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滬參加上海書展的愛爾蘭作家露西·考德威爾接受文匯報記者專訪 必須寫下“那些不值得的小事”
因為她的短篇小說集中譯本出版,愛爾蘭作家露西·考德威爾來到上海書展,她個子高挑,在人群中像一只高冷的白鷺,但是當她開口,聲音輕柔溫和,語速如抒情的慢板。和她討論寫作經驗,與閱讀她小說的體驗是相似的,是既私密又帶來力量感的“呼喊與細語”。
她形容自己經歷10年創作摸索到短篇小說的秘密:“它們不是短故事,反而接近于時刻牽動觀眾心緒的獨白劇場。”她樂于聽到這些小說被評價“似乎什么都沒發生,又觸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寫作的意義在于照亮現實中“微不足道的小事”,所有被忽略的瞬間組成關于當代人的精神世界“立體主義肖像”。
當了解到中譯本因為語言的差異和特性,放大了她小說中“心理漫游”的現代氣質,她驚喜不已:“英語詩歌的現代主義寫作始于艾略特,他是受到埃茲拉·龐德的啟發,而龐德的重要靈感來源是李白的詩!這么多年過去了,沒想到我能在自己的作品里見證中文和英文、中國文學和英語文學的奇妙化學反應。”
從寫作中得到戰勝“羞恥規訓”的力量
露西的作品以細膩的筆觸和深刻的情感洞察著稱,近年屢獲殊榮,包括BBC英國短篇小說獎、愛爾蘭作家與劇作家工會獎、英聯邦作家獎等。
此次出版中譯本的《留在這個世界的理由》和《所有人都刻薄又邪惡》,覆蓋了女性從青春期到初為人母的各種“不足為外人道”的遭遇以及內心體驗。露西寫初中女孩為了擺脫被同學孤立的隱形霸凌,與“聲名狼藉”的女孩結成別扭的友誼,為了吹噓自己的“女性魅力”,她們接二連三做出幼稚荒唐的傻事,險遭性侵;她寫荷爾蒙涌動的高中女孩對中年男老師產生莫名激情,多年以后她偶然遇見老邁的老師仍和十幾歲的女孩約會,痛苦地看清對方是“狩獵”的慣犯……
寫作這些故事給露西帶來各種文學獎項,但令她更為觸動的是,她帶著小說行走世界各地,每到一處,當地讀者、文學記者和評論家會用不同的語言和她分享:“我也有過類似經歷,但是難以啟齒,無法和任何人分享,你的小說讓我意識到,我不是孤獨的。”露西在十幾歲時從貝爾法斯特到倫敦和劍橋上學,她的“北愛爾蘭”身份讓她很難融入主流,因為現實生活中的被放逐感,她會更關注那些“不分享,不談論”的經驗,她發現這些議題帶著“羞恥的禁忌”,是被嫌棄的。當她寫下這些不被允許進入公共討論的主題,她從寫作中得到戰勝“羞恥規訓”的力量。“寫下來,讓它們不再成為禁忌和恥辱。”這成了她的信念。
露西和旅居愛爾蘭的中國作家顏歌是很親密的朋友,她們聊過“作為母親的尷尬事”,顏歌回憶她在哺乳期去斯德哥爾摩參加文學節:“一到現場,我就感受到很多人戴著有色眼鏡看我這個亞裔女作家,但這些跟漲奶的壓力比不值一提,我在上臺演講前,手忙腳亂地去洗手間吸奶!”露西當即鼓動顏歌:“你把這寫下來呀!還沒有人在小說里寫職場媽媽要吸奶這事多么困窘!”她認為,任何困擾著個體卻不能公開談論的事件和感受,那些被主流輕視的“瑣事”,值得在小說中被寫下。她回憶十年前愛爾蘭修改婚姻法案,保守派的電視臺采訪一個高齡老太,以為她一定激烈反對新婚姻法條例,結果滿頭白發的老婦人對著鏡頭說:“我支持。”她說她被傳統婚姻困住,無法和所愛之人擁有另一種人生。露西看到這段采訪,淚如雨下,她聯想自己生活中遇到的想成為女人的男孩、不喜歡男孩的女孩、不愿進入婚姻的女人,這些人顫抖地生活在黑暗中,主流文學里沒有他們的形象,這促使她寫下《留在這個世界的理由》,這本小說集的英文原名叫《人群》。
“只要有人勇敢地寫下‘不值一提’的小事,后續會有越來越多的作者加入。”露西回顧她寫完《留在這個世界的理由》,主流文學中頻繁出現這些議題:女性的性別認同、女性群體充滿張力的關系、母親和女兒的拉鋸……以至于到今天,有文學評論家挖苦“女性題材翻來覆去寫這些”,露西引用了西班牙加利西亞地區的女作家瑪麗亞·雷蒙德斯的觀點來反駁:“對于女性、少數族裔、弱勢群體和邊緣身份的人們,我們的抗爭不是一場有始有終的戰役。我們持續發聲,就像婦女做家務,日復一日,家務活是做不完的。不存在被寫得太多、寫夠了的主題,這是周而復始的家務!”
與中文和中國文化的“化學反應”
上海行程繁忙,露西忙里偷閑去吃本幫蔥油拌面,給父親買福鼎白茶,為女兒選玉鐲,她喜歡中國文化,甚至打算和兒子一起學中文。她著迷的是兩種語言、兩種文學傳統相遇產生的化學反應。
露西在短篇小說里創造了年齡、身份各異的主角們,然而這些小說分享了顯著的共性,主角通常被特定的情境觸發情緒開關,過往的時光和隱秘壓抑的記憶在她/他的意識中再現,這些小說更像獨白劇場,讀者如同在黑暗的劇場中聆聽主角“自己和不同時期、不同年齡的自己對話”。擁有小提琴學習經歷、愛好古典樂的露西,在敘述中制造了記憶類同行板或慢板的忽快忽慢的節奏,時間成為塑造小說結構的至關重要的因素,英語明確的時態變化讓讀者無法忽略寫作者在時間線上的清晰步調。中文沒有時態,翻譯之后敘事中“過去”“當下”的界限被模糊了,加劇了小說敘述的不確定性,更突出了主角在內心世界的“漫游”,時間的線性特征模糊了,記憶是流動的拼圖,過去與現在仿佛撲面而來,更有“說盡心中無限事”的私密絮語感。
露西喜歡這些語言和翻譯帶來的波動。她聯想李白啟發了龐德、龐德影響了艾略特、艾略特塑造英國現代寫作,現在,“我的小說在中文里得到生長和發展,這也促使我從新的角度思考現代小說的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