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3期|王平:污漬
彎弓張做事喜歡刨根究底,可惜至今一事無成。彎弓張對此倒是持無所謂的態度,覺照睡,飯照吃,酒照喝。彎弓張還喜歡下象棋,偶爾也翻翻書。他堅持認為,精神追求與物質享受同等重要,可不能厚此薄彼。但煩人的是,老婆的脾氣有點大,還經常嫌棄他。
一大早,彎弓張躺在床上,用手機看最近更新的棋譜大全。又回憶昨天上午跟木子李最后下的那盤棋。那盤棋輸得冤枉,彎弓張仍不甘心。忽然聽見在陽臺上洗衣服的老婆一陣亂嚷嚷。彎弓張索性用被子把頭蒙上,打算充耳不聞。不料老婆沖進屋里,一把掀開被窩,說,你看看,你聞聞,這屁股上到底是什么東西?
老婆手里揮舞著彎弓張昨天換下來的一條牛仔褲。彎弓張莫名其妙,說,我如何曉得?接過褲子來,一看,再聞,果然。屁股上有塊銅錢大小的、難看的污漬,還有一種古里古怪的臭味。彎弓張大為吃驚,說,難不成昨天我把屎拉在褲襠里了?這看上去不像,聞也不可能呀。彎弓張老婆說,那哪個曉得。你不是喜歡刨根究底嗎,你告訴我,屁股上到底是什么東西,怎么弄的?
彎弓張一時竟無言以答,只有滿臉無辜。彎弓張老婆愛索利,幾近潔癖,經常搞得彎弓張難以忍受。連客人進屋摸過的門把手,彎弓張的老婆都得用抹布揩過一遍,遑論其他。不過剛才之事,老婆發火還是情有可原。那污漬,從哪里來的呢?彎弓張想不通。再回想昨天回家,老婆因他給女兒辦轉學的事有了眉目,還特地給他炒了兩樣下酒菜。彎弓張就勢一個電話把木子李叫來,兩個人對飲了幾盅,扯了一通象棋,卻差點吵起來。并且木子李醺醺然走后,老婆又順手用抹布揩了一下門把手。所以彎弓張躲在被窩里暗自發誓,非得把那可惡的污漬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既要一洗自己的冤屈,也好給老婆一個交代。
問題當然得從褲子上那塊來歷不明的污漬開始。首先,彎弓張斷然否定是自己拉的屎。彎弓張堅信自己是個神志清楚的人,不會干這種只有老糊涂才會干的事。但這就意味著是別人拉的屎。那么究竟是誰拉的屎,且居然把屎拉到他的褲子上了呢?此說更為荒謬。既如此,彎弓張轉而認為,未必非得斷定這就是泡人拉的屎(色澤與氣味似乎不對),而不是別的什么狗屎、貓屎、雞屎、鳥屎或其他疑屎物?
