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四紙,輕薄之物重如山
一
上饒鉛山有兩張名片。兩年前,我奔著第一張名片——大詞人辛稼軒而去;2025年5月,我奔著第二張名片——“連四紙”再去。我家里的筆墨紙硯置備得齊全,尤其是紙,至今我還是習慣在紙上寫字而不用電腦。但是,若用紙而不知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不是?
紙是輕薄之物,但它微不足道嗎?紙待人,如君子之交,對布衣百姓與達官顯貴、對小作者與大文豪,一律平視,只要你需要,買它用它,它都一視同仁。不同的是落在紙身上的文字。賈平凹有篇散文,里邊有句耐人尋味的話:“鴻雁在天上飛,麻雀也在天上飛,同樣是飛,這高度是不能相比的。”文字的內涵與分量,不僅隨作者思想感情的不同而不同,而且還跟著連帶的價值也不同。有雅致與粗俗之分,有永恒精神與速朽雜緒之別,那可是大河上下頓失滔滔,能立判高下,涇渭分明。可以說,落在紙上的好文字都是鮮活的,有呼吸、會思想,有血肉情懷、有風骨靈魂,必須被好生對待。換句話來說,它彌足珍貴,甚至價值連城,我們必須將其奉若經典,倍加珍惜。正如我受邀參觀位于秦嶺腳下、建成不久的“西安國家版本館”時館長白光亮所說,國家非常重視典籍瑰寶的珍存與修繕,但其中有好多經典因年代久遠已被風蝕,加之保管不善,變得脆弱易碎,稍有不慎輕觸一下,就可能破碎斷裂、損皮掉角。而要修復典籍瑰寶,用紙就非常講究了。優質宣紙抵不上有著“紙壽千年”“妍妙輝光”美譽的“連四紙”——它是典籍瑰寶不能頂替的專寵。
二
“連四紙”產自哪里?與其他優質紙相比,它又有什么不一樣?這種產自上饒鉛山陳坊境域紙坊的紙,是專門用來修繕稀世瑰寶級史書藏本與珍貴典籍的高檔紙,與我們常用的紙是不一樣的。所以它又被叫作“連史紙”,意思是“落紙云煙連史冊,輕薄之上重如山”。當地也有傳說,陳坊有家紙坊,兄弟四個,連著四代人,都一心一意埋頭精工制造這種紙,因而得名“連四紙”。隨著“連四紙”質量越來越好,名聲越來越大,后經官府上貢給皇家,被朝廷贊賞,列為御用貢紙,專門用來編印典籍史冊,而“史”“四”兩個字音近,于是乎,“連四紙”又被喚成“連史紙”。據文獻載,江西官署用紙為奏本紙、連四紙、衢紅紙,是用廣信府廟租銀,由玉山、永豐、鉛山、上饒四縣輪流采辦。奏本紙1300張值銀二兩六錢,連四紙1000張值銀四兩,翻了近一倍,可見差距之大。
紙和紙之間為什么會有如此大的差距呢?為了探個究竟,我冒雨探訪了鳶峰山下的陳坊老街。新鋪的石街古道不濕鞋、不沾泥,使人輕松愜意。當地負責文旅工作的邱輝領著我,一連看了“徐云紙號”“汪家紙號”等十幾家紙行,其中“羅利生紙號”位于中街西側,始建于清代,創始人羅乾三為福建光澤縣司前人,邱輝說他到陳坊后先當學徒后經商,創建了“羅利生紙號”,在贛閩邊界開了多家紙槽,是個勤勉自強的人。他常自己帶著飯菜跋山涉水,到槽前督辦造紙質量和進度。另一家“汪家紙號”則建于道光年間,位于羅家紙號斜對面的東側,前店后房三進院落,坐東朝西,面積共950平方米,是安徽籍一汪姓紙商所建。據說是當時此地最大的紙號,后來紙業凋敝,店鋪便轉作民居家用了,現已列為國家第三批不可移動文物。陳坊老街至今還保留著十四五家類似這樣的老紙號,供游客游覽參觀。
我問邱輝,現在這些紙號怎么不營業了?老邱說:“民國時,西泠印社一次就買了20萬刀。”他答非所問。我又追問:“這些紙號為什么不營業了呢?”我想,來都來了,一定要刨根問底,看看紙號經營的情況,了解一下“連四紙”的制作與營銷能給地方經濟帶來什么效益。老邱怔怔地看著我,知道繞不過去了,苦笑著對我說:“現在,我們老街的紙坊,早就不經營了,只是作為青少年來參觀體驗的場所保留著。全陳坊老街只有章仕康師傅帶的兩個女徒弟在做‘連四紙’,而且產量很低,原因嘛,一是沒有需求銷量,二是后輩們都不愛學了,沒辦法的。”
