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3期|王國平:臨安一個字
1
臨安在杭州的懷抱里,杭州在世人的念想里。
天下錢姓,心念臨安。這里,是五代十國時期吳越王錢镠的故里。
吳越國王陵入口處牌坊的門楣上,“錢武肅王陵”是外交家錢其琛的筆墨,“錢王祠”是科學家錢偉長“恭題”的,“祖武是繩”是藝術家錢君匋敬題的。景區對面的“臨安市(今臨安區)圖書館”,也是書法家錢法成題寫的。英文里有個“family tree”的說法,其實就是“家譜”,直譯過來是“家庭樹”,很有味道,也有畫面感。一棵大樹是有根的,枝葉再繁茂,延展得再浩大,也要從根部汲取力量和勇氣。他們幾位,各有各的天地,各有各的路,柔軟而真摯的內心本能地朝向這里。
那么久遠,又那么親切。那么模糊,又那么清晰。那么散落,又那么集聚。
這般強大的牽引力和向心力源自哪里?自然是先賢身上的高尚品格和厚實德行。
到了臨安,得知有《錢氏家訓》,而且還是國家級“非遺”項目。查詢資料獲悉,2021年5月,第五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發布,“規約習俗(錢氏家訓家教)”和“規約習俗(德安義門陳家訓傳統)”作為“民俗”部分家訓的代表,攜手入選“擴展項目名錄”。
“民俗”“習俗”,那就是日常生活的一個組裝構件了。進入日常生活的軌道,就是自然、熨帖,天衣無縫,毫無違和,日用而不覺,不涉及什么“灌輸”“硬塞”“介入”之類的強制性概念。文化的魅力和文化的力量,莫過如此。
《錢氏家訓》分為個人、家庭、社會和國家四個篇章,對家族的后代如何處理好幾組關系,進行規范性、原則性的指引,是一句句叮嚀,也是一聲聲教誨,還是熾熱的期待和熱忱的展望,基于生活經驗和生命體驗,發自肺腑的勸導。
錢镠有個小名,叫“婆留”。相傳他出生時相貌堪憂,父親感覺是不祥之兆,橫下心來,棄之了事。鄰居阿婆是不忍心的,畢竟是一條活潑潑的生命,萬物有靈且美,都是上蒼贈予人間的一份禮物,怎么能區別對待呢?就抱過來撫養成人。顏值是個好東西,但意志、耐性和信念是更好的東西。如果這個故事屬實,不知成年的錢镠剛聽說時,內心是如何想的。人間的苦,他懂。人間的好,他也懂。人間的理,他希望后代懂得,于是就以家訓的形式敲重鼓,落響錘。
《錢氏家訓》原本是一個帶有封閉性、自足性特征的“家族敘事”,但是其中的內容總體上太有普適性了,已經超越家族的視野,抵達更為廣闊和深遠的空間,成為一個共同的傳統資源。
在臨安,獲贈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的線裝書法版本《錢氏家訓》,輕輕翻讀,慢慢品咂,頗受滋養,可添心得,可強筋骨。
以《個人篇》為例。首句是“心術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皆當無愧于圣賢”。天地有神明,圣賢有尺度,圍繞“為人處世”“知人論世”的主題,攜手創造一系列“質的規定性”。人在世間行走,心術要正,即端正、方正、周正,不偏不倚,坦蕩,清潔,無雜質,不蒙塵。言行得當,合轍,有源流,有脈絡,有來處,能跟古人順暢對話,可與先輩比肩。“天地”“圣賢”定下參照系,后人也就有了向內用力的方向,有了專一不二的目標。
圣賢具體怎么說?這就涉及方法論了。下一句有交代:“曾子之三省勿忘,程子之四箴宜佩。” 兩個用典都跟《論語》相關。一旦涉及《論語》,有人就草率地將書中言論都歸到孔子的名下,忘了《論語》還輯錄了孔門弟子之言。“吾日三省吾身”就是曾子所言。他每天有自我設問的習慣,“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對自我有嚴格要求的人,是有光芒和光環的。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是孔子對弟子顏淵的告誡。宋代大儒程頤深感此中意義深刻,涵泳其中,如切如磋,以“視箴”“聽箴”“言箴”“動箴”展開新的引申和闡發。
“曾三顏四,禹寸陶分。”傳統的底色和根脈,就蘊含在濃縮、精煉的字句之間。大道至簡,參透不易,踐約更難。
人,應該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這是一個龐大而深邃的命題。《錢氏家訓》擇要言之:“持躬不可不謹嚴,臨財不可不廉介。處事不可不決斷, 存心不可不寬厚。”正統儒家的訓誡,被充分吸收和轉化。“不可不”,雙重否定,一口氣來四個,有壓迫性氣勢,沒有預留一點回旋的空間。“臨財不可不廉介”這一句,多少人聽見了又止于雙耳,多少人看見了又只是在雙眼之間晃了一晃,而沒有在心房上留下一絲印痕。不然,世上怎么憑空生出那么多鬧劇和悲劇?