疑屎物。彎弓張為自己獨創了一個漢語詞匯不禁小有得意。繼而彎弓張開始客觀且冷靜地回顧昨天上午所經歷的一切。因為中午他就回家了,之后再也沒有出門。怎么說,那污漬絕不可能在家里弄到屁股上去。
昨天是周末。時值初冬,雖說有幾分干冷,太陽卻出得好。早上出門,老婆又叮囑彎弓張記得辦關于女兒轉學的事。彎弓張滿口答應,其實早就約好木子李八點左右去天心閣喝茶、吃包子,再照例找張麻石桌子下兩盤象棋。雖說兩人都是臭棋簍子,但旗鼓相當,經常因了悔棋而吵架。后來兩人索性約定,每盤每人可各悔一腳棋,下完后仍是誰也不服誰。譬如某盤彎弓張贏了,木子李必定會說要不是你悔棋,贏得了我?反之,某盤若木子李贏了,彎弓張必定會說要不是你悔棋,贏得了我?固然也有悔棋仍輸者,那么無論彎弓張或木子李,都只能悻悻然且憤憤然了。贏家則滿臉得意忘形。并且妙就妙在,彎弓張與木子李的周末,玩完吵,吵完玩,如此這般周而復始,已記不得有多少年了。
不過彎弓張堅定地認為,即便這盤棋是他悔棋且仍然輸了,他的屁股上也不至于有屎。輸,或者贏,與屎,或者疑屎物,沒有邏輯關聯。何況彎弓張下完棋從石凳上起身,喜歡習慣性地拍拍屁股。若有屎,豈不,彎弓張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彎弓張躲在被窩里,排除了這個時間與地點跟屎有關的可能性。
兩個人下完棋一起走出公園。走著走著意猶未盡,又開始復盤最后那盤棋,邊走邊下盲棋。開始十幾步是老套路,不必提。至中盤,各有殺著兒。彎弓張說車七進三,木子李說不是不是,你是馬四進六。彎弓張說怎么不是?你先是炮二平五,我接著是,木子李憤怒地打斷彎弓張的話,說我先是兵五進一,你才馬四退三!兩人吵著吵著,彎弓張忽然停下腳步看看手表,九點二十五分了,趕緊對木子李說,懶得跟你爭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卻又回頭,用手指著木子李的鼻子說,老子記得清清楚楚,老子是車六進四!
彎弓張當然不會忘記女兒轉學的事情。何況他要去找的教育局的熟人,是他高中時暗戀過的女同學雙木林呢。彎弓張已經約好她上午十點左右,兩人在商場七樓的咖啡廳見面,也借此機會敘敘舊。彎弓張忽然想,雙木林的耳朵,還是那么好看嗎?想到這里,彎弓張覺得自己有些搞笑。這么多年過去,怎么還惦記著雙木林的耳朵哩?兩個人也不是說沒有見面的機會,但老是錯過。譬如有幾回同學聚會,雙木林去了,彎弓張偏生沒去;彎弓張去了,雙木林又偏生沒去。事后彎弓張想,這恐怕就是沒有緣分吧。
讀高三時,彎弓張與雙木林在教室里坐同一排,只是中間隔了個過道,只要轉臉,眼中便是雙木林。扎一個馬尾,利利索索的樣子。不能說長得很漂亮,但是經得看。既然大多看見的是側面,顯眼的當然是耳朵了。雙木林耳朵的輪廓非常精致,又極具迂回曲折之妙,耳垂小巧卻飽滿。倘若恰巧透過逆光中瞥見,一只耳朵紅得有明有暗,薄處紅得幾近透明,說是件藝術品亦不為過。乃至從不照鏡子的彎弓張,放學后居然在家里對著鏡子照起自己的耳朵來。
就這樣,彎弓張暗戀上了雙木林。乃至后來甚至形成了一個習慣,老喜歡觀察別人的耳朵。彎弓張繼而發現,他們班上的班花木易楊,漂亮固然數一,耳朵長得卻實在不敢恭維,幾乎沒有耳垂。當然,更不堪入目的耳朵,非教政治的男老師耳東陳莫屬了,兩只耳朵就是兩片風干的瘦臘肉。就是這樣的耳朵,偏生是順風耳。哪個學生講他的壞話,他都知道。有一次,彎弓張在教室里背后諷刺耳東陳,說,看看他耳朵長的那模樣,也配姓耳東陳?惹得一眾同學大笑,都明白這是模仿《阿Q正傳》里的趙太爺說話。卻不知怎的,此話果真傳到耳東陳的耳朵里去了,他憤怒地將彎弓張喚到辦公室,將其大罵了一通。乃至后來在校園里,學生們只要遠遠看見耳東陳,必定噤聲,慌忙躲開。
