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形載道 以美傳魂 ——抗戰題材戲劇作品舞美創作談
京劇《突圍》劇照
舞臺藝術作為記錄歷史、傳承精神的重要載體,一直以來肩負著以形載道、以美傳魂的使命。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之際,回望風云激蕩的歷史,那段浴火重生的烽火歲月鑄就了偉大的抗戰精神,也是當代戲劇創作不斷回望的重要題材與不斷重述的民族記憶。如何在今天的舞臺上再現波瀾壯闊的抗戰歷史,是戲劇創作者需要不斷探索突破的課題,而舞美設計作為戲劇視覺表達的核心,如何從傳統寫實到意象重構、從實體布景到多媒體融合,在歷史真實與藝術表達、文化傳承與現代創新之間取得平衡,與觀眾建立情感共鳴,是我多年來在抗戰題材戲劇舞美創作中思考最多的問題。
為了破解這些創作難題,我選擇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曾經浸透著先烈熱血的土地,從圖書館、博物館到戰場遺址,沉浸式地感受先輩們的精神光輝,把自己的真情實感揉進舞臺的每一處細節設計中,以當代審美吸引當代觀眾走進劇場,共同致敬偉大的抗戰精神。
在進行抗戰題材戲劇舞美創作時,我心中牢牢樹立著一個觀念,即我們設計的不只是布景,而是民族記憶的載體;搭建的也不只是表演平臺,更是超越時空,展現民族精神、民族脊梁的舞臺空間。因此,從舞臺視覺形象創作,到空間結構和線條、材料的質感,我們始終不忘與觀眾對話,力圖以藝術語言傳達對英雄的緬懷,展現他們對信仰舍生忘死的堅守。
搭建歷史與當代對話的舞臺空間
抗戰題材舞臺劇的舞美創作,首先要解答好如何呈現歷史真實與實現當代解讀的雙重命題。作品的生命力,核心在于能否與觀眾達成情感共振和精神共鳴。而優秀的舞美設計,需在“時空交錯”的敘事維度中,完成抗戰精神的傳承與落地。
以寫實為主的舞臺,重點在于如何還原好歷史場景,舞美設計要構建出“現實環境”的真實感。但這種創作方向也存在一定的藝術局限,比如寫實布景會一定程度地制約戲劇時空的自由轉換,使舞美呈現難以承載更復雜的精神內涵等。當代舞美創作已不再僅僅局限于這種“復刻歷史”的創作模式,而開始借助意象的建構重構舞臺,以高度凝練的視覺符號替代繁復的場景再現等,以此傳達創作者對歷史的思考與審視。
音樂劇《八女投江》的舞美設計就突破了此類題材舞臺作品的寫實框架。該劇取材于1938年八位東北抗聯女戰士為掩護大部隊突圍,在打盡最后一顆子彈后毅然攜手投江殉國的真實事跡,展現了民族危亡之際女性革命者的勇氣與擔當。為了更好地烘托人物的英勇壯舉,我在舞美創作時為演員們設計了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物理空間:一半是高斜坡,預示著犧牲與無路可退的絕境;另一半是平地,那里連接著戰士們回憶中的家鄉與親人,如潮水般呈現的往昔記憶里,有她們對家園的深切眷戀、對和平生活的無限向往。在此,空間語言將主人公的命運抉擇進行了具象化,戰爭殘酷無情地撕碎了她們本應擁有的平凡而美好的生活,在生的渴望與家國大義面前,八位女戰士毅然選擇了后者。
為了凸顯戰爭與和平、殘酷與美好、毀滅與新生的主題張力,該劇舞臺設計在材質選擇上,以大面積生銹鐵板來構建核心視覺形象,讓生銹的平臺和金屬制作的樹林處在同一個轉臺上,當它轉動時,就如同攝像機鏡頭從不同的視角聚焦被包圍的女戰士,堅硬的金屬材質隱喻戰爭的殘酷與歷史的沉重,其冰冷的質感也呼應了故事發生地——東北地區冬季的嚴寒氣候。那種“冷”,早已超越季節本身,直抵人心深處的蒼涼。在冰冷粗糲、布滿戰爭傷痕的生銹鐵板映襯下,八位正值花季的女戰士及其生命的美好、青春的鮮活、情感的豐沛被反襯凸顯出來。這種強烈的視覺反差是對戰爭的有力控訴——控訴了戰爭對美好、脆弱的生命的無情摧殘與毀滅,激發了觀眾牢記歷史、珍愛和平的愛國主義情懷。
抗戰題材舞美創作成功的關鍵在于能否有效提煉精神符號,將時代精神、民族精神轉化為可感的視覺元素。讓視覺符號不僅是戲劇場景的組成部分,更成為人物內心世界與歷史精神的外化載體,跨越時空與當代觀眾產生深層共鳴。
