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應有擴展生活世界和愛的能力 ——關于當下青年寫作的一點想法
不能局限于“個人生活的小小一角”
優秀的作家都具有強大的寫作能力,譬如藝術地把握生活與理解生活的能力、思想的能力、想象的能力、精神承擔和批判的能力,以及語言的運用與表達能力等等。對于當下的青年創作而言,有些優秀的青年作家的確以出色的創造性,寫出了許多讓人稱道的作品,但有些青年作家的寫作能力與優秀的作家相比還是有一些差距的。《文藝報》近期發表的中國作協創作研究部的署名文章《當前青年文學創作面臨的幾個問題》中,曾提到兩個重要的問題:重復而單調的“我”和越來越遠的“生活”。這兩個問題對于一些青年作家的創作而言是特別需要重視的。最近閱讀了一些青年作家的小說,感覺他們的小說結構、語言表達都有一定的文學性,但小說的生活世界的確“重復而單調”,存在著“疏離生活”的傾向,他們寫的往往是個人的、或圍繞自己熟悉的“人事”展開的生活,情感有點“自戀”和“內傾”,思想有點“飄忽”和“綿軟”,作為一個閱讀者很難與作品建立“共情共思”的深度聯系。這種感受也許是我的偏見抑或是審美趣味的局限,但我還是想把這種感受寫出來,談談自己的一些看法。因為我相信優秀的作品必定會在人性、情感、思想等方面對閱讀者產生深刻影響,而不是游離于閱讀者思想情感之外的文字符號。
由當下這種文學閱讀的感受,我想到茅盾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言中,談到新文學第一個十年前半期的創作時的觀點,他認為那一時期“大多數創作家對于農村和城市勞動者的生活很疏遠,對于全般的社會現象不注意,他們最感興味的還是戀愛,而且個人主義的享樂的傾向也很顯然”。進而,他指出了當時創作界存在的兩個問題:“第一是幾乎看不到全般的社會現象而只有個人生活的小小的一角,第二是觀念化。”把茅盾的觀點與現在一些青年作家的創作聯系起來看,對于我們理解當下的文學實踐也是有意義的,因為茅盾指出的這兩個問題也正是今天部分青年作家存在的問題。在當下的青年文學創作中,除了寫“個人生活的小小的一角”的問題之外,“觀念化”的問題也是存在的。
我曾集中閱讀了某個文學期刊發表在同一期上的三篇小說,小說所寫內容似曾相識,人物性格模糊不明,都是在個人生活、家庭生活以及相關的人物關系中展開敘事,人物淹沒在日常瑣碎的經驗中,看不到時代大背景下人物的豐富內心和命運軌跡。這種小范圍閱讀,也許不能說明普遍性的問題,但這種缺乏“個性創造力”的寫作,無疑體現出生活經驗單薄的“觀念化”痕跡。與此同時,有些青年作家懷抱著良好的愿望,去表現時代的“大主題”,但卻由于各種原因導致作品出現了圖解主題的觀念化傾向。如何看待當下創作中出現的這些問題呢?茅盾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言中的觀點,同樣是值得參考的。當時創作界出現的“生活領域狹小及觀念化”的問題是被許多人注意到的,從青年群體內發出來的普遍呼聲是“讓它自由發展好了”,但這空空洞洞的一句“讓它自由發展”顯然不是當時實際所需要的。因此,茅盾引用了署名“說難”的《我對于創作家的希望》一文中的話來說明應該怎樣克服創作中存在的問題。具體就是,作家們除“感情的鍛煉修正和藝術力的涵養之外,實際社會是不能不投身考察的。文學(廣義)中之文法語法方面,是不能不分心研究的。舊來之語體小說,是不能不參考的。新聞紙第三面的紀事,是不能不多看的。而且街談巷議和許多外行人的議論,也是不能不虛心聽受的”。對于當下部分青年作家來說,這些建議同樣具有重要的意義。
深刻把握變動的生活中隱含的發展邏輯
結合茅盾對新文學第一個十年前半期文學創作存在問題的理解和認識,從現在一些青年作家的創作實際出發,我認為當下作家在文學創作中應該具有更加強大的擴展生活世界的能力和愛的能力,這是因為作家只有在擁抱生活的過程中,使自我與人民大眾密切融合,才能獲得豐富的生活經驗、鮮活的生命感受,克服創作中存在的問題。
所謂“擴展生活世界的能力”,就是要求作家走出自我生活的小小一角,走進大地、原野、山川、河流,走進民間、鄉村、城市、街道,走進在這廣闊世界上生活著的人們。走出狹小生活空間的身體和靈魂,會在萬物生生不息的生命力的感召之下,感受到敞開的心靈世界中散發出的活力和芬芳,體會到人民的偉大和勞動者的尊嚴。作家理應去理解、把握這樣的世界,應該有能力去開拓自己的生活空間、擁抱這樣的生活世界。一個優秀的作家,是不應該漠視這一切的。
提升作家擴展生活世界的能力,首先就是要確立人民性的寫作立場。習近平總書記在關于文藝工作的重要論述中,多次強調文藝人民性的重要意義。“生活就是人民,人民就是生活”的論斷,就是要求作家從人民性的立場來藝術地認識生活、把握生活、表現生活。唯其如此,才能創造出藝術的博大,表現出深厚的生活境界。其次是不要錯誤理解“純文學”的觀念,認為文學可以“疏離生活”,陷入自娛自樂的幻覺。上世紀80年代所倡導的純文學觀念是在思想解放的過程中產生的,其目的是解放文學自身的美學力量,當時關于文學的“內部問題”與“外部問題”的討論也與此相關。但純文學的倡導,是否意味著文學可以疏離現實而存在呢?顯然不是,現實生活在最基本的層面制約著文學的發展,這是文學的基本原理。我在以前寫過的短文《文學:與“生活世界”建立“信任”關系》中曾表達過這樣的看法:純文學的倡導是以“文學的形式”對現實生活的一次有力介入,文學究其根本來說無所謂“內部”與“外部”之分,在文學作品中,文學與社會、政治、文化、結構、語言、敘述等是相互關聯、無法分割的整體,正是在這種依存和聯系中,文學與生活世界建立了開放的審美關系,使文學在藝術表達生活的過程中迸發出獨特的光輝。