彎弓張走出公園,穿過馬路,到了二號地鐵站B入口。一群麻雀嘰嘰喳喳漫天掠過。彎弓張仰頭,怔了怔,想,不會有鳥糞落下吧?待踏上地鐵入口的自動扶梯,便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神經質了。不意看見左側出口方向的扶梯下方,有兩個姑娘說笑著慢慢往上移過來。
遠景,中景,近景。彎弓張下意識看了看離他最近的一只耳朵。遠不及雙木林。但兩個姑娘的話語無意撞進彎弓張的耳中。其中之一說,哼,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那個之二呢,笑得直不起腰來。
這不由得引起了彎弓張莫大的好奇心。這姑娘說的誰呢?同事,抑或男友?且究竟是什么事情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眼睜睜看著兩個姑娘掠過,從扶梯上很快至出口了,卻不知后話如何,彎弓張有些遺憾。忘了說了,彎弓張做事之所以喜歡刨根究底,端賴于他天生就有的好奇心。明知自己已年近不惑,這樣做不太好,又拿自己沒辦法。不過彎弓張也沒把這當成什么不得了的大毛病。何況他從來認為,好奇心是一切創造力的根源呢。
可惜,彎弓張一直未能做出什么有創造性的事情出來。他老婆之所以嫌棄他,也并非全無道理。這個,彎弓張自己也明白。
因為是周末,且是上午,地鐵車廂里的乘客寥寥無幾,兩長排不銹鋼座椅顯得空空蕩蕩,泛出冷白的亮光。懸在空中的拉手輕微地晃動著,有一種略帶詭異的感覺。彎弓張就近找個位置坐下,突然被燙了屁股一般又跳起來,細細看看椅面,很光滑的樣子,顯得很干凈。但仍有幾分狐疑,再用手摸了摸,確認無任何不明污漬,才拍拍屁股,放心坐下。
回憶至此,彎弓張嚇了一跳。難道自己的神經果真出了毛病?昨天白天,他還壓根不知道自己屁股上有污漬,斷不會這里那里地疑神疑鬼呀。彎弓張在被窩里做了兩次深呼吸,調整心緒,讓自己盡可能平靜下來。昨天的經歷,仍固執地與當下彎弓張的主觀意識糾纏在一起,難分難解,真假莫辨。
地鐵在黑暗的隧道里呼嘯著行駛。時不時有燈光一掠而過。幾分鐘一站,幾分鐘又一站。彎弓張照例低頭看手機消磨時光。恰好看到一個與地鐵有關的愛情故事。說是在流感多發期間,某男在某地鐵口遇見一位漂亮姑娘,問他有沒有多余的口罩。姑娘說她忘了帶,沒有口罩不讓進站。某男正好有,便給她一只。某男暗暗盼著姑娘加他微信給錢。錢當然無所謂,關鍵是以后好趁機聯系。不料姑娘卻從小包里翻出來一枚硬幣遞給他。某男大失所望,接過硬幣,看著那姑娘扭著屁股走遠。這下勾起了彎弓張的興趣,劃過頁面欲知后事如何,卻被提示“付款閱讀”。彎弓張有些氣惱,即便喜歡刨根究底,但他哪里會上這類狗血故事的當,不要錢看還差不多。彎弓張從來認為自己是個有底線的人。
五六站過去,中山路站終于到了。這是個換乘站,候車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彎弓張剛走到車廂門口,遂被一個紅白藍相間、巨大且鼓脹的編織袋頂住。彎弓張往左,編織袋也往左;彎弓張往右,編織袋也往右。彎弓張有點生氣,索性利用慣性順手一帶,那編織袋底下的兩只腳一個踉蹌,連包帶人差點摔進車廂。彎弓張擠出來,回頭看看,但見一個精瘦漢子與一張驚慌的臉,坐在那只巨大的編織袋上,氣喘未定的樣子。彎弓張判斷那人是個農民工,心里頓時又生出歉意,覺得自己做得有些過分。
彎弓張比雙木林早到幾分鐘。這間咖啡廳面積不大,燈光柔和,布置得蠻有情調,適合年輕人約會,彎弓張平時很少來。他約雙木林到這里來,心里還有幾分忐忑,但雙木林倒是爽快地答應了。彎弓張找了張靠窗戶的桌子,看看椅子,干干凈凈的。再看看對面的椅子,也干干凈凈的,這才放心落座。剛好,雙木林進來了。兩人幾乎同時看見了對方,居然客套地握了握手,彼此又笑了起來,竟沒有一點生分的樣子。當然,多年不見,互相恭維一番是題中應有之義,并不覺得肉麻。尤其彎弓張,覺得眼前的雙木林有一種成熟女性之美,比高中生的她更具特別的魅力。