“盡前行者地步窄,向后看者眼界寬。”這句是否可以理解為對縱深意識和歷史思維的尊重?“盡前行”,不問初心,不辨方位,不顧來時路,路將無路,恐怕還落得一個南轅北轍的境地。“向后看”,可知身居何方,可明白自己的斤兩,可醒悟,可斟酌,可揣摩,可校正,心也就更踏實、更安穩了,再次出發添了底氣和信念。
緊接著,《錢氏家訓》道:“花繁柳密處撥得開,方見手段;風狂雨驟時立得定,才是腳跟。”人之常情,有時也如溫水煮青蛙,自覺與不自覺之間隨波逐流,卷了進去。人之超拔之處,在于“常情”之外或之上,有“異動”,有超常的心智、異常的念想,甚至是反常的“驚險一躍”。這就是人的耐性和意志。“花繁柳密”,容易讓人沉溺,摸不著頭腦,“誤入藕花深處”,這時如有“撥得開”的能力和膽識,即高人。“風狂雨驟”之時,隨風搖晃、躲避雨淋,是本能性的舉動,一旦扛得住風雨的考驗,風雨不動安如山,也即“立得定”,那就穩當了。看此時人間,太多的在“花繁柳密”的懷抱里遁入白日夢,太多的在“風狂雨驟”的環境中轟然坍塌……
犯錯、失策、有過,是人在生活現場之中的一個基本面向,也是把人放在火上烤的一道難題。如何破除懸在每個人頭上的這把利劍?《錢氏家訓》諄諄教誨:“能改過則天地不怒,能安分則鬼神無權。”心術雅正,天地歡喜。“過能改,歸于無”,天地樂見其成。安分守己,誠信處世,本色待人,俯仰天地,不疾不徐,從容舒展,所謂“鬼神”也疼愛。讀到這句時,不由得想起一則廣為流傳的楹聯,“存心邪僻,任爾燒香無點益;持身正大,見吾不拜又何妨”。
“持身正大”之人,能改過,能安分,撥得開,立得定,持躬謹嚴,臨財廉介,處事決斷,存心寬厚……好的品德相互關聯,善的品行相互通達。
脫口秀one-liner即“一句話笑話”的表演者,有一句口頭語,叫“我們繼續”。《錢氏家訓》的釋讀,我們繼續。
為何有時感覺腦海中的浮噪和淺陋揮之不去,看問題只是在淺表滑行,對于世情事理的看法有些疲軟,拎不清,難以找到那個關鍵性的“七寸”?原因就在于經和傳讀得不多、不透,在于對歷史經緯缺乏通盤性的把握。史鑒入腦,經傳下肚,腹有詩書,知根知底,世界以新的風姿煥發出新的意義。《錢氏家訓》有言:“讀經傳則根底深,看史鑒則議論偉。”
對有文字志向的人來說,讀到這句“能文章則稱述多”,想必心頭一熱。把生命投注在文章上,在文字的迷陣里孜孜矻矻,眼澀避天光,青絲染白發,伺候字詞,擁抱章句,辨真偽,續文脈,“聊復得此生”,此中滋味,幾人能聽?頂重要的是,這里說的可是“能文章”。舉目望,真正能文章者,有幾人?在浩如煙海的歷史典籍面前,今人捉筆為文,接住了多少?又往前推進幾許?
