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學夢
一
最早接觸文學,自然是在童年時期。
我的家鄉在皖西的一個鄉村集鎮,20世紀六七十年代,街上有不少懷才不遇的人物,窮得連飯都吃不起,還能眉飛色舞口若懸河,談古論今展望未來。尤其可喜的是,在那些漏風的土坯屋里,居然隱藏著一些書籍,有的還是世界名著。
很小的時候,我曾經幻想當一個木匠,并且真的動手制作了一個小木箱,用來儲存從姥姥家、舅姥姥家和其他地方搜刮來的連環畫。這些連環畫里,有《安徒生童話》《蒙古童話集》,還有《草上飛》《平原槍聲》和高爾基的《我的大學》等。我用這些財富同小伙伴交換,甚至讀到了《紅樓夢》和《西游記》等大部頭。
我童年、少年時期的閱讀,伴著辛酸。借書不還、賴書不給、丟書不賠而被小伙伴圍追堵截、有家不敢回甚至被打得鼻青臉腫,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
有一次,我跟小伙伴一起從老街的土樓里盜取了一些書,其中有一本,在課堂上剛看了幾頁就被老師沒收了,老師說這書是“毒草”。正因為是“毒草”,我就特別惦記,很多年都在琢磨這“毒草”是個什么味道。可惜的是,當時只顧著看故事,書名和作者名字都沒在意——這是我的一個毛病——只記得作者的名字老長,有很多字,我只記住了第一個字是左耳旁,右邊是個“它”。當時不認識這個字,就把它記成“它的左耳”。我找“它的左耳”找了好多年,直到后來參軍了,才在河南省安陽市工人文化宮的圖書館里找到了。原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當年我在課堂偷看的那本書,應該就是《罪與罰》。
讀讀寫寫幾十年過去了,我由一個借書、搶書、抄書、編書的人,最終成為一個寫書的人。歸根到底,我覺得還是早期的閱讀催生了文學的種子。五十多年前,我讀了《安徒生童話》,至今想來,仍然為之心動。在原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任教的時候,多次給我的學生講《賣火柴的小女孩》。這個篇幅不長的童話,為我的文學觀奠定了基礎。漫漫人生路,不知道會遇到多少坎坷,在某種程度上講,我們每個人都是那個小女孩,都面臨著饑寒交迫,有物質上的,也有精神上的。小女孩手里的火柴,就好比文學,那是我們最后的希望。火柴點燃的光,是文學的熱量。火光中出現的老祖母和香噴噴的烤鵝,是文學作品照亮的夢想。
讀書不必跟風,不必貪大求洋。回顧我的讀書歷史,起步很早,范圍很小,時尚很少,但是這并不影響我做文學夢。我后來又讀了一些書,但是早年讀的那些童話,對我的啟蒙和影響地久天長,是不可取代的。當我感到饑餓和寒冷的時候,我就會擦一根火柴,寫下我的苦悶和憧憬,我看到的不僅是香噴噴的烤鵝,還會在那微弱的光焰里看見我親愛的祖母和姥姥。說到底,文學是關注弱勢群體的事業,是呼喚正義和善良的事業。
十五年前,隨中國軍隊作家代表團訪問俄羅斯,拜謁雅斯納亞·波良納莊園(即托爾斯泰莊園),見到過東翼樓門前的一棵樹。據說,當年托爾斯泰在這里寫作的時候,附近的窮人經常到托爾斯泰莊園來尋求幫助。他們不想在托爾斯泰工作的時候打擾他,就在這個地方等待托爾斯泰出來散步,這才上前向他傾訴,獲取幫助。后來,這棵樹就成了一個中心,托爾斯泰常常在樹下的長椅上同農民交談,幫助他們尋求自由之路。所以,這棵樹被人命名為“窮人樹”。
就是那天下午,在莊園里的托爾斯泰墓地,在那個長條形芳草覆蓋的土堆邊上,我把手深深插進泥土里。那一瞬間,我突然產生一個認識——托爾斯泰,這個偉大的作家,就是一棵窮人樹。
二
如果說《賣火柴的小女孩》為我奠定了文學的出發點,那么,在此后前行的道路上,安徒生的另一部作品《皇帝的新衣》則給了我更深層次的思考——文學的任務是什么,怎么才能做到悲天憫人?我的看法是,文學要講真話,要發現真相,敢于披露真相。只有看清了真相,并且勇于揭示真相,才能撥開謬誤的迷霧,讓世界看到真理的曙光。
