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修仙文是賽博朋克與仙俠小說交融衍生的關于未來想象的新型敘事。這一敘事類型的世界觀通常是以賽博朋克式世界觀①為基底，通過重構修仙文化符號體系，將靈根、飛劍和法寶等修真元素經過科學轉譯后植入社會嚴重分化的未來世界，建構起一個仙俠式的惡托邦。該類作品常既挪用又逆反網文升級敘事，講述一個渺小的個體如何在仙俠式惡托邦中不惜自我異化以突破階層壁壘的故事，以此探討后人類時代技術發展帶來的個體解放與社會固化、技術進化與人性異化之間的辯證關系。這一類小說的代表性作品有《賽博劍仙鐵雨》（2020）、《賽博劍仙2121》（2021）和《沒錢修什么仙？》（2024）。這一敘事類型對后人類社會的想象方式折射出當代社會的一系列重要課題：現有的“人類”“自我”概念是否是現代的階段性產物？“技術進化”和“階層躍遷”是否有終極意義？當人類中心主義的未來想象圖式已瀕臨窮途，我們還能以何種認知范式重新想象和建構我們的未來？

一、打破“人類學機器”：陷入叢林社會的后人類

“小說類型的融合不是任意的，也不是拉郎配，至少，這些類型之間開始存在某種可通約性。”②賽博朋克小說與仙俠小說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實質上在世界架構有著深層的共通性。賽博修仙文既把握住賽博朋克世界與修仙世界對“超人”想象的共通處，以科技意象重構修仙體系，又打破“人類學機器”，展現出仙俠世界內在的幽暗性。

賽博朋克小說與仙俠小說都涉及人類增強自我改造世界能力的幻想，只是前者以科學技術作為想象素材，后者的想象借助神話傳說，但兩者的最終實現形式接近。正如《賽博劍仙2121》評論區中書友的評論：“武功為何？錘筋，鍛骨，練皮，洗內。無外乎此。納米肌肉，合金骨骼，超紡織皮膚，高供能內臟。將賽博義體植入己身，又何嘗不是一種習武修煉？而秘傳心法又是什么？無非就是按照一定順序和思路的重復行為。那么它相比于義體運行程序又有何區別？以此思路出發，將意識重塑為數據，上傳網絡，又與飛升有何區別？永生不滅，瞬息千里，化身萬千。磁流體飛劍之億萬種變化，輔以精心設計的幾千億種運行軌道，又比劍仙差在哪里？”③無論是修仙還是武功，都是一種對“超人類”的想象，其向內指向個體生命形態的永恒存續，向外表現為改造世界乃至創世的能力躍遷。賽博朋克體系中通過“意識上傳”實現的數字永生，與“元宇宙”構筑的自由創世場域，在想象人類能力的邊界上已與仙俠想象的邊界持平。當相信科技無所不能的技術崇拜與中國綿延千載的修仙情結相遇，中國科幻文學孕育出仙俠式的未來圖景是合乎大眾心理期待的類型演變。

此外，當下社會對“科技神話”的非理性崇拜思潮進一步加劇了這種融合。達科·蘇恩文將科幻小說的類型特征界定為“陌生化與認知性的出場與兩者之間的互相作用”④。“陌生化”是奇幻小說與科幻小說所共有的，“認知性”來自科幻小說所承繼的科學傳統。然而，隨著人工智能的發展，科學作為人類探索未知工具，卻逐漸誕生出人類也無法認知的智能（如算法黑箱的存在），加上互聯網商業公司和大眾媒體對“科技神話”的過度吹捧，讓大眾對科技的認知已經部分脫離理性的軌道。如果科技進步可以以人類無法認知的方式自我繁衍，那么人類對未來科技發展的推演也無需再依循理性的邏輯，而變成一種飽含恐懼和崇拜的神話想象。從前我們用科學來解構神話，而現在我們用神話來想象科學，因為科學成為與神話一般的不可理解之物。賽博修仙小說的出現正是這種大眾心理的一種表征。