接下來當然是東拉西扯地聊天,多為回憶高中時代同學之間的糗事,且為之哈哈大笑。彎弓張倒也坦然,指著雙木林說,高三時我還暗戀過你呢。雙木林故作驚奇地說,是嗎,不可能吧,男同學喜歡的應該是木易楊啊,她是班花。彎弓張很真誠地說,我沒說假話。雙木林仍然做出不信的樣子,說,哼,我又長得不好看。彎弓張說,我那時候就喜歡你的樣子,經得看。尤其是,彎弓張發現眼前的雙木林的耳朵,半掩在燙發的里面,忽欲言又止了。雙木林敏感到了,說,尤其什么?彎弓張更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掩飾說,沒什么,喝咖啡喝咖啡。雙木林卻不依不饒了,假嗔道,彎弓張,你非說不可。彎弓張只好說,我那時候坐在你右邊,你記得不?雙木林說記得呀。彎弓張便說,所以我只要轉臉看你,就看到你的耳朵。你的耳朵尤其好看。聽彎弓張這樣一說,雙木林頓時滿臉緋紅,且不由自主捋了一下鬢角,反倒把耳朵全露出來了,自己卻沒意識到,只顧對彎弓張說,你們男生,個個壞!
話雖這樣說,兩個人卻又哈哈大笑起來。
彎弓張喝了口咖啡,故作隨意地說,那時候,你未必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哇,我可是班上的雙優生。雙木林由衷地說,那時候真不懂事,對班上哪個都沒有那種感覺。彎弓張只好自嘲,說,其實暗戀一個人也不算壞,它至少能讓我的幻想,在心里統統變成可能。雙木林很聰明,說,這樣反而好,不然會讓你大失所望。又說,你現在的老婆,聽說蠻能干哪。彎弓張忙說,那確實,反正我在家里四手不伸。倒也不是懶,是她嫌我做事做不好。雙木林聽畢,拍手一笑,說,我們家恰恰相反!
最后當然言歸正傳,說起替彎弓張女兒辦轉學的事情來。彎弓張好面子,說自己對女兒轉不轉學無所謂,但老婆對此事看得很重,也只好由她了。雙木林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又認真地說,事情確實有些難度,但我會盡力去辦的,你放心。彎弓張接過話頭說,哪方面若需要打點,你說便是。不料這使得雙木林真有些不高興了,說,你這樣見外,我不給你辦了。彎弓張只好趕緊賠不是,心里卻很受用。待雙木林低頭喝咖啡之際,彎弓張又悄悄看了看她的耳朵,依舊好看。
聊天聊到快中午了,彎弓張提議找地方吃個便飯。雙木林說不必了。彎弓張遂準備去買單,雙木林倒也隨他。彎弓張剛起身,習慣性地拍拍屁股,忽然將手一縮,看了看,又低頭看了看椅子。雙木林問,怎么啦?彎弓張連忙掩飾說,沒什么,看手機是不是落下了。但雙木林仍不無狐疑地看了看他。
待彎弓張結完賬,兩個人走出咖啡廳,一時間,彼此竟沉默無語了。雙木林看看彎弓張,說,我好久沒逛過商場了,想看看,你先走吧。彎弓張說也好,我最怕陪女士逛商場。雙木林笑笑,說,男人都這樣。
兩人走至一架自動扶梯邊上,彼此分手。雙木林往上,彎弓張往下,反向,漸行漸遠。待走下扶梯,彎弓張又不禁駐足,回首,朝上看了看。恰巧看見上面扶梯的頂端,雙木林也正朝下看他。遠遠地,兩個人揮了揮手,直至不見。
彎弓張忽地從床上坐起來。他對昨天回憶的真實性進一步產生了懷疑,又自信絕對不是憑空臆想。是不是在被窩里捂久了缺氧,造成某種亦真亦幻的感覺呢?彎弓張瞥了一眼墻上的掛鐘,九點一刻。周日睡個懶覺,也該起床了。恰好老婆走進來,一邊收拾屋子一邊嘮叨,說請別人幫忙要記得感謝,送錢送禮隨便,我可不想欠你那個同學的人情。彎弓張穿好衣服,說,人家不要。老婆便說,那這事就有點懸。彎弓張不耐煩了,說,懸不懸的,你就別瞎操心了。你不是問我褲子上的污漬是哪里來的嗎,我今天非得出去弄個明白不可。老婆聽了,偏還要使個激將法,說,沒弄明白,你別回來吃飯!