文學改變人生,作家影響世界。在人類文明的歷史進程中,作家和文學一直扮演著導航作用,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因此我認為,作家應該有英雄理想,有獻身精神。歷史上那些經久不朽的經典名著,無不具備同情弱者、抑惡揚善、呼喚正義、激勵良知的品格,譬如《復活》《悲慘世界》《紅與黑》《人間喜劇》等。它們之所以“不屬于一個時代,而屬于千秋萬代”,正是因為它們來自人間煙火,講述的是人間的悲歡離合,表達的是人類最基本的情感。
20世紀中國最偉大的文學家魯迅,首先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盡管魯迅一生沒有寫過皇皇巨著,但他站在底層生活的塹壕里,投擲的那些短小的“匕首”,直指社會和人性最陰暗的角落,讓我們看到了苦難,也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覺醒的閃電。《吶喊》《祝福》《狂人日記》《藥》……篇目可以無限開列下去,每一部短小的作品都有極高的含金量,都像黃鐘大呂那樣振聾發聵。
文學要發現真善美,也要發現假丑惡。
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年輕時曾在一個報社當記者。有一次,一艘軍艦在海上遇到風暴,8名水手被卷到海里溺亡,馬爾克斯奉命采訪幸存者,采訪過程事無巨細,非常緩慢,而且他從幸存者的講述中捕捉到了疑點,發現幸存者講述的細節有相互矛盾之處。有一天,他又纏著那位幸存者,請他再復述一遍遇到風暴的過程。幸存者說,我都跟你講過53遍了。馬爾克斯說,求求你,再講最后一遍。幸存者知道馬爾克斯不好糊弄,只好講出真話:其實不是遇到風暴,而是軍艦上的海軍軍官帶了一堆走私品,軍艦在行駛中,走私的貨物發生傾斜,把那8名水手裹到海里——馬爾克斯證實了自己的懷疑,疑點成為亮點,終于寫出了報道海難真相的文章,使這家報紙的發行量陡增。馬爾克斯本人也聲名遠揚,以善于發現真相、揭示真相聞名于世。
一個作家,應該有一顆敏感的心,有一雙敏銳的眼睛,能夠發現別人不能發現的東西,能夠從浩如煙海的文字資料里發現細節,甚至能夠從被采訪者振振有詞的陳述中發現稍縱即逝的閃爍其詞、發現眼神的瞬間黯淡,從而打開繼續挖掘的裂縫,深入下去,擦凈覆蓋泥土的真相,成就文學表達的明珠。
文學不提供真理,但文學探索真相——行為真相、情感真相、人性真相、靈魂真相。文學創作的魅力就在于揭示真相,真相是文學創作的根本使命,真相是所有人關心的問題。
我們為什么要反復糾纏夢境,從《聊齋志異》到魔幻書寫?因為我們不知道、但又非常想知道,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只有文學可以告訴我們,我們從另一個世界來,到另一個世界去。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就不必為老之將至、死之必然惶惶了,就不必因為生命是一錘子買賣而恨不得一天吃7只雞了。
秘魯作家巴爾加斯·略薩說:“寫小說不是為了講述生活,而是為了改造生活,給生活補充一些東西。”這些東西是什么呢?是我們在現實生活中追求的東西,也是我們理想中的東西,比如說溫暖和光明。
三
曾經在一個教學機構任教,我總結了“文學創作的一二三四”,又稱“文學十點”,即:一個起點、兩個支點、三個重點、四個增長點。
一個起點就是“興趣”。多少年來,一個問題始終懸掛在我們的頭頂——當一個作家,需不需要天才?我的看法是,做成任何一件事情,都需要天才。
文學創作的天才,等于先天潛質加上后天興趣的開發。
