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為風味月為香
一
入伏以來,城中晴熱難耐,雖然零星下了幾場陣雨,但暑氣一時未散,唯盼荷風消夏,送來一絲清爽。眼下正值采蓮食蓮的時節,在北京的街頭,居然也能見到小販兜售蓮蓬,據說這些蓮蓬產自京郊一帶。初嘗之,口感明顯偏老了,與鄂東南所產的蓮蓬相差甚遠。不過,那熟悉的氣息,也瞬間勾起了我許多念想。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薄恫缮徢繁粡V為傳唱,動人心弦。在古典文學中,采蓮被稱作世間最清美的勞動。在水鄉大地,采蓮是詩意,摘蓮是生計。我雖長于魚米之鄉湖北,卻未曾體驗過少男少女搖櫓采蓮、棹歌入浦的歡樂時光,歷歷在目的都是父老鄉親在烈日炙烤下艱難摘蓮或在寒冬臘月里匍匐挖藕的場景?!皽\笑擘蓮蓬,去卻心中苦?!眲兪成徝讜r,我們常常會無意識地遺忘了摘蓮蓬的辛苦,而蓮心之苦澀早已被蓮米的甘甜掩蓋了。
父親栽培的數畝蓮蓬曾是家庭重要的副業來源,日曬雨淋,萬般辛苦才換來累累碩果。從三伏天一直到入秋以后,蓮蓬采摘就沒有消停過。僅靠一個人肯定是忙不過來的,有時還要雇請一些鄉親來幫忙,還得管一頓午飯。
趁著清晨的涼爽,父親和幫工們將蓮蓬摘回來了,在禾場上攤開,任由烈日曬干。碰到陣頭雨襲來,一家老小還得往屋里搶收。待午后日頭西沉,蓮蓬已由青綠變為焦黑,這時就得給蓮蓬脫粒了。脫粒有專門的機器,類似于稻谷的脫粒,操作簡便,易于上手。很快,一顆顆黝黑的蓮子蹦蹦跳跳地鋪滿禾場。隨后幾天,再晾曬幾個日頭,待蓮子的水分充分蒸發,即可裝袋,顆粒歸倉。每逢此時,下鄉收購蓮子的販子會聞訊而來,而我們秋季開學的學費也就有著落了。
蓮蓬長勢不一,口感也就參差不齊。有的嶄露頭角,其實是“腹中空空”;有的顆粒飽滿,卻已是“老當益壯”。想吃上一株鮮嫩清甜的蓮蓬還得碰運氣、靠眼力。當然,父親憑借多年的經驗早已練就了準確識別蓮蓬的本事。從田里回來,他總會給我們留下最嫩最甜的蓮蓬。
夕陽西下,晚風收暑。炊煙裊裊升起,村頭禾場上的竹床一字排開,一家人圍坐一起,一鍋粥飯、幾樣小菜,吃得有滋有味。白天摘回的蓮蓬,也為飯后增添了些許清甜?!靶酆苫▌兩徸?,露為風味月為香。”一碟剝去綠衣的蓮米端上桌來,白中透紅,香氣撲鼻。若以白糖佐拌之,更是清甜可口,沁人心脾。簡單的食材,樸素的烹飪,也可以產生最高端的美味。
“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如今,當然是不敢讓孩子們獨自去塘里摘蓮蓬了,因為爺爺已經早早為他們準備好了最好最甜的蓮蓬。父母晚年的天倫之樂洋溢于每一次歸家的團聚,付諸于每一道家鄉的風味。摘了桃子,采了蓮蓬,碾了新米,便要通知城里的兒孫們回來“吃新”?!耙怀喵|魚新釣得,兒孫吹火荻花中。”春耕犁田時撿拾的泥鰍黃鱔,大雨過后荷塘里沖來的魚蝦,都必須得養起來攢著,留給兒孫們放假回來享用?;丶业臉啡た吹靡姟⒊缘弥唵吻覍嵲?。
二
臨近不惑之年,若無念想,再無癖好,又豈能不惑?故鄉尚有一間老宅、半畝荷塘、三分薄田,那既是幸運的,也是欣慰的。為了慰藉肚中的腸胃,為了重拾兒時的歡樂,每到暑期來臨,我都要抽空回去看看。許多個夜晚,輕柔如水的月光傾瀉在院內、探照到塘里,伴隨著清風徐來,蟲鳴蛙噪,簡直就是最理想的催眠曲;許多次午后,即便外面日頭毒辣,但人在此刻也格外勤快了,拿起籃子,去塘邊菜地摘點果蔬來準備晚飯。走過溪頭的小石橋,不經意間抬頭望去,那接天蓮葉,那映日荷花,仿佛還是童年時的畫面……
“心既遠,味偏長,須知粗布勝無裳。從今認得歸田樂,何必桃源是故鄉?!惫枢l田園有趣又有味,惹人著迷惹人醉。常言道:人到哪,嘴巴也就跟到哪。當你走過千山萬水,嘗遍世間百味,驀然發現還是故鄉的水土最厚重最養人。
在我的印象中,荷塘里水上水下都是寶。晚春抽藕簪,仲夏采蓮蓬,立秋食菱角,入冬煨蓮藕,四季輪回,地盡其利??诟怪?,自不待言。至于荷花與荷葉,在鄉里還沒見過有人拿來食用,也許是舍不得油鹽,又或許是沒那個閑工夫。我倒是見過嬸娘們用荷葉蒸糯米飯,而到了“雙搶”之際,用曬干的荷葉泡上一缸清茶,供田間地頭忙活的親人們飲用,就是荷葉最直接的用處了。