洗漱畢,彎弓張出門了。他打算先從天心閣的茶樓開始,順便泡杯茶,吃兩個包子。再循昨日活動之軌跡順藤摸瓜,求證并坐實污漬之確鑿地點,以及內容究為何物。彎弓張認為這一切其實并不復雜,頂多費點時間而已。所謂雁過留聲,人過留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何況小小一塊污漬乎。
茶樓里一如昨日,熙熙攘攘。彎弓張還記得與木子李坐過的地方,在露天處,靠老城墻,邊上有棵大槐樹。樹下那張小桌子可坐四人,昨天自己坐過的木條凳居然還空著。彎弓張走過去,暗自觀察一番。凳子木紋清晰,邊上還有個節疤。干干凈凈的,并無半點污漬。彎弓張只得排除了對此處的懷疑。他在空條凳上坐定,點了一杯茉莉花茶,糖包子、肉包子各一。彎弓張喜歡老派吃法,先將兩個包子各咬一口,再合二為一,擠緊,遂使甜咸交融。大口吃包子,慢吞吞啜茶,這樣吃起來別提多舒服了。
但凡喜歡刨根究底者,亦多熱愛推理、分析及計算,彎弓張當屬此類。他一邊吃包子喝茶,一邊仔細回顧早上目測褲子時,那塊污漬給他留下的印象。污漬呈不規則圓形,直徑約四厘米。經心算,面積應為二十平方厘米左右,厚度約一點五毫米。略光滑,色澤墨綠,夾雜些許淺灰。因不便用手直接觸摸,僅憑視覺感受,似具有一定的黏稠度。大概率應為飛禽類之糞便,非走獸類糞便。若是走獸類糞便,面積則會大得多,當場被發現的可能性也大得多。更不屬于無毛兩腳類,即人類的糞便,因氣味及顏色皆相去甚遠。當然,也非疑屎物,亦非腐殖質。彎弓張邊吃邊在網上查了一下,腐殖質具有均勻的黑色、海綿狀外觀或果凍狀外觀,且無定形。
繼而,彎弓張采用了排除法。他認為,人類在行走時,飛禽類糞便,通俗地說即鳥屎,無論是從天空還是樹枝間落下,只可能呈線性的垂直運動,落在人類的腦袋上或者肩膀上,斷不能以九十度直角拐彎,落到屁股上。此說既不能成立,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只有屁股自己一不留神所導致的了。
由此,彎弓張覺得自己回憶昨天的經歷時,每每在坐下之前就有神經質般的條件反射,也情有可原了。
于是順理成章,彎弓張饒有興趣地打算分析屁股上的鳥屎為何類鳥屎。首先,麻雀個頭最小,其鳥屎之占地面積亦最小,可立馬排除,這固然不錯。但接下來問題來了。如今城市環保已初見成效,鳥的種類亦越來越多,各種鳥屎當然越來越多,喜鵲、烏鴉、鴿子、斑鳩等,不一而足。即便彎弓張大致知道,鳥類按照食性可以分為食谷鳥類、食蟲鳥類、雜食鳥類和食肉鳥類等類群,難不成還得去提取糞便樣本,送交有關機構,以進行不同有機成分的鳥屎分析?