興趣這東西,也有兩個方面。一方面可能是遺傳的、與生俱來的,一方面是后天形成的。與生俱來的東西很神秘,無法解釋;我們還是談談后天形成的興趣。
后天形成的興趣,源頭主要來自童年記憶。弗洛伊德在《創作家與白日夢》一文中說——
目前的強烈經驗,喚起了創作家對早先經驗的回憶(通常是孩提時代的經驗),這種回憶在現在產生了一種愿望,這愿望在作品中得到了實現。作品本身包含兩種成分:最近的誘發性事件和對舊事的回憶。
一個寫作者,他的作品永遠跳不出他的生活經驗和記憶,就像一個人永遠跳不出他自己的影子。
興趣的形成,除了接近天生的童年記憶以外,也有后天強制性的,甚至是被迫產生的。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寫過一篇小說《象棋的故事》,故事中,一個被納粹迫害的猶太人,在集中營里與世隔絕,精神幾乎崩潰,一個偶然的機會得到一本棋譜,視之為救命稻草,但是根本看不懂,看一次扔一次,扔了之后再撿回來揣摩,如此三番五次,漸漸摸出門道,最終成為象棋高手,在一次遠洋航行中,戰勝了剛剛獲得國際大獎的象棋大師。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天才或許存在,但前提是這個人具有天才的潛質,才有被開發出來的可能。同時,興趣一旦啟航,可以喚醒生命中蟄伏的天賦。
興趣是與學習結伴而行的。有些人缺乏悟性,讀書淺嘗輒止,思考蜻蜓點水,或者附庸風雅,或者裝點門面,炮制垃圾,最終成為笑柄。而另外一些人,認準了一個目標,歷經坎坷,不屈不撓,成功一點,前進一次,一毫米的進步就是征服一百米的動力,循環往復,總能走出一段距離。
所謂兩個支點,即閱讀和體驗,先講閱讀。
關于閱讀,我有一些粗淺的體會。首先,我并不認為開卷一定有益,有些書本來不必讀。其次,讀書有緣,一個人最早接觸的讀物、產生的興趣,會引領其閱讀方向。再次,精大于多,泛泛地讀一本書,不如把一本書讀上十遍。
除了基礎教育時期的閱讀,我個人有一個與眾不同的閱讀經驗——我喜歡讀、或者說由被迫到由衷地喜歡讀專業教材。
20世紀80年代初,我在武漢軍區炮兵教導大隊受訓,堅持業余寫詩。除了到大隊圖書室借的幾本文學作品外,幫助我走上文學道路的還有教材,譬如《山岳叢林陣地構筑》《兵器操作知識》等。在操炮訓練中,我看到的是潮水般的壯闊,這種操炮的經歷讓我久久難忘,后來在創作《仰角》的時候,我寫了一大段操炮的情景,還讓作品中的人物編了一個舞蹈——《炮兵之瀟灑舞步》。
那時候,我特別喜歡一門課:軍事地形學。首先是定位,根據地物地貌,確定自己在這個地球上的坐標,再確定目標坐標;然后根據教員給出的戰術作業想定,標繪兵力分配、火力配置圖。
在我的眼里,這門課簡直就是文學訓練課程,極大地訓練了我的想象力,豐富了我的形象思維。我可以從1∶50000或1∶100000的地圖上看到立體的沙盤,以及其上的山川、河流、道路、橋梁、居民點等。后來寫戰爭小說時,我常常先標一幅地形圖,確定行軍作戰路線、宿營戰斗位置等,一切都比較清晰。所以有人認為,我寫的戰爭小說,逼真可視,一目了然。
除此之外,我還喜歡讀一本特別的書——地圖,這是在軍隊基層工作時期養成的習慣。野營拉練,戰術演習,搶險救災,在邊境執行重大任務等,都要進行圖上作業。
回想當年的軍校生活,腦子里總有一個畫面。記不得是哪天了,也記不得是在哪里了,我坐在一個山坡上,仰望皎潔的月光,想象著眼前山坳里曾經發生、正在發生、即將發生的故事,仿佛真的進入“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的境界……這個經歷,人們通常不會放在心里,于我而言卻是至關重要的,它甚至在無形中勾勒了我的創作底色,引導著我的創作走向。