這種匯流還是雙向的，在神話想象進入到科幻的同時，科幻中理性與現實的邏輯也在進入并解構原本在神話思維籠罩下恒定自足的“仙俠世界”。仙俠世界通常是一個文明極度發達（部分仙俠文明甚至可以修改宇宙規則）、個人無比自由（修為最高的仙人可以改天換地，長生不死）、競爭無比激烈（智慧生命被劃分為無數等級，并互相搶奪修行資源）的想象世界。這一個世界是后人類式的，除了人類這一種智慧生命之外，還有仙、神、妖、魔、鬼等其他智慧生命種族。這些智慧生命在設定上都擁有遠比一般的人類強大的力量，但是幾乎所有的仙俠小說中“人類”這一種族在設定上始終受到特殊的保護。

這種對人類的特殊保護通常體現在：其一，仙和神雖然在生理基礎上與人類已經產生了巨大的變化，不處于同一共同體，但仍會無條件守護人類。“神學永遠是政治神學。就是說，神永遠是為人類秩序服務的。”⑤其二，人類擁有比其他智慧種族更高的地位，比如強調妖怪要修煉必須化作人形等（人類形態=高等形態）。其三，存在一個冥冥之中保護人族的天道，比如妖魔只要屠戮人族就會遭受天譴。與人類擁有的特殊倫理和政治地位不同，人類修士通過獵殺妖獸作為修行的材料卻是合理的，并以人和獸/妖在生理或者智能上的不同作為人妖區隔的合法性來源。這種世界觀訂立了從高到低“神/仙——人——妖/獸/魔”三個等級，人可以對下一個等級肆意殺戮，并擁有倫理的正當性，但是人類之上的神/仙卻不能對人類這樣做，并以“天道”對人的偏愛作為這一秩序的合法性來源。

書中看似自然存在的天道實質是“人類學機器”的化身。“人類學機器”是哲學家阿甘本提出的一個概念：“我們生活中一直有一臺無形的巨大機器，構成了我們認知中無可動搖的等級區隔：植物—動物—人（—神。”⑥這一機器在賦予人類對下一層級的動植物的掠奪行為以“倫理－政治正當性”的同時，卻將高于人類的神規定為服務和奉獻者，形成了一種表面和諧但內在矛盾的倫理觀。如果人類可以因生理和文明上的優越性而獲得掠奪萬物的正義，那么只要打破那不斷運轉的“人類學機器”所帶來的幻覺，人類就必須重新回答：即將出現的高于人類的“智神”，未來將如何對待人類這一命題。

“賽博修仙文”的世界觀正是在承繼仙俠世界的基本框架下，打破作為“人類學機器”的“天道”對人類的保護，將人類赤裸地拋擲到人類所構造的弱肉強食、唯利是圖的叢林世界之中。在賽博修仙文中，要么完全不存在類似“天道”的設定，要么存在“天道”，但這個“天道”并不能代表一種本體論意義上的“公平和正義”，而是一種社會監控系統，是某些群體的意志代表。比如《沒錢修什么仙？》中運轉昆墟、總理天下的八部正神，只是大公司的意志代表，與這些神靈溝通所用的“符箓”由于收費昂貴而成為了一種貴族語言。而《賽博劍仙2121》中的天道是人所創造的一套社會監控系統，且處于瀕臨崩潰的狀態。

一種被自然化絕對化的人類中心主義秩序被解構后，循著弱肉強食邏輯的仙俠世界就轉向賽博朋克化。仙與神不再作為人類的庇護者，而遵循著弱肉強食的邏輯肆意將人作為“爐鼎”“素材”“耗薪”，甚至作為純粹取樂的工具。《賽博劍仙鐵雨》中十二位超脫的仙人端坐在世界帷幕之后，像人類創造游樂園和做生物雜交實驗一樣，以打造一個個荒誕怪異的末日世界和雜糅人類與其他生物為樂。這些看似毫無人性的仙在仙人集會內部中的交流卻生動活潑，酷似論壇網友灌水，充滿“人性”。他們稱呼集會為“大家庭”、稱呼彼此為“互幫互助的伙伴”，他們依舊有文明和道德，只是人類已不在他們適用道德的共同體之內而已。