就創作過程而言,作家擴展生活世界的能力體現在對經驗和想象的表達。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文學作品中的經驗,有親身經歷的經驗和沒有親歷的經驗之分,但這兩種經驗都必須通過藝術的想象和敘述,組合成一個與現實世界相關、又不同于現實世界的藝術世界。這樣一來,在經驗、想象的表達過程中,生活的邏輯或者人性變化的可能性就變得尤為重要。文學作品中經驗、想象的表達不符合生活的邏輯或人性變化的可能性,就會帶來文學作品淪為“胡編亂造”的可能。這會降低文學作品的藝術質量。因此,把生活的邏輯或人性變化的可能性納入藝術的想象和敘述過程中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一個作家能夠做到這一點,就應該對變動的生活中的各種各樣的人物有所了解,與繁復生活和各種人物建立深刻的聯系,洞察豐富、復雜的生活真相和人們的內心世界,擴展自己的生活經驗和藝術經驗。那些在“房間里游走”、游離于社會生活之外的作家,是很難深刻地把握變動的生活中隱含的發展邏輯以及人性的復雜與變化的。這一點應引起所有寫作者的深思。
以“愛”的情感去擁抱世界
把生活的邏輯和人性變化的可能性納入藝術創作過程,不僅體現了作家開拓題材境界、擁抱生活世界的能力,而且也彰顯了優秀作家必有的藝術素質。這種能力的內在推動力是“愛”的情感。一個有能力愛自己、愛他人、愛人類、愛世界的人,才有能力去擁抱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就當下一些青年作家的作品來看,呈現出“情感衰退”的傾向。在他們的作品中,有時讀不到強烈的愛與恨,淡淡的情感纏繞著筆下的人物,有點游移、模糊,他們似乎不愿意投入過多的情感,有點故意裝出來的灑脫,又有點人為的刻意壓抑或表達的無力感。
造成這種情感衰退傾向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消費文化語境中情感的物化與淺表化,沉溺于網絡世界中對真實的人的情感的淡漠,過于重視作品的技巧與語言忽視人的情感的深度體驗,文學史上“零度寫作”現象的影響,等等。但歸根結底,是因為創作者“愛的能力”不夠。譬如,寫男女戀愛的小說,彼此都不愿投入過多的情感,考慮的是戀愛過程中的利益得失或分手后對個人生活的影響,即使欲望的沖動也會有一些精明的算計或情感之外的其他因素。這種情景在許多小說中都能看到。這樣的小說也許能表達出消費文化語境中男女戀愛的困境和無奈的悲涼,但作為創作者,如果也沉溺于這種情感,缺乏超越這種情感的“愛與悲憫”,就無法寫出這個時代的深刻內容以及對生活現實的批判性思考。遺憾的是部分青年創作者在作品中表達的情感向度與作品中人物的情感沒有太多差別。
類似的情況在一些寫家庭、職場的作品中也存在。概括小說中的“情感衰退”現象,主要有如下幾種表現:有的作品寫的是自我熟悉的小圈子生活或者就是作者自己的生活,他的情感表達是圍繞著自己的好惡展開的,是單向度的自我演繹,似乎沒有能力去和更廣闊的世界建立深切的情感聯系。有一類作品,對小說的語言、結構形式或者幻化的某些形象特別迷戀,創作者愛的是虛幻的美感,并不是活生生的人本身,這樣的情感難免顯得單薄、蒼白。還有一些主題性寫作,存在著模式化、同質化的傾向,缺少對現實生活的情感投入和整體觀照,缺少“民胞物與”的大愛情懷……這些現象說明文學“創作主體的情感世界”需要注入新的情感力量,創作者不僅要愛自己,還要愛他人,愛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生命以及為這個世界的美好而努力奮斗的人們。
由此,創作者應該進一步與這個世界建立“信任”關系。與生活世界建立信任關系,意味著創作者以“愛”的情感去擁抱生活,在自我與社會的聯系中擴展生活的世界。有了這種愛的能力,不僅會發現生活與人的美好,產生謳歌生活的激情,也會在生活中看到假丑惡以及人性的黑暗與丑陋,以批判精神直面人生,彰顯生活的理想。把生活包含于藝術中,把愛內化于創作者的情感中,以深刻的思想支撐起創作者的意志去直面現實的存在,并以無限的愛意去擁抱生活中的人及人類的命運,優秀的作品也許就會在這一過程中產生。一個過于糾纏于一己悲歡的創作者可能會失去自我,一個以大愛情懷融入生活世界的創作者可能會獲得藝術生命的輝煌。我們期待具有擴展生活世界和愛的能力的作家創作出更多無愧于時代的優秀作品。
(作者系上海大學文學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