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農架的一只蝴蝶
七月的大熱天,即便在神農架,白日也躲不掉熱;不過,神農架的熱浮在表面,一團云朵忽至,遮了當頂的太陽,立時就涼快。
那日,天上有一些流云,我們一行驅車去神農架高山上的大九湖濕地采風。繞過一片明麗的湖水,走上通往濕地深部的蜿蜒橋路,眼前是密不透隙的繁茂翠綠的草叢與林叢,間或望得見遠處靜泊的另一片湖光;時空寧謐可聽,有清風任意微拂,讓涼快透著自然的親切與清新。
只是,我遭遇了自己的問題:濕地是看植物多樣性的,而我小時候生長在江漢平原,對異地草木大多不識,偏偏同行中有一位行家,時不時指一株草或一棵樹考我,讓我瞠目結舌;有幾樣確乎在別處見過,形如白茅、薔薇、橡樹,擱在久遠的記憶里,但終究不同或不盡相同,這兒的是菖蒲、湖北海棠和刺葉高山櫟。轉念又狐疑:何必在意是否認得出那么多的植物?
想起了楚辭和屈原,屈原可謂寫植物的鼻祖。少時讀《離騷》,驚遇天開地辟,只為詩句中頻頻出現的草木急得焦頭爛額,須不斷查看注釋方可續讀,至于詩中的名目,在日后基本不能與實物對應;宋人吳仁杰《離騷草木疏》有記,2476字373句的《離騷》涉及55種草木,可見其繁。似乎有一個邏輯:大約在屈原的年代和語境里,自然之外的器物開發遲緩,而自然坦呈,人與自然相處密切,萬物更為眾識,屈原所吟據此得以回應公共審美,而這,恰是屈原的不朽之一,他發現了蘊于自然草木的生意與意象,發明了方法與范式;只不過,今人若這么弄,多半如初級AI一樣落套,除非如吳其濬作《植物名實圖考》和法布爾作《昆蟲記》,以專而精到立命。又想起早于屈原的神農氏,炎帝神農氏于此地架木尋草,為民除病,故有神農架之名;到屈原之后的東漢,眾多仁醫假神農之名,纂輯與一年365日相合的365種中草藥的《神農本草經》,率先為中華民族總結了一批草木的功用與價值。既然事已斐然,還不論后世的光大,我且寬宥自己的不專,依憑和基于現代信息,把草木的意象與功用渾然置于廣闊視野,去清風中縱目和遠眺,把萬物歸一,把時空歸一,在歸一中感知和玄想。
除了大九湖,神農架的草木廣闊著呢。去大龍潭看金絲猴途中,車窗外掠過秀美山色。負責向導的小陳讓我們看山坡的冷杉,說冷杉是“三君子”之后的“第四君子”。定眼望去,淺綠的山面散布一樹樹塔形的蒼翠,它們不結伙,稀疏間隔,各自兀立,既是對淺綠的跳離,又點綴了淺綠。我不知道冷杉有君子美譽,悄悄問豆包,豆包也說之前不曾如此形容。但小陳是神農架女子,熟悉此地風物,她告訴我們:冷杉長在海拔2500米以上的陰濕地段,那里全年低溫延滯近半年,其他喬木難以生存,是冷杉補了位,頑強地生長,5年長1米,100年長20米,且四季蒼翠一色。這么說來,還真有君子的品格。
下車,徒步走向金絲猴常居地,于坡道遇上一棵冷杉,端正挺立,以塔形的翠色異于群木,視其高度,應該是年逾五十的君子吧。走到近前駐足觀摩,樹冠疏空透光,枝杈倔強曲直,塔形的翠色已非遠觀的緊實;而樹干深灰泛白,表皮破裂,凸痕碎碎累累,似以粗糲抗拒熱寒,又如歷經磨難的印跡。我伸手觸摸裂皮,那樣堅固的質感。于是,它便有奇異的葉片,條形微卷的青翠,在枝上集結排列,一枝一枝,聚成一樹君子的銳氣與風貌。我看見了它的枝葉中長出的綠色球果,聞到了它周身散發的猶如松香一般的宜人氣息。忽然想起來,那些真實的或仿制的圣誕樹便是來自這冷杉的意象。但是,在神農架,在自然里,護林員說,冷杉所在地是金絲猴的棲息地和食源地,金絲猴采食冷杉葉芽,以及生長在冷杉和其他樹上松蘿、苔蘚、松果之類。哦,冷杉,我想我是忘不了它了。