賽博修仙文通過取消“人類學機器”帶來的幻覺，將仙俠世界重構為一個雖然技術高度發達，但社會等級高度固化、極度分化的惡托邦。在這個世界里，正如斯特林所說：“凡任何能對老鼠做的事，都可以對人類做。而我們幾乎可以對老鼠做任何事情。這是一件很難意識到的事情，但這是事實。它不會因為我們遮住眼睛而消失。這就是賽博朋克。”⑦這種想象看似突破了“人類中心主義”，卻依舊將“人和非人”作絕對的二元劃分，實質不是一種去人類中心主義的“后人類”的世界觀，而是一種“太人類”的世界觀，它始終在試圖確立起一個擁有類似于當下“人類”所擁有的獨特倫理地位的種族，并圍繞這一獨特倫理地位的爭奪來展開未來各階層、各種族的沖突設計。

二、陷入“進化噩夢”：作為異化和剝削的升級

自工業革命以來，科學技術極大地增強人類改造世界的能力，并通過戰爭和市場競爭將全世界卷入一場漫長的競賽。發展科技逐漸成為全人類共同追求的目標。一種關于幸福的價值觀被確立起來，即作為群體的人類應該不斷發展科技，追求更強的改造世界能力，最終實現種族的科技進化。作為個體的人類應該在激烈的社會競爭中獲勝，獲取更多的社會資源，最終實現個人的階層躍遷。網絡文學中的“升級流”敘事模式其實是這兩種話語的統合，即個人通過修煉實現生命層次的進化，并因此在社會的金字塔等級結構中獲得相應躍遷，人類的進化之路與個人的階層躍遷動作被統合到一起。賽博修仙文與許多仙俠小說一樣，采用了“升級流”作為敘事的框架，但是在賽博修仙中，作為“升級”的另一面“異化”被翻轉展示，“升級”意義的虛無性和欺騙性被揭開。“升級”從一種夢寐以求的美夢，轉化為一場無法終止無法舍棄沒有終點的噩夢。

“升級”是人向“超人”、“神”的轉變，但同時也是“人”向“非人”的轉變。在一般的仙俠小說中，無論主角通過修煉獲得多長的壽命與多強大的力量，都不用面臨“人類認知”和“自我認知”的危機。⑧這是因為一般修仙小說是以一種本質主義的思維去認知“自我”與“人類”這兩個概念，將其視為獨立與封閉的存在，將技術與力量視為外在的工具。但在賽博修仙文中，升級并不只是意味著改造世界能力的增強，還意味著升級者需要面對“自我認同”與“人類認同”的挑戰。在《賽博劍仙鐵雨》中，方白鹿從“冬眠艙”醒來時，便面臨自己可能作為“克隆人方白鹿”的迷思，后來一步步將身體置換為機械的他又變成了“忒休斯方白鹿”危機，通過意識模擬將自己意識復制到機器人內部的“機械方白鹿”危機，乃至最后結局中變成百米高、占據半個馬尼拉的血肉巨樹“仙人方白鹿”，關于“何為自我”“何為人類”的危機貫穿全文。

除了展示“升級”可能會帶來的“異化危機”與“認同危機”，賽博修仙文還展示了“升級”敘事存在的欺騙性。這種欺騙性首先表現在所謂的“升級”可能不是“人的升格”而是“人的工具化”，并且這種工具化由于源自社會的結構性壓迫，無法自主選擇，比如《賽博劍仙2121》中主角張寶仁之所以要在大腦中安裝道箓，是因為在2121年沒有增強大腦的人類已經無法勝任任何有技術含量的工作。其次，這種欺騙性還表現在“升級”作為一種社會階層流動方式的失效。“升級”是一種進化也是一種階層躍遷，但在賽博修仙文中，底層人的升級被控制在一個無法真正動搖固有階層等級的范圍，“升級”成為維護社會穩定的虛假的幻夢與謊言。在《沒錢修什么仙？》中修仙門閥一方面扶持和打造“平民天才”的神話，設置看似公平的升級路徑，另一方面卻想方設法地限制窮人，制造信息差與資源差，“讓下面這些人的競爭越來越激烈，為了競爭榨干自己，榨干全家，獻出一切，十大宗門的利潤才能越來越高”⑨，將“升級”作為一種加重剝削的手段。