并且無可挽救的是,原始證據已然消弭。早上,彎弓張的老婆已將那條有污漬的牛仔褲,洗得干干凈凈。從根本上而言,他已無法證明屁股上的那塊污漬,究竟是什么鳥屎了。
彎弓張此時已走到公園里與木子李下象棋的石桌旁。他彎下腰,細細觀察一番昨天曾經坐過的石凳子,花崗巖底色清晰無比,光滑無痕。彎弓張確定,昨天在戶外,除去喝茶時坐過的木凳,以及下棋時坐過的石凳,無他。
彎弓張心里充滿了強烈的挫敗感。他選了一片枯黃的草地躺下,雙手枕在腦后,百無聊賴。初冬的上午,藍天白云,陽光一如既往地燦爛,曬在身上暖洋洋的。不遠處,有一位年輕婦人推著嬰兒車在安詳地散步。世界如此美好,彎弓張卻不無悲傷。他幾近絕望地明白,從此以后,自己已完全不可能知曉,屁股上的鳥屎為什么品種,屁股上的鳥屎究竟從何處而來。
一群鳥兒從樹林中驟然驚起,掠向遙遠的天際,變成無數小黑點,直至不見。彎弓張忽然記起來一句詩: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但鳥兒已然飛過。
躺在草地上的彎弓張,不知不覺,漸漸睡去。
恍惚中,他看見雙木林在教學樓的走道上驚恐地奔跑。政治老師耳東陳在后頭拼命追她。雙木林嗵嗵嗵跑下樓梯,穿過校園,又朝禮堂飛奔去,馬尾辮在腦后飛揚。耳東陳仍窮追不舍。兩人先后從側門跑進禮堂,遂突然陷入黑暗。雙木林幾乎純憑手感,摸著一排排隱約可見的長椅貓腰疾走,耳東陳一時居然沒有發現。他只好憤怒地叫道,雙木林,我知道你藏在哪里!聲音在禮堂上空發出嗡嗡的回響。同時也可以聽見雙木林緊張且急促的呼吸,繼而聽見她大喊,彎弓張,救我!彎弓張打算英雄救美,雙腿卻如同灌鉛。一瞬間,兩扇禮堂大門洞開。有強烈的逆光如萬箭穿心般射入。但見世界上兩只最美麗的耳朵與兩只最丑陋的耳朵,通通變得巨大無比,其耳郭邊緣一閃一爍,炫人眼目,滿世界頓時變得通明透亮。
彎弓張不得不用手捂住眼睛,驚醒了。陽光剛好投射在他的臉上。
此時此地,為什么會做夢,且夢見學生時代受驚嚇的雙木林,夢見可惡的耳東陳呢?彎弓張不得其解。他揉揉眼睛坐起身來,又恨夢中的自己舉步維艱,愛莫能助。于是想也不想給雙木林打了個電話,試圖代表夢中的自己向她致歉。尚未打通又覺不妥,遂掛了。
一位掃落葉的清潔女工,五十上下年紀,彎著腰,扛著一大包落葉慢慢走過來。彎弓張欠身問她,大姐,平時你們抹這些石凳子的嗎?那清潔女工疑惑地打量他一眼,說很少抹,除非落了鳥屎。彎弓張趕忙問,說那昨天你抹了嗎?清潔女工說,沒有抹,昨天好像沒有鳥屎。彎弓張更加失落。那女工又盯他看看,說,不過這里樹多,石桌子面積大些,倒經常有鳥屎掉在上面。說罷,踽踽地走遠了。
那么,人的一生,被鳥屎砸中的概率有多大呢?彎弓張忽然想。這倒是個有趣的問題。彎弓張一時竟忘了眼下的困境,有些興奮了。他記得自己曾經查過,一個人買刮刮樂中大獎的概率,大概為三百萬分之一。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彎弓張便開始在網上搜索。彎弓張從來認為自己的“搜商”很高。在并稱為“現代人類三種智力因素”之智商、情商、搜商中,彎弓張唯獨覺得自己情商偏低。在海量的資料里去蕪存精、去偽求真,對彎弓張而言簡直是小菜一碟。
果然,未至三兩分鐘,彎弓張便找到一篇堪稱專業級別,且妙不可言的研究論文。作者之洋名叫Airy。讀罷此文,彎弓張對Airy其人其文簡直喜歡得不得了。