與“能文章則稱述多”相對稱的,是“蓄道德則福報厚”。道,養人;德,成人。在古人心目中,立言、立功、立德是人生三件大事。如何做好這三件事?馮友蘭先生的看法是,“立言”仰仗天賦,“立功”需要機緣,這兩項使不得蠻力,順意為好,而“立德”依靠一生看似平淡的堅持,這是一個人可以基本自為的。“蓄道德”是畢生的修行,是一門沒有課間休息、沒有下課鈴聲的必修課,無止境。
為后代定下這些規范的那個時刻,錢镠的神情應當是嚴正、肅穆的,他知道這一條條都是最高標準,都是至上法則,但是世事多舛,江湖多風雨,沒有頂格的自我要求和自我約束,人將何以自立、自足?這是中國人的必修課,人生教學大綱明文規定,逃課即落敗,必遭放逐。
錢王祠內室的四面刻有壁畫,其中一幅的內容是“射潮捍海”。只見浪濤洶涌,奔襲而來,流露出吞噬大地萬物的陣勢。錢镠金戈鐵馬,一身戎裝,眼神透著果敢,弓拉滿,力蓄足,箭待發,向天地宣示雄心,為治下百姓壯聲威,提供“情緒價值”。剛的力量,是他的人生信條,也激蕩他的心跳。
當然,生活也是豐盈、靈秀的,還是剔透的。中國人還有另一門必修課。剛健與溫潤,豪邁與婉約,都是中國之美。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這是錢镠給夫人信函中的一句。這是一個幸福的女人,遇上一個善解風情的男子。這一句,是一個深情的擁抱,跨越山海,傳遞暖意。
現在不少人在引用這句時,句末用的是省略號,可能是想營造出回味的空間吧,有時用的是一個醒目的嘆號,試圖表達出強烈的情緒。我想還是用句號妥當一些。他內心急切,又按住不發,他滿懷期待,又放棄高聲吶喊“你快回來,我一人承受不來”的慣常套路。他將念想交給了意象和詩情,他深感平常、素樸、沖淡的文字也能積蓄力量,他以這般富有生活質感的文字描繪出一幅圖畫,等候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從畫中歸,而千百年來有心的中國人都在想象這幅畫的成色和風華,他們兩人一起定格在畫里。畫中兩人身邊一片花海。
吳越文化博物館就在臨安,出口處的文創店里陳設有四款冰箱貼,取材于館藏的四款秘色瓷壺,每一款都散發油畫般的光暈和色澤。買了帶回家,裝點笨拙而又忠厚的冰箱,為小家增一分暖色。女兒文文很是歡喜,見瓷壺有小口,就別上一朵粉色的小花。秘色和粉色,互致問候,溫愛含情。
壺上花開,可靜靜賞矣。
2
在臨安博物館,居然與陶淵明“相遇”。
說是陶淵明曾經隱居天目山,是臨安陶姓之祖。天目山下的禪源寺,門口介紹當地生態資源時,請出的是陶淵明的詩句“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
陶淵明與天目山的相遇,是有史料支撐的。有志書上說他“常往來廬山、天目間”,還說他的四子陶佚隨父定居天目山,“明公四子佚,為彭澤縣城、天目、武陵、陜西祖”。還說他的《問來使》就是在天目山寫的。
這首詩是不是陶作,歷來有不同的聲音。《問來使》詩云:“爾從山中來,早晚發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幾叢菊。薔薇葉已抽,秋蘭氣當馥。歸去來山中,山中酒應熟。”詩中的“南窗”“菊”“酒”,確實是陶淵明的鐘愛,不過也并非他獨有。嚴羽在《滄浪詩話》中直言:“余謂此篇誠佳,然其體制氣象與淵明不類。得非太白逸詩,后人謾取以入陶集爾?”南宋理學家湯漢的意見是“此蓋晚唐人因太白《感秋詩》而偽為之”。當然他們也不確定,只是基于各自的立場存疑。
我的老家在江西九江,跟陶淵明同鄉,近來有志于讀陶,廣為搜集與之相關的一切文獻。目力所及,陶淵明與天目山之間的關聯并非公認,史實支撐力度尚欠火候,也不是“陶學”研究關注的焦點。在臨安,獲贈一本《風雅天目》,由天目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和臨安區文聯攜手編著。全書的第一篇章,內容是名人與天目山的交集,從東晉謝安、南朝蕭統、北周庾信,到唐代李白、宋代蘇東坡、明代徐渭,再到近現代徐世昌、于右任、胡適、郁達夫、徐悲鴻、梅蘭芳,還有日本作家水上勉,都有專文講述他們各自與天目山相遇的故事,卻不見淵明的蹤影。
但我寧愿相信,如上種種闡述都是事實,都是忠實的記錄,因為美好而溫暖的情意無法抗拒。我也相信,即便與事實大有出入,倘若陶淵明知道了,他也大概不會悶頭較勁,畢竟“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如今恰好“陌上花開”,人生幾何,那就“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美好的,溫暖的,請繼續。