前些年,三大條令試行版下發了,我第一時間拿到一套,有時間就看,看得浮想聯翩。在我看來,三大條令是軍營文化的酵母,軍營生活表現的詩意、軍事文學創作的美感,很多都同三大條令有關。從小說創作的立場出發,我認為在三大條令中,最有文學性、最能體現軍營生活詩意的是內務條令,從行為舉止到衣食住行都有規定,關于發型、著裝、禮節、儀式等的規定都存在著可能的詩意。譬如說,我在讀有關軍人打傘的規定的時候,看到的是金戈鐵馬塞上,杏花春雨江南——假如一群左手舉著黑傘的人同時出現在某時某處,你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一群軍人,那群軍人的背后一定有故事。
四
個人認為,一個寫作者,最好能夠建立自己的閱讀根據地和生活體驗根據地,有幾個自己喜歡的作家,有一些耳熟能詳的作品。世界經典那么多,皓首窮經是不可能的,首先要選擇那些適合你讀、你有興趣讀的書。
最初讀書的時候,是我們選擇書;讀書到了一定階段,就是書選擇我們。因為我們已經建立了閱讀磁場,往往會發現,那些適合我們讀、需要我們讀的書就像魚一樣,從天南海北搖頭擺尾地向我們游來。
我們在閱讀中形成了興趣,有了創作的沖動,下面的重要任務,就是生活體驗了。
什么是生活?我們每天都在過日子,也可以理解為每天都在生活。但是對于作家而言,“生活”這兩個字還有另外一層含義,在生活中觀察,在觀察中生活。
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并非每片樹葉都能為藝術家所捕捉。作家的生活是主動的,不是被生活牽著鼻子走,而是作家要牽著生活的鼻子走。
所謂生活根據地,就是在某一個領域深入,一頭扎下去,持之以恒,成為這個領域的能工巧匠。
我的客觀經歷決定了我成為一個軍事文學作家,因為在軍事文化領域耕耘數年,有得天獨厚的發現和體會。我當過炮兵、偵察大隊排長、連長、團副政委,一直在基層。我為什么兩次去前線參戰?不排除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精神對我的召喚,其實還有一個重要的動力,便是我要寫小說。第二次去前線,我一年之內寫了6部中篇小說,到處投稿。后來有記者問我,你這一年之內寫了這么多小說,動力是什么?我說,因為怕死,我一定要搶在那顆子彈抵達我的腦門之前,把我的小說寫完,寫一個好的結尾,這就是我的動力。
小說是干什么的?有人說小說就是講故事,這話講對了一半。小說是講故事,但是講故事只是手段,故事只是工具,故事里面攜帶的情感、價值觀、理想信念,才是我們的目的。我把小說的任務大致劃分為四個層次:敘事、言情、見性、顯靈。全部任務加起來無非一個關鍵詞:拯救。我的文學理想是,拯救我們的道德、拯救我們的情感、拯救我們的人性、拯救我們的靈魂。
文學能不能拯救?有人說這是“癡人說夢”。這句話有道理,作家就是“癡人”,把夢做到“癡”的地步,或許正是文學創作應有的表現,《紅樓夢》是最典型的例子。
說到底,文學是有用的,不僅具有慰藉人生、傳播價值的作用,也有凈化人心、改良社會、興邦救國的功能。特別是軍事文學,核心是培養價值觀和信仰,培養愛國主義精神和英雄主義精神。
1985年春天,我的連隊在老山地區執行偵察作戰任務,曾經在陣地上看到一副楹聯:圖私利前線鋪滿黃金龜兒才去,為祖國陣地遍布地雷老子我來。
此后數十年間,這兩句話一直懸浮在我的腦海中。后來創作《歷史的天空》《特務連》《馬上天下》《英雄山》等長篇小說,每當寫到一個高處,眼前就會浮現西北高原邊境線上的明月,和西南山岳叢林咆哮的河流——生活的積淀早已發酵成遼闊雄渾的旋律,飛揚在一瀉千里的文字間。《英雄山》出版前,我寫了兩句話,請編輯印在扉頁上——
生命的雷電穿行于戰爭叢林,情感的風雨匯聚在命運河流。
這兩句話是什么意思呢,一般人是很難體會出來的。今天我可以回答,那是我從幾十年軍旅生活中提煉出來的強烈意象,一本無字的密碼,就像旗幟一樣飄揚在頭頂,照亮了我創作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