簡述如下——
Airy認為,如果要計算出一個人被鳥屎砸中的概率,必須首先考慮到幾個關鍵數據,即全世界有多少只鳥,它們多久排糞一次,陸地占地球面積多少,一個人從俯視的角度占多少面積,以及人在露天場所占的平均時間。
Airy就此進行了全面而深入的調查。首先,全世界已發現鳥類有9000多種,總數約1000億只。又,鳥類因為直腸較短,體內不能儲存糞便,總體來說平均約15分鐘排糞一次。再從俯視的角度來看,綜合各種體形,人類平均肩寬約為39厘米,厚度約為20厘米,人均俯視面積為0.078平方米。
至2023年止,全世界約有72億人,人類總俯視面積為561.6平方公里,換算一下即0.000005616億平方公里,占地球陸地面積1.49億平方公里的1/2650000。人在室外活動的平均時間約每天4小時。4小時內,平均每只鳥可以排便16次,1000億只鳥總計可以排糞16000億次。落入1/2650000范圍的約有603773次。如此這般,再平均到72億人身上,人均每天被鳥屎擊中的概率為1/11925。
基于此,Airy雄辯地得出了當今學界無可推翻的權威結論:一個人大約每隔32.7年才會被鳥屎擊中一次。若你今天被鳥屎擊中,乃實為你的幸運日。
彎弓張果斷地將此帖收藏了。他從來認為,有趣的無用之物,遠勝無趣的有用之物。
手機突然響了。
是雙木林打過來的,問彎弓張剛才打電話有什么事。彎弓張一時卻不知怎么回答了,便有點支吾。雙木林在手機里笑了笑,又說,你女兒轉學的事放心,但不會這么快。彎弓張連忙說,這事我不會催你的。那頭的雙木林也沉默了一下,說,那沒其他事吧?彎弓張差點想說,剛才躺在草地上做夢,夢見了你。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改口說,沒別的事,只是忽然覺得無聊,想找人說幾句話而已。雙木林又笑了,說,我也經常這樣,過一陣子就好了。彎弓張覺得雙木林回答既得體,又善解人意,心里一下子舒服多了。兩個人又聊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天。雙木林忽然說,快中午了,你該回家了吧?彎弓張說,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頭?雙木林調皮地說,我當然知道你在外頭。彎弓張只得尷尬地笑了。
天心閣離家不過幾站路。天氣好,彎弓張打算慢慢走回去。又想著回家怎么跟老婆交代。說真話不是,說謊話也不是,彎弓張頗傷腦筋。沿途的舊城墻修繕得不無古意,隔數十步便設了張有靠背的木條椅,供人休息。走著走著,彎弓張忽然一愣,停下腳步。這條路上樹多,鳥也多。昨天自己是不是走過這條路,并且在哪張椅子上坐過呢?彎弓張腦子瞬間陷入一片空白,好幾秒鐘才恢復正常。昨天他與雙木林分手后,便直接坐地鐵回家了,肯定沒走這條路,更不會坐在哪張椅子上。但彎弓張仍有點控制不住,一邊走,一邊仰頭朝天上看,路過木條椅時,又低頭朝椅子上看。他甚至希望頭上有只無名巨鳥飛過,且拉下一團碩大的、墨綠色的、帶體溫的半固體,啪嗒一聲落在長條椅上,然后他恰好一屁股坐上去。想至此,彎弓張不由得有幾許驚嚇。在外國,這樣子恐怕遲早要去看心理醫生了。