然而，雖然“升級”內在的危機與可能存在的欺騙性被揭露，但賽博修仙文中“主角”依舊普遍選擇通過升級來反抗暴政。賽博修仙文多以“升級流”作為故事的主要敘事框架，是在市場淘汰機制下，網文作者和讀者共同選擇的結果。這種對“升級”的質疑與“迷戀”構成了賽博修仙文內核精神的曖昧性與自反性。《沒錢修什么仙？》是賽博修仙文中目前商業成績最突出的一本著作，二〇二五年二月獲得了起點月票榜的第三名、三月和四月獲得了起點月票榜的第二名。⑩這一作品構建了一個被資本全面滲透的修真世界，傳統修仙資源（如功法、靈脈、丹藥）被金融化，變成“法力貸”“筑基證”“靈根租賃服務”。在瘋狂的內卷環境下，普通人想要修仙只能通過背上沉重的貸款。主角張羽陰差陽錯與邪神簽訂了契約，在獲得能夠提高武功等級的“羽書”的同時，背負上了只要偷懶十秒沒有練功就會暴體而亡的自律外掛。在“金手指”的加持下，他在階層極度固化的“昆墟”世界，突破沒錢帶來的種種限制，艱難升級，成為驚羨無數人的窮人天才。作者一方面以黑色幽默的手法辛辣地諷刺了賽博修仙世界中人人成為資本奴隸和學習機器的荒誕景象，但另一方面書中的主要的爽感模式卻依舊主要來自“打怪升級”“逆襲打臉”的經典套路。升級在書中被明確解構為異化和激勵內卷的謊言的同時，讀者卻依舊和作為幻想替身的主角一樣，為自己成功的升級和對他人的超越而自動化地感到強烈的喜悅，即便這種所謂成功是建立在自我異化和虛幻的金手指之上。升級是一場已經被揭開卻依舊有效運轉的騙局，不僅因為它是一種結構性的壓迫，更是因為它是一種彌散的意識形態，一種我們難以掙脫的快感模式。對升級模式無法割舍的癡迷，是當代文化乃至人性的一種病態表征。在此意義上賽博修仙小說中的升級敘事既是對“升級噩夢”的揭示，但自身也是這種病灶的組成部分。

三、行至“個人末路”：無法完成的烏托邦

賽博修仙文是一種反烏托邦小說，具有對現實強烈的批判和諷刺意味。但與此同時，網絡文學商業化屬性對大情節故事和大團圓結局的偏好，讓賽博修仙文在展現未來反烏托邦一面的同時，傾向塑造出具有強行動力的主角與反烏托邦社會進行對抗，推動世界從反烏托邦向烏托邦轉變。然而這種反抗敘事的核心實質建基在個人主義與功利主義之上，寄希望于“個人成功主義”能夠成為解救世界的方法。因此，這種反抗常止步于對惡托邦的想象性破壞，而在建構烏托邦時陷入情節的疲軟，無法像一般的“大情節”故事一樣“走向一個不可逆轉的閉合式結局”。?

賽博修仙文中的主角常是反抗惡托邦、鏟除社會不公的“英雄”，但與人類歷史上的革命英雄不同，他們的反抗只有個人的抵抗，卻不涉及任何集體的革命，他們的善行中帶有強烈的個人主義色彩。“在有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的沖擊之下，‘自私的個人’成為一切思考的起點”“從自私自利的個體出發，尋找更大的安身立命的意義，成為重啟善和正義的必由之路。”?細究賽博修仙文中人物反抗惡托邦的動機，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善行背后強烈的利己色彩。《賽博劍仙鐵雨》中當方白鹿站在“仙人集會”的留言板前，看仙人們暢談如何按照自己天馬行空的想法重塑人類社會時，“毫不自慚地承認——易地而處，方白鹿也會想要通過自己的意愿為世界重新塑形”，他之所以感到憤怒，只是因為“我好不容易活過來，過個日子還這么苦！”?《賽博劍仙2121》中張寶仁為一個個被公司迫害而死的人復仇，是因為他所獲取的入夢道箓讓他在繼承這些亡魂的記憶和能力的同時，背負上他們的情感和因果，“破解冤案”是與“修煉升級”相互綁定才得以成立。《沒錢修什么仙？》中張羽是一個幾乎被賽博朋克社會同化的人，僅存的超功利的善與愛，只能卑微且隱蔽地存在于他與白真真這對被荒誕的修仙競爭壓得幾乎無法喘息的情侶之間。而即便在這對情侶之間，表達愛意的方式也是被扭曲的：白真真每次給張羽好處就要對方喊媽，張羽在這種情況下則會在口頭上自居對方爸爸。他們相互扶持卻從不表達愛意，幾乎完全喪失承認對方存在超功利的意義的語言。“即便在想象性的世界中，人們都找不到在私欲和利益之外，將善和正義大大方方，直言不諱表達出來的力量。”?