臨安有一條路,名為“牧云巷”。我是在一個晚上獨自散步時偶遇的,當時的第一個感覺是,“這很淵明”。借用嚴羽的話說,“體制氣象與淵明相類”。
上次到福建龍巖市上杭縣,在半山腰遇見一家民宿,墻上刻著八個字,“牧心云境,夢棲桃源”。臨安鬧市的“牧云”,可作如是觀。
在臨安,南起九州街,北至錦天路,相鄰的還有福興街,路上有天目醫藥港醫藥產業孵化園,有云南生燙米線、沐子面館,路的盡頭有小酒窩飯店,“牧云巷”就處在這么一個語境之中,為熱氣騰騰的生活現場留存一點可貴的詩意。就像陶淵明,“遙遙望白云”,這么一個日常的舉動之外,他的內心波瀾起伏,因為他的心思在“懷古一何深”。
3
臨安人對錢镠敬重有加。在石山亞運山地公園,有個戶外的“中國古代抗災名人”展示,其中有禹、王景、李冰、韓愈、范仲淹、蘇軾、郭守敬、林則徐的內容。不知為何,被譽為“中國近現代水利奠基人”的李儀祉也納入其中。當然,少不了錢镠,臨安人請他入列。這個公園,“串聯起臨安生態、歷史、物產、科創四大元素”,想必“中國古代抗災名人”展示屬于“歷史”部分吧。夜幕時分,在展板上粗略了解錢镠當年是如何“保境安民”的。
一對母子緩緩走來,孩子五六歲的樣子,外套一半是略微發藍的寶石綠,一半是墨黑色,中間以白色過渡。這個媽媽的米黃色坎肩,與草地的枯黃色相應。她的手里拿著滑草板,原以為是一個,給孩子玩的。等到了沿山坡綠道上端,她一分為二,原來兩個重疊在一起。
母子倆玩起滑草的游戲。“唰——”“嘩——” 下滑的那個瞬間,有眼見的快感和親見的爽感。滑行時,孩子在前,媽媽跟在后邊,緩沖區媽媽雙腳碰著了兒子的背,兒子笑,媽媽也笑。玩了幾輪,媽媽在前邊,兒子雙腳往媽媽背上使勁一蹬,媽媽順滑而下,兒子緊隨其后,緩沖區雙腳又碰著了媽媽的背,兒子大笑,媽媽更大聲地笑。前后位置玩膩了,開始換左右位置,這一輪兒子在左邊,下一回兒子沖到右邊,當然還要來一盤母子手牽手的。
擔心母子倆感到怪異,我在周邊來回溜達,希望他們能忽略這個人的存在,或許這本身就有些異常。幸好老兩口散步路過,也停下來很認真地看著母子倆的“表演”。三人為眾,我有了底氣。
從坡道底端晃著滑草板往上爬,是媽媽做思想工作的時間。隱約聽到這個媽媽說,某某老師其實人挺好的,你要想語文學習好,先要喜歡上語文老師。又說,字寫好了,是管一輩子的,媽媽知道現在寫好有點難,但是現在寫不好將來改起來更難。還說,吃飯吃慢一點,又不是“餓牢”里放出來的,急什么急?接著說,坐要坐正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像你爸,年紀輕輕就駝背,不是你媽,誰看得上他……
這也是“家訓”吧。
夕陽眷戀這煙火人間,西下之時放送溫暖的光芒。
老兩口要回家了。老頭全身黑,運動帽也是黑色,背著手,白色棉紗手套,黑與白,在他身上對話。老太太頭發灰白,穿的是淺粉的羽絨服,衣服上的紋路如海浪。他和她,用當地的話聊著什么,有一搭沒一搭,情感依然在流動。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大半輩子,還有話說,真好。
一個高挑的姑娘邁著大步子路過,她舉著手機在視頻聊天,風衣遮不住青春洋溢的好身材。嗔怪的語氣,很拿人。喜悅的神情,讓一個外人看著也有幾分醉意。“云端”那邊十之八九是個中意的兒郎。化用一句陶詩,這是“悅男票之情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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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一個字。哪個字?“捻斷數莖須。”
一個中午,臨安的朋友說要吃點有特色的。來到一家店里,菜品都是鍋仔,或者說砂鍋,熱乎乎的。“鍋仔”和“砂鍋”說的是“形”,臨安人則往“神”上想,他們稱之為“天目暖鍋”。
臨安一個字,得來全不費工夫。
【作者簡介:王國平,《光明日報》高級編輯、文學評論版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一枚鋪路的石子》《汪曾祺的味道》《縱使負累也輕盈——文化長者談人生》《路上的風景:張錦秋傳》《一片葉子的重量》《文學的目光掠過新聞的湖面》等作品。曾獲徐遲報告文學獎、中國新聞獎、全國報紙副刊年度精品一等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