,以記憶的方式表達現實。當然,記憶里可以包含虛構。老金的畫也是有記憶性的。他的觀察力很強,大家一起出來,講個話,吃個飯,老金說出來的,一定是細節(jié)性的東西。他很敏感,有時看了一下房子,當時沒說什么,出來,他會說到房間里的小東西。他總是從細節(jié)開始進入敘述,由細節(jié)介入表達看法和觀點。他從來不作宏大敘事。他早期的畫,沒有角度可以去評價,那是天生的感受,不受經驗的影響,不考慮技巧。后期的畫,視覺語言更具規(guī)律,構圖、造型、色彩,訓練出來,更圖式化了。“印象最深的互動都是細節(jié)。”靜方說,“老金的每一步都很自然,他都是順勢而為的。”
“真正的藝術氣質是與生俱來的。”這是畫家兼作家范遷在他的長篇小說《驚鴻踏雪》里寫的。
“越有名越要離開。”“社會透支他。”靜方說。
“是的,他不欠你們什么。”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