在這種行動邏輯下產生的反抗敘事自然是局限重重的，主角們與作為對手的大公司，奴役人類的“超人類”們的斗爭轟轟烈烈，但沒有一部小說能在結局實現敘事的徹底平衡。《沒錢修什么仙？》連載至今113萬字，主角張羽剛實現從昆墟第一層升級到第二層，而按照實力等級劃分的昆墟有三十六層，他夢想通過升級戰勝命運的路途遙遠得讓人絕望。《賽博劍仙2121》張寶仁通過層層升級，最終化身維護整個世界秩序的“天道”，卻陷入“自我意識”的存在與“天道無情”的沖突，以及人類是否需要“天道”系統來撫育的迷思。《賽博劍仙鐵雨》中則更激進地以“大別離”展示“個人成功主義”演化到極致的末路。這一小說提出一種極端的假設：當人類在技術的加持下，幾乎無所不能的時候，人類能否獲得幸福？書中的答案是當人類成為這樣的生物時，人類要么互相毀滅，要么互相別離，作為群體的人類將不復存在。在書中虛構的人類歷史中，人類經歷了擢升年代和黃金年代的科技爆炸，科技水平達到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高度。然而，當人類幾乎能夠心想事成時，卻走上了互相毀滅的道路。因為無所不能的他們無法容忍世界上還有不遵循自己意志的“他者”。為了避免互相毀滅，人類最終決定將每個人發射到一個只屬于他們的獨特時空。據理論推測，被發射到專屬時空的個體將擁有一個以自己為中心運轉的世界，但從此將無法被任何人所觀測到。這一歷史事件被稱為“大別離”。而地球上的僅存的人類，則繼承了人類科技的結晶蛻變為不死不滅的仙。他們創造了“新人類”，卻將新人類社會視為大型模擬游戲，搭建起將一家人嫁接在一個身體的馬尼拉樂園、把城市建立居住在不斷起舞的巨人身上的西伯利亞樂園等惡托邦。《賽博劍仙鐵雨》從升級流出發，但最終卻以對仙人這一群體的反諷完成了對升級流背后潛藏的個人成功主義作為技術異化解法的否定。

結論及展望：我們還能如何想象烏托邦？

不同于西方賽博朋克小說中的任務多為強調“抵抗本身就是意義”的存在主義英雄，中國賽博朋克小說中的人物更加積極推動反烏托邦世界向烏托邦世界轉變。但是一個現代性的幽靈始終纏繞著它，以一種二元對立的思維鎖死了未來：這種二元對立實質是一元主義，它在“人與非人”的二元對立間將“人類”確立為擁有更高倫理地位的種群，在“進化與落后”的二元對立間將“進化”確立為唯一前進的方向，在“自我與他者”的二元對立間將“自我”確立為優先性更高的一方。并由此衍生出當“人類”不再擁有更高倫理地位，當“進化”變“異化”，當“自我”被“他者”侵入等種種危機。賽博修仙小說反映了這些二元對立中原本處于優勢“一元”即將被顛覆所帶來的危機，卻沒有找到一種跳出二元對立思維框架的未來想象方式。這一想象的局限導致賽博修仙小說雖具有大情節的敘事框架，卻無法走向閉合性結局的敘事困境。

