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紫棋《啟示路》——以信任的姿態學習無條件的愛
2022年,歌手鄧紫棋推出專輯《啟示錄》,將14首MV拍成一部完整的科幻連續劇。彼時她便預告,正在撰寫一部延伸該專輯世界觀的小說。今年7月,她的科幻小說《啟示路》問世,小說反復詢問一個古老而青春的問題:“如果完美只存在于虛擬世界,你會愛真實的我嗎?”這個問題同小說中的仿生人、創世者、自由意志等概念一并勾連出浪漫愛情故事之下的科學之思、哲學之喻,透過主人公秋辰曦坦誠面對真實自我的勇氣,宛轉千回托舉出拋下重擔后,人所能獲得的輕盈與自由。
類似電影《頭號玩家》中發達的虛擬世界“綠洲”,《啟示路》也假定人們能夠通過戴上“啟示鏡”進入“樂土”世界,在游戲中經歷與現實別無二致的感官體驗。由于意識能量值被限定在中間層級,“樂土”中的人們既不會狂喜,也不致過悲,他們平靜地享受著溫和、安寧的生活。進入“樂土”時,現實中的人類通過掃描身體數據,創建出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虛擬人。當游戲賬號被刪除,虛擬人不會從“樂土”中憑空消失,而是進入“平行樂土”,借由此前的數據機器學習,開啟另一段生活。才華橫溢的設計師秋辰曦因車禍失去左腿而封閉自我,在“樂土”中化身“歌莉雅”,愛上了玩家愛凡。而現實中,兩人住在相鄰大樓,秋辰曦默默關注著愛凡,愛凡則只認識虛擬世界里的“歌莉雅”。當愛凡提出在現實中見面的愿望時,秋辰曦因恐懼身體的不完美,遂刪除“歌莉雅”賬號,只給愛凡留下一封信,問道:“如果完美只存在于虛擬世界,你會愛真實的我嗎?”愛凡的另一重身份是“樂土”的創造者,不知秋辰曦即歌莉雅的他,利用歌莉雅的數據制造了一個仿生人,將她的數據從游戲導出至現實世界。目睹此景的秋辰曦心如死灰。
按照慣例,此后的故事情節在科幻作品中往往將走向不可控的悲劇。電影《某種物質》曾借助“真實的我”與“完美的我”之間互相搶奪資源的故事,探討人性的貪婪與欲念。嫉妒是貫穿影片的情感之一:對于本體而言,明明新生體的一切都來源于“我”,她憑什么毫無付出地享用“我”所失去的東西?對于新生體來說,既然自己從地獄里重生,享受人生才是正途,何必繼續耽溺于不堪過往?
《啟示路》中,作者巧妙地將秋辰曦給愛凡的信,在愛凡不知情的情況下,遞交到歌莉雅手中。得知自己本體存在的歌莉雅沉謀重慮,先給坐在輪椅上的秋辰曦撰寫了鼓勵回信,再給愛凡留言提示,“你該愛的人在對面大廈七樓”,最后她借助數據傳輸設備,重新回到游戲中,作為被刪除賬號度過余生。
歌莉雅的選擇構成了小說最饒有意味的轉折——這個被人類創造的存在,以自我消弭的方式完成了對創造者(秋辰曦與愛凡)的救贖。實際上,當仿生人歌莉雅凝視對面高樓與自己容貌完全相同的創造者秋辰曦時,她面臨的恰是《克拉拉與太陽》中那個永恒的倫理困境:人工智能是否能夠真正理解并承載人類那充滿缺陷卻又無比珍貴的靈魂?石黑一雄筆下的克拉拉相信太陽的滋養能治愈人類疾病,這種虔誠與歌莉雅鼓舞他人、自我鼓舞形成奇妙的互文。
小說的另一重維度在弗蘭肯斯坦式的創世隱喻中展開。愛凡以程序員身份扮演“創造主”,這是否延續了瑪麗·雪萊所質詢的神學母題?《弗蘭肯斯坦》的副標題“現代的普羅米修斯”所指向的,正是人試圖通過創造生命模擬神造人的過程,而這通常被認為是一種僭越。瑪麗·雪萊設置的悲劇意味著人的創造永遠無法等同于神圣創世。愛凡也同樣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可以精確計算數據、模擬人格,卻無法像真正的造物主那樣,為歌莉雅安排一條全善的道路。當歌莉雅選擇自我犧牲時,愛凡的代碼、算法與深情,無法改寫她獨立意志所做出的決定。然而,歌莉雅的自殞是因為她相信愛本身具有超越時間和空間、超越人類計算的力量。當秋辰曦直面自己,與愛凡在現實世界中相認時,作者再一次回應了小說中反復出現的提問:人雖有不足,卻可以學習無條件的愛,不以掌控的方式,而以信任與交付的姿態。
回到小說的科幻想象,鄧紫棋的某些論斷當然有稚嫩之處,小說中的一些奇思妙想在嚴肅的科學研究者看來或許只是浪漫的比喻。但事實上,神學與科學的糾纏在人類歷史上并不鮮見。神學家托馬斯·阿奎那的理論就在客觀上推動了科學的發展,用他的邏輯來說,神給了人思考能力,就應當“盡其用”,應當利用這種思考能力探討問題。這種觀點為后來的理性思考奠定了基礎。可以看出,《啟示路》試圖在科幻的類型外殼下深入對這些問題的探討,完成度雖有欠缺,但也顯示出新大眾文藝浪潮中,各行各業跨界寫作由“廣”入“深”的探索之路。
將這部小說置于新大眾文藝的版圖中觀察,會發現,科幻寫作者正從實驗室、書齋走向流行文化的臺前。鄧紫棋以音樂人的敏感捕捉到數字時代隱秘的情感震顫,用虛擬與現實的鏡像結構追問愛的本質,這體現了跨界創作的獨特優勢。實際上,早在1971年,鷹風樂隊的專輯《In Search of Space》(尋找空間)就在專輯包裝上的“鷹風日記”里講述了未來風的科幻設定。50余年后,《啟示路》的出版提醒我們,在媒介的“次元壁”已漸趨模糊的時代,打破文藝創作者之間的“次元壁”,擁抱互聯網時代的傳播方式,將故事的豐富維度打開,才能釋放新大眾文藝更豐富的可能性。
(作者系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