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甲獨白
我在照片上,大多眼神凌厲,朋友就挖苦,兄弟,累不累啊?
人們一般喜歡看到善相或厚道一點的面孔,反對惡形惡狀的目光壓迫。長期以來,我確實錯了,扮酷的念頭一定是有的,面對鏡頭,內心活動有點多。我的身高不再向上發展后,不幸衍生了駝背,攝影者摁快門前,我會深吸一口氣,用力扳正頸椎脊椎,生造一個挺拔,骨節就發出“咯”的一響。這么干,就兼顧不了態度上的從容。成像的照片,實事求是地把我的緊張定格了。
這讓我想起關于文字的一些問題。如果作者在行文時欠從容,他的文字極可能會出現板滯。文字的調性和作者寫作時的情緒調性,多半一致。一二句看不出來,寫了一大片,就明顯。汽車剛被仇家戳破了四個輪胎,下筆卻仍有品嘗龍蝦刺身時的眩暈妙感,一般人做不到的。能把很割裂的兩端,協調在一起,多為高手。寫得好的黑色幽默,就能出這種精彩。
有一位上海的天才大青衣在閑聊時說,藝術上,別過度發力。我想,在建立寫作自信之前,松松寫來,真的不易。那個階段,會擔心不被關注,往往無所不用其極,常在多個環節發力過度。但達到一定嫻熟程度后,謀求不過度發力,是極有益的。文字層面會產生不錯的控制感,以及某種很領先的態度優勢。文字中的態度有無特點,對作品能否吸引讀者極為關鍵,這是一個可以細談的話題。
有種流行日久的看法堅信,出色的文字一定是簡樸的。
讓讀者心動的文字,多半會是別致的;但別致,又有千百種姿態。任何一個出乎你意料的趣味,都可能是一種可貴的別致。文字涉及的因素太多,特別的文字感,背后一定有特別的生存感和價值觀依托著。美妙的語感,除了天賦,一定和長期讀寫訓練密不可分。很長時間以來,談到文字風格,業界普遍倡導簡樸,這種倡導說得多了,且過于壓倒性地不容商榷,就會對文字風格產生暗示性限制。就說豆漿吧,淡漿是原味,當然好。但還是有一半以上的人,喜歡甜豆漿以及放了不少配料的咸豆漿。我以為,文學性的文字,對個體讀者有無吸引力非常重要,對風格的走向一再框定,顯得多余。倡導追求不拘一格的文字魅力,比僅僅倡導簡樸,更合理。我琢磨過一個現象,為什么人們通常不愿去置喙關于簡樸的倡導呢,大多是因為不自覺地接受了某種邏輯引領,以為簡樸以外便是花哨、輕浮、做作、繁瑣及稚嫩。文如其人,你不愿簡樸太平,你想干嘛?此類暗示真的不靠譜。有多少種心靈,就會有多少種語言文字的表現姿態。在文學藝術上,對多樣化有所消蝕的言論,大多可視作負面。
三年了,我給自己戴著一個桂冠,即“退休狀態的寫作新人”,感觸良多。
上海話里有個很生動的詞,用它來概括頭頂本冠的感受,十分精準。這個詞叫“吃酸”。延伸并打開一下,“吃酸”就是在多次“吃癟”之后,既大口吃到了晦氣,又能蕩開一步,以間離心態去坦然把玩其中的滑稽。我再度嘗試寫作,是在中斷30多年之后,面對冷遇已是常態,別人不可能像你對自己那么認真。好在,第二次墜入新人困境時,我的內心遠比第一個新人周期強大。
退休了,體驗過諸多人生況味,日子也變得有時間起來,現在的寫作狀態,真像是貓只亢奮時的狂奔,一個人的開心。
花甲之年,是人一生的華彩階段。它的張力、深刻性和包容性,它的不死守僵化角度分析現象的能力,均遠勝于以往。此外,閱歷、經驗和心靈格局的運行拋物線,與生命旺盛程度的拋物線,在兩個峰值狀態奇異交匯,這是智力工作的絕好時光。
所謂強大,是你在看到了自己天然短板的同時,也發現某些所長。穿透某些迷惘,很多信息告訴你,有人在前方等著你出場。但你要扛過極具毀滅性的種種質疑,不計較漠然,不輕言放棄,否則你終將與等候你的人無緣相會。
我常回望,尤其回望在海外生活7年中締結的那些友誼。事實告訴我,友誼是可以達到血緣所具有的那種深刻度的。都遠離原鄉,都不自覺地把生命看成使命。在那種無根無源狀態下建立的友情,有著可遇不可求的天意。一個在那里結識的朋友,在他37歲那年,以詭譎的方式死了,第一個死了。那種沖擊,仿如幻覺,久久不信。我曾寫過一篇文章,紀念那位朋友,我把那篇文章收進了文匯出版社出版的文集,并移用原題作文集的標題,即《第一個離別者》。
我不忌諱,我的書能成為摯友的精神墓園。只要我還在行進,我便是一個誠心的悼亡者。個人的生命史,也是一種人物關系史。已去天國的摯友,他們的音容笑貌,以文字的鮮活形式,存在于以我的名字命名的紙頁里,是令人欣慰的。
時而,我會有這樣的靜夜之惑,寫作的魔力究竟在哪里呢?明知是在點燃自己,卻仍欲罷不能,哪怕已然軌入花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