花燈戲《聶耳》的舞美創作著重刻畫了音樂家聶耳的獨特個性及其音樂創作歷程。我選取五線譜作為舞臺設計的核心視覺符號,用樂譜線串聯起他的人生軌跡,音樂符號與地理環境對接,五線譜上既有他的家鄉玉溪,也有他成名時的上海,舞美設計勾勒出偉大音樂家的人生歷程,凸顯聶耳思想的進步性與作品的人民性。由聶耳作曲的《義勇軍進行曲》,其意義已超越了音樂本身,成為承載著民族精神與集體記憶的文化象征。
取材自山東沂蒙老區紅色革命家庭“燕翼堂”真實故事的京劇《燕翼堂》,則講述了家族第十五代掌門人劉合浦在革命者影響下,由明哲保身到中立求存再到逐漸認識到“無國便無家、國寧家才安”,從而毅然毀家紓難、覺醒反抗、投身革命、犧牲自我的感人故事,展現了民族危亡之際中華兒女赤誠濃烈的愛國情懷。在舞美設計方面,為了更合理形象地構建舞臺空間,我選擇以燕翼堂府邸為舞臺視覺的核心意象,將建筑的立體結構與平面形象進行結合設計。其中,建筑主體是可拆分組合的中式結構,并保留了傳統建筑中的飛檐、斗拱等細節,以木質雕花彰顯家族的顯赫歷史,通過建筑結構的移動、重組,實現院落景致與人物內心空間的轉換;建筑形象部分采用石材效果,其厚重質感暗合人民力量的堅強有力。
此外,在該劇的舞美設計中,我不僅要表現戲曲的虛實相生,還要形象鮮明地刻畫富甲一方的鄉紳氣質。作為家族掌門人,劉合浦手中攥著的不只是家族的產業與榮耀,更是家族的命運與未來。他放棄榮華投身抗日,就是不愿讓祖宗創下的燕翼堂淪為侵略者的附庸,不愿讓子孫后代活在亡國奴的陰影里,更不愿讓腳下這片養育族人的沂蒙土地被侵略者踐踏。劉合浦寧可燒毀炸掉祖傳的宅邸,也不能讓它留給日本人做司令部。隨著音樂與演員的唱段響起,舞臺上手工雕花的建筑與燃燒的影像疊加,形成浴火重生的視覺效果。這樣的宅邸設計就要正直正統而且要有中國氣派,每一個細節都需精雕細刻,讓觀眾感受到祖傳家宅所承載的歷史厚重,如此,最后老宅的付之一炬才更讓人扼腕痛惜,也更彰顯人物的民族氣節。
以技術賦能助力本體回歸
在舞美創作中,技術手段有助于舞臺空間的拓展,但需要警惕,切不可陷入炫技式設計的誤區。舞美設計應當回歸戲劇本體。戲劇的核心在于情感表達與精神傳遞。
紅色題材京劇《突圍》聚焦一位叫嫩芽兒的普通女性在思想的“突圍”中實現自我覺醒,并幫助紅軍戰士尋找隊伍而犧牲自己的故事。我為舞臺設計了一個巨大的三角椎體作為主體裝置,這一靈感來自于方尖碑意象,以紀念碑的文化象征,讓紀念與回憶在舞臺上形成并置。這一大型椎體可從中間分開,并在轉臺上變換角度和組合方式。椎體中間斷開的剖面處,鋼盔、槍支、彈藥箱、沖鋒號等戰爭元素以浮雕形式呈現,在抽象的結構中進一步強化戰爭意象。開場時椎體外面的紅色光,如同燒紅的烙鐵,寓意戰斗歲月里那些永難磨滅的傷痛記憶。
這一椎體設計兼具銳利鋒芒與沉穩山體感,既表達著我們對英雄的祭奠,又象征戰場的艱難突圍,也暗喻著主人公的精神覺醒。結尾,為了掩護受傷的戰士們尋找隊伍,嫩芽兒把敵人引向了懸崖,當她舍身跳崖時,原本冷硬的三角錐體瞬間綻放出滿坡映山紅,這一景象成為人物精神的外化,也象征著后人對英雄的崇高敬意與深切緬懷。在技術與藝術、繁復與簡約的平衡中,技術為抽象的結構賦予了溫度,以視覺語言完成了對精神的謳歌和對生命的禮贊。
抗戰題材、紅色題材戲劇創作的意義,不僅在于引領觀眾回望歷史,更要激發青年觀眾主動走近歷史、傳承偉大的抗戰精神。從京劇《燕翼堂》的建筑意象到花燈戲《聶耳》的精神符號,從京劇《突圍》的錐體結構到音樂劇《八女投江》的視覺隱喻,我始終圍繞用視覺語言讓歷史可感、讓精神可觸的核心命題,力圖以形神兼備的設計,表達創作者對人性的深刻理解、對歷史與當代精神的深切把握,以當代藝術語言對民族精神、時代精神進行不斷地開掘與詮釋。
未來,舞美創作或許會運用更先進的技術,或許會探索更先鋒的形式,但核心始終不變,即以視覺之美承載精神之重,以藝術之力連接歷史與未來,在技術與藝術的雙向奔赴中實現傳承與創新,讓藝術跨越時代、精神代代相傳,讓舞臺上的精彩呈現最終化為精神印記,深深鐫刻進民族的記憶。
(作者系中央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