一只金絲猴蹲坐在路口迎候我們。
我們走到它面前,它禮貌地欠身而起,復又坐下。看得出,它見慣了我們這樣前來探訪的異類,也無風雨也無晴,平和泰然,單是看著。一群同類散歇在它身后的小樹林,原來它是一只體型最大的雄性猴王。有人留步與它攀談和照相,有人被猴群的景象吸引了,向林中走去。一只中等身材的猴朝我走來,我蹲下,它亦蹲下,近在咫尺間互看,但彼此終于讀不盡對方的眼神,它便轉頭看旁邊的人,像是要找到一些佐證的信息。猴群中一只猴抬起胳膊撓癢,撓完,跳到另一只猴面前,二者相擁親昵,然后一坐一躺,捉虱子,坐著的一手扶其額,一手翻其額毛,像兄姊或戀人一樣用心用情,像醫生或護士一樣手法嫻熟,躺著的那位猶如正在接受采耳,懶洋洋地享受。一只母猴倚樹而坐,懷中一只小猴兒輾轉玩耍,不時仰頭逗一逗母親;另一只稍大的小猴來了,并不搶奪母愛,歇在側旁,揚起長臂,反手抓著樹杈,很自得的樣子,看看小猴兒,看看看著它們的人;母猴一直平靜,母儀兩孩。這時,陽光灑向林間,樹蔭里的猴們或歇或耍,不叫不吵,自然而自由,一派和諧安怡。我就蹲在這景象之中。
猴群外,護林員向幾位同行者介紹:神農架的金絲猴是土生土長的,共一千多只,分六處群居,此地只是其一。接連有人以人類的興趣詢問猴群的生活。然后,他們就開始亦莊亦諧地討論猴類的階級與倫理,按自己的觀念為猴類策劃解決方案,包括籌辦培訓班。不用說,他們是不懂猴的,猴也不懂他們。猴群中有幾只猴,轉頭向他們看去,覺得他們的聲音太大,巴不得他們回到他們那里去吵鬧。人群終于離開了。
然而,神農架是有精靈的。
一天下午,我們正在一家酒廠開放式的文化展廳參觀,且行且看,忽然飛來一只蝴蝶,一只黑色的綴有花紋的蝴蝶,比常見的蝴蝶大出一倍,它飛過我們的面前,又飛到同行的張凱麗老師面前,于空中滯行,翩翩地旋飛。凱麗老師是著名表演藝術家,35年前飾演《渴望》里的劉慧芳而成為“國民媳婦”。此時,她猛然看見這只蝴蝶,禁不住如孩子一般激動,即刻便追了出去。蝴蝶帶她離開人群,她像孩子一樣急切追趕。不知是她機靈,還是蝴蝶的體諒,她竟然抓住了這只蝴蝶。她小心翼翼地拿著蝴蝶觀看,眼里不由溢出淚花。然后她歡喜地放飛了蝴蝶。她告訴我們,她一直記得孩童時父親帶她捉蝴蝶的情景,她一直喜歡蝴蝶,沒想到在這兒邂逅了童年的蝴蝶,像一個夢。
在接下來的參觀活動中,這只蝴蝶不時在我腦子里飛。我不能確定它何以飛來,蝴蝶除了能聞到兩里外的氣息,想必還有神秘靈性,它應當是來自神農架的萬物——包括濕地草木和金絲猴——的精靈,在人與自然間互遞善意的精靈!
離開神農架的前夜,我獨自漫步坪阡古鎮,舉目望去,長長的街面華燈燦爛,滿是圍桌而食的游客,場景真是令人欣悅。我在微明的遠處停下,看不見風,任由肌膚感受久違的來自自然的涼爽。驀然間,那只蝴蝶飛向光明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