小時候,跟父母上一趟街頗為難得,有時借理發之機下次館子“過個早”,有時搭賣米之便買點魚肉回來“打牙祭”。依稀記得鄉里集市上有個屠戶習慣用荷葉來打包鮮肉,相比于別家用塑料袋給顧客裝豬肉,他家掛在案上的豬肉更能激發我對肉香的想象。想到這里,把自己饞肉歸因于荷葉,實在是讓人啼笑皆非。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不會難于無肉之炊。母親總是能把最常見的食材做成最可口的飯菜。那年頭雖不能頓頓吃肉,卻可以從山野田園中尋覓到“平替”之物。當然,山上的飛禽走獸,那是沒有本事捉到的,而水里的魚鱉蝦蟹,還是有機會收獲一些驚喜。
某次,聽玩伴們說,村前一棵老樹上發現有鳥窩,可能會有雛鳥或鳥蛋。于是,我自告奮勇爬上去探個究竟。不料,我剛爬到鳥窩跟前,卻一不留神腳底踩空,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一截大枝。就那樣,我一邊懸空掛于樹上,一邊大呼父母來救……又有一次,為了給我們肚中添點油水,父親將田埂旁的小溪兩頭截流,用臉盆不停舀水,忙活半天總算捕獲了幾條一筷見長的魚兒。碰巧,外婆家那邊有親戚從一旁路過,駐足觀戰許久。正所謂見者有份,何況還是親戚,父親又好面子,隨手就分給了那親戚幾條大魚。帶回來的魚兒個頭小些,可好歹也是肉啊!總算是讓我們見著葷腥了。歲月無聲,記憶有情。人間真味,在于至親。
三
“歸來飽飯黃昏后,不脫蓑衣臥月明。”返鄉后的松弛感,正來源于家的味道。美食能祛慵懶,故鄉能治心病。從這個意義上講,“此心安處是吾鄉”倒更似一句賭氣的話。倘若故鄉無處安放,終究食無味、寢無眠、意難平。說到底,四海為家是一種選擇,安土重遷也不失為一種風骨。畢竟,有些風味是別處吃不到的,有些風景是他鄉見不著的。譬如那一壟稻浪,那一塘荷香,洗凈了許多疲憊許多愁。
明代文學家袁宏道客居沙塵彌漫的長安城中,無日不想念故鄉——湖北公安縣荷葉山的喬松古木。他曾向友人吐露了當時的心聲:“當其在荷葉山,唯以一見京師為快。寂寞之時,既想熱鬧;喧囂之場,亦思閑靜。人情大抵皆然。如猴子在樹下,則思量樹頭果;及在樹頭,則又思量樹下飯。往往復復,略無???,良亦苦矣。”誠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讓人心馳神往;故鄉的山水很治愈,讓人心心念念。這種矛盾而反復的心境恐怕古今同理,概莫能外吧!
來京公干已近月余,再讀袁宏道,愈覺釋然。古人誠不我欺也。自幼目睹所謂衣錦還鄉者,大概居鄉不過數日,便已覺得索然無味。該施的錢財也施了,該還的人情也還了,再住下去仿佛就是多余的了。車馬來去,白駒過隙,唯有望沼門前那亭亭如蓋的荷葉、那青翠欲滴的蓮蓬,依舊在歲月更替中如期而至。
在談及故鄉時,袁宏道卻頗有怨詞:“夫鄉者,愛憎是非之孔,愁慘之獄,父兄師友責望之藪也,又何趣味而貪戀之?”如此說來,對于故鄉的眷戀與逃避,似乎就是人生旅途上一道繞不開的命題。故鄉的風物,譬如門前塘、塘中蓮,久居他鄉即生心心念念;返鄉長住,又無法忍受寂寥與不便。那么,當我們在懷念故鄉時,究竟是在懷念什么呢?兜兜轉轉,浮浮沉沉,“小鎮做題家”雖已不用做“有字之題”,卻仍須思忖這道“無字之題”。
“人生等如寓,何必還故鄉?”懷舊意味著你老了,但不能否認,懷舊同時也表明你開始與過去和解了;思鄉意味著你清醒了,哪怕顛沛流離,過得不甚如意,卻還能堅定地認準自己從哪里來、為什么出發。想到這里,一路走來所遇到的冰霜雨雪也好、和風暖陽也罷,似乎也都不那么重要了。
故鄉不是塵世間的理想國,也不是生活中的避風港。故鄉是一股溫厚的力量,在你踟躕不前時推動著你大膽地朝前看、往前走。正如《詩經》所云:“山有扶蘇,隰有荷華?!焙苫ㄉ谒?、長于斯,這是自然規律的安排。放眼望去,有人星夜趕科場,有人辭官歸故里。眾生忙碌,眾生辛苦,這只是人世間的際遇不同罷了。所以,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故鄉生我養我、知我愛我,而走多遠的路還得要靠自己。風從故鄉來,捎來了荷的芬香、蓮的清甜,只為告訴你:少一分預設,多一分灑脫,守得本分,靜待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