彎弓張深深地吸了口氣,空氣中有一股燒樹葉子的味道。果然,不遠處的城墻腳下,一堆枯葉在慢吞吞地冒著青煙,有一位清潔女士正將聚攏的落葉倒上去。彎弓張穩住自己的情緒。路過一家水果店時,彎弓張進去看了看,打算稱兩斤橘子,卻不知道甜不甜。那位嫵媚的女店主一眼洞破了他的心思,趕緊掰開半只讓他試味。彎弓張心不在焉地吃了幾瓣。剛才的臆想,務必讓其爛在肚子里。不得讓任何人知道。眼下正是吃橘子的時節,他知道老婆跟女兒喜歡吃。自己應該是個有控制力的人,喜怒可不能見于形色。彎弓張將橘子皮扔進垃圾桶。這橘子味道還行。老婆怕酸。在她面前一定要避重就輕,輕描淡寫,甚或要做出一種無所謂的樣子。彎弓張買了兩斤,女店主要他看秤。彎弓張懶得看,掃碼付款出了店門。必要時還得顧左右而言他。問問女兒的模擬考試考得怎么樣。彎弓張無意識地掂了掂那袋橘子。憑什么說屁股上那塊污漬,非得是鳥屎?但又憑什么說屁股上那塊污漬,不是鳥屎呢?
彎弓張既覺茅塞頓開,卻又陷入了更深的困惑。問題的癥結亦恰恰在于,這一切已“屎”無對證。
不知不覺地,彎弓張走到了小區門口,他將那袋橘子從右手換到左手,準備掏鑰匙。忽然想起在哪里看過一個心理測試。男人離家門好遠就開始掏鑰匙,女人要到家門口才開始掏鑰匙。這樣想著,彎弓張恰巧碰見女兒騎著共享單車回家,隔著很遠便大聲叫他,彎弓張居然忘記了掏鑰匙。
父女倆親親熱熱走進單元樓。進電梯,出電梯。果然,女兒直至家門口方才掏出鑰匙,開門。女兒且乖巧,先找到彎弓張的拖鞋,放在他腳下,再自己換拖鞋進屋。剛好被從廚房里出來的媽媽看見,便假裝對女兒生氣,說,你對我有對你爸爸一半好就好了!女兒笑著說,媽媽吃醋了!
彎弓張將那袋橘子遞給老婆,說,我試了一個,還蠻甜。猶豫片刻,故作隨意地說,那污漬,還是自己沒注意,只顧想著跟木子李下棋,在石凳上不小心蹭的,估計是鳥屎,但也說不準。老婆哼了一聲說,你不小心,害我給你洗褲子洗了三遍。彎弓張賠了個不是,說,老婆辛苦。
因為是禮拜天,彎弓張的老婆照例做了幾樣好吃的菜。樟樹港辣椒炒肉、爆炒田雞(韭菜花必得出鍋時再擱),外加一碗菠菜、一盆紫菜蝦米蛋湯。當然,少不了一小碟家制辣椒蘿卜佐餐。一家三口邊吃邊說話,彎弓張亦照例喝了二兩。
平心而論,說起持家,彎弓張的老婆確實是把好手。雖說跟彎弓張一樣天天上班下班,但一應家務,幾乎由她全包了。且最要命的,結婚十多年來,老婆已然牢牢控制了彎弓張的舌尖與胃囊。固然脾氣有點大,但發過便忘了,老婆委實是個沒有半點心計的女人。
吃罷午飯,彎弓張照例躲到陽臺上抽根煙。瞅見自己那條牛仔褲同其他衣物一起掛在曬衣架上,隨著微風輕揚。彎弓張順手摸摸,有點潤潤的,尚未全干。遂想起自己進屋時對老婆編的那堆謊話,似真亦假,似假亦真。彎弓張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又固執地想,褲子上的那塊污漬,到底是什么東西,又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呢?
窗外有幾只大鳥呼啦啦飛過。
【作者簡介:王平,長沙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編審。著有小說集《雨打風吹去》《倒脫靴故事》《王平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