那么一種超越人類中心主義與個人主義的想象方式是否具備建構可能？同為“反套路”仙俠小說的《我本無意成仙》（2023）通過對中國古典文化的轉化，展現了另一種想象方式的可能性。小說中的“天道”本質上是所有智慧生靈集體無意識的化身，其對人族的部分傾斜性庇護僅源于該族群在文明共同體中的數量優勢。書中修行者不僅敬畏自然萬靈，更與遵循文明秩序的妖鬼建立禮法契約，將“文明共識”而非生物種屬作為文明體系的準入基準。尤為值得注意的是，主角宋游所屬的伏龍觀歷代摒棄長生執念與飛升追求，以云游濟世作為存在價值，更展現出一種迥異于“進化”“躍遷”的價值坐標系。

當沿著人類中心主義和個人主義的路徑，即便在想象的世界中都無法構想一個理想世界時，或許我們應該重勘當下所行進的路途，重構過往的思想資源，從更新底層邏輯出發，重新激發和刷新我們對未來的想象，以此指引我們走向新的未來。

注釋

①賽博朋克（cyberpunk）是“控制論”（cybernetics）與“朋克”（punk）的結合詞，是側重呈現未來信息技術發展的的科幻亞類。故事背景大都遵循“低生活與高科技的結合”（combination of low life and high tech）構造原則。故事中人類社會擁有先進的科學技術，但社會受到超大型企業、秘密組織的操控，普通民眾處于朝不保夕、掙扎求生的惡劣生活。（該定義參考自：維基百科.賽博朋克[EB/OL].[2025-05-10].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8%B5%9B%E5%8D%9A%E6%9C%8B%E5%85%8B.）

②葛紅兵. 小說類型學的基本理論問題 [M]. 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 2012:221.

③滄海策.賽博劍仙2121書評[EB/OL]. 起點中文網,[2025-05-10]. https://h5.if.qidian.com/h5/share/bookListShare?bookListId=640776&shareUserCode=L5LFCRK2&spdt=14&spdid=6.

④達科·蘇恩文.科幻小說變形記——科幻小說的詩學和文學類型史[M].丁素萍，李靖民，李靜瀅譯，舒偉，譯審.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 2011：8.

⑤吳冠軍. 后人類紀的共同生活：正在到來的愛情、消費與人工智能[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81.

⑥吳冠軍.神圣人、機器人與“人類學機器”——20世紀大屠殺與當代人工智能討論的政治哲學反思[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47(6):42-53.

⑦Sterling B. Cyberpunk in the nineties[EB/OL]. （1998-05-23）[2024-12-24]. https://lib.ru/STERLINGB/interzone.txt.

⑧傳統"升級流"仙俠的修為精進往往僅取決于修煉資源與先天根骨，即便涉及"悟道參玄"與"斬斷塵緣"這兩類常見心性修煉——前者指向對天地法則的認知突破，后者強調剝離情感桎梏以澄明證道初心——本質上仍與賽博朋克敘事中的"身份認同危機"存在本質分野。

⑨熊狼狗. 《沒錢修什么仙？》：第121章 筑基資格證[EB/OL]. 起點中文網, 2024-12-30[2025-03-02]. https://www.qidian.com/chapter/1042256511/822540141/.

⑩月票排名信息來自：熊狼狗. 《沒錢修什么仙？》：作品詳情[EB/OL]. 起點中文網, [2025-05-10]. https://www.qidian.com/book/1042256511/?source=m_jump.

?羅伯特·麥基將經典設計/大情節的常見講述形態概括為：“主人公為了追求自己的欲望，與主要來自外界的對抗力量進行抗爭，通過連續的時間、在一個連貫而具有因果關聯的虛構現實里，到達一個表現絕對，而變化不可逆轉的閉合式結局。”（引文來自：羅伯特·麥基. 故事：材質、結構、風格和銀幕劇作的原理[M]. 周鐵東，譯. 天津: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20：44.）

?羅小茗. 解鎖未來：當代中國科幻小說中的城市想象[M]. 上海: 上海書店出版社, 2023：220.

?半麻. 《賽博劍仙鐵雨》：時間彼方的會議記錄（下）[EB/OL]. 有毒小說網,2021-03-09[2024-4-25]. https://www.youdubook.com/bookread.

?羅小茗. 解鎖未來：當代中國科幻小說中的城市想象[M]. 上海: 上海書店出版社, 2023：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