我聽明白了,時代飛速發展,無紙辦公已成大趨勢,而印制經典也早就有了更好更多的替代品。難道真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嗎?我心有不甘,又問:“剛才您說的章仕康師傅是誰?”邱輝說:“他是‘連四紙’2006年申報非遺的核心申報人之一,他家三代都是造紙人。”我急著想拜訪章師傅,邱輝說,他現在不在老街了,在鵝湖一個工業園區里開了一家公司。看來,我想要看到的經營銷售情景,只能去鉛山鵝湖找章仕康師傅了。
三
章仕康的頭銜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鉛山連四紙制作技藝”代表性傳承人之一。他生于鉛山天柱山鄉,古往今來,那里都是“連四紙”的核心產區。他自幼學習造紙技藝。2000年后,面對“連四紙”瀕臨失傳的困境,他聯合當地老匠人系統復原了明代《天工開物》記載的完整工藝與工序,包括嫩竹絲發酵、手工抄紙、天然漂白、松煙刷紙等關鍵步驟。據說,申遺時,當章師傅等呈送上來的這些材料被逐一打開后,立刻就引起了專家們的興趣,一張紙嘛,制造起來居然有這么多道工藝工序,還要費這么長時間?真是不可思議。
章師傅告訴我,“連四紙”之所以珍貴,與其獨特的制作工藝工序與稀缺的原材料、漫長的生產周期以及文化附加值有關。造一張紙,需經過“砍竹、浸漚、蒸煮、漂白、打漿、抄紙、晾曬”等數十道工序工藝,全程依賴工匠手上的感覺與經驗,而且還受天氣影響。如“天然漂白”工藝就依賴陽光來自然漂白竹纖維,耗時三四個月,而現代化學漂白僅需幾天,甚至更短的時間。自然漂白的傳統方法雖說環保,但效率極低,而且每張紙需工匠手工抄造,成品率也不高,哪像機制紙那樣電鈕一按,紙就一張張批量生產出來了。
更何況,造“連四紙”所需的原料也很不一般,它需要嫩毛竹:采嫩毛竹要采清明的“前三后七”,就是清明節前3天和清明節后7天。即清明前后10天內從地下拱出地面的嫩毛竹,采好之后還要背到山上,撂到朝陽的地方曝曬數月,蒸煮之后再用天然的山泉水沖濯數月。所以,要保證“連四紙”的品質,不僅選材用材至關重要,制作工藝及手抄的過程也馬虎不得。這就導致成品的成本高昂,加上手工作坊規模小,全鉛山的年產量也不足百噸,根本就無法滿足大規模需求,而一旦供需失衡,價格自然就低不了。
價格居高不下,銷售就困難,滯銷又使再生產受到影響,無論哪個環節出問題,都會造成發展停滯。要發展就必須不停頓、不間斷地生產,哪怕生產很慢、產量很低,也不能中斷。這也許就是章仕康師傅2006年迫不及待地要“申遺”的根本原因之所在吧?
現在,章師傅與故宮博物院、國家圖書館等相關單位建立了聯系,為他們修復古籍經典提供“連四紙”,同時積極開發“連四紙”文創產品,如信箋、冊頁、書畫紙等,推動“連四紙”的傳統工藝走向大市場。被譽為“紙中絲綢”的“連四紙”,于2020年當選“中國十大手工紙”之一。國家圖書館古籍館專家評價說:“章氏連四紙的耐久性接近古代原品,適合珍貴文獻傳承。”它的耐久性,可保存數百年不蛀不脆;它的潤墨性,適合書法和繪畫,墨色層次分明,是許多藝術家指定用紙。目前看,“連四紙”的需求穩定但產量有限,雖然初步形成了“賣方市場”,但無法擴大生產規模,這也意味著不可能拉升就業率與GDP,發展依然是個大問題。
我突然想到中國國家版本館,那里肯定會有修復國家典藏經典、古籍瑰寶的需求,便馬上建議鉛山連四紙發展有限公司董事長聯系國家版本館(北京、西安、杭州、廣州四個城市都有版本館),我幫他與西安國家版本館白光亮館長取得了聯系,希望能有助于“連四紙”的擴大再生產與傳承保護。
“落紙云煙連史冊,輕薄之上重如山。”不知“連四紙”能不能真的成為現代版的“連史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