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記憶中的兒童書寫 ——新中國抗戰兒童文學創作回望
中國兒童文學始終同社會現實休戚與共,始終以敏銳觸角感知時代。在特殊的歷史語境下,抗戰兒童文學的出現,拓寬了中國兒童文學的思想容量與表現疆域。它不僅是中國兒童文學的重要一脈,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兒童文學版圖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抗戰兒童文學始終傳遞著“反思戰爭,珍視和平”的永恒主題,使后世兒童知曉民族曾經歷的苦難與抗爭,為新一代提供了寶貴的成長養分。近百年間,抗戰兒童文學的發展軌跡清晰可辨。它在炮火紛飛中發軔,新中國成立后,又承載著革命傳統教育的使命,成為一代人的精神啟蒙。改革開放時期,隨著社會思潮的多元化,兒童文學創作在反思中醞釀突破。進入新世紀,抗戰題材兒童文學又以多維視角實現新變,在歷史與現實的對話中重煥生機。這條軌跡的背后,既是文學自身的探索,更是時代精神的折射,抗戰題材兒童文學始終與民族命運緊密相連,以現實主義為根基,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將革命傳統的賡續與兒童精神成長的需求相融合,成為跨越時代的精神紐帶。
塑造新中國的“小小接班人”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許多文化單位積極參與到兒童文學的組織推廣工作中,兒童文學日漸興盛。十七年時期,革命歷史題材作品方興未艾,抗戰兒童文學成為革命傳統教育的重要載體。此時,戰爭的硝煙雖已散去,但培養無產階級接班人的時代命題,讓“銘記歷史、賡續血脈”成為兒童文學的核心任務。在黨的領導下,文藝工作者將抗戰記憶轉化為滋養新一代的精神養分,使這類作品在數量與影響力上迎來高峰,開辟了與戰時創作一脈相承又獨具時代特色的風格。
這一時期,一批踐行“國家本位”價值觀的紅色少年兒童形象相繼涌現。徐光耀《小兵張嘎》、管樺《小英雄雨來》、胡奇《小馬槍》、郭墟《楊司令的少先隊》、劉知俠《“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王愿堅《小游擊隊員》、劉真《我和小榮》、任大星《野妹子》、黎汝清《三號瞭望哨》、楊大群《小礦工》、蕭平《三月雪》、周而復《西流水的孩子們》、顏一煙《小馬倌和“大皮靴”叔叔》、王世鎮《槍》、李伯寧《鐵娃娃》、符成珍《平原殲敵記》、苗鳳浦《二十響駁殼槍》等產生了較大影響。這一時期的作家,也多為戰爭的親歷者或見證者。徐光耀的《小兵張嘎》便是“帶著體溫的回憶”,作者少年時曾投身冀中抗戰,筆下的嘎子既有“摔跤咬人”的野性,又有“繳槍送情報”的機靈。小說以“槍”為線索,從木頭手槍到真槍的成長,暗合著少年從頑劣到成熟的蛻變。嘎子的“嘎氣”與英雄氣同樣鮮活,他會偷偷摸敵人的槍,也會為保護鄉親而勇斗漢奸,這種“不完美的英雄”形象,突破了戰時作品中兒童形象塑造的符號化傾向,成為“十七年”文學中深入人心的兒童典型。
其時,以“小英雄”成長為核心,串聯起家國敘事與集體行動,將愛國主義、集體主義與革命英雄主義相融合的創作手法也凸顯于這一時期的作品中。同時,這類作品中的兒童具有成長型特點,大多經由樸素的愛恨走向自覺的革命意識,完成從孩子到革命戰士的蛻變。《小兵張嘎》中,嘎子的參軍動機本是“為家人報仇”,初期他莽撞、沖動,“嘎性”十足,在八路軍戰士的引導下,他逐漸理解“為整個民族打鬼子”的使命,最終成長為優秀的偵察員。而《小英雄雨來》中的雨來本是晉察冀邊區調皮的“野孩子”,加入抗日小隊后,才逐漸學會了站崗放哨、傳遞情報,理解了革命的意義。在革命的錘煉下,小英雄們展現出“智勇雙全”的特質,不論是《小游擊隊員》中孤兒樟伢子以掏鳥窩、唱歌等方式向偵察員傳遞信息,還是《“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中孩子們利用偽軍伙房缺人手的機會,借燒火從伙夫口中獲得情報,兒童們無不以植根于童年生活的獨特經驗和智慧,為革命事業添磚加瓦。不過,這些兒童形象并非以“孤立英雄”而存在,而是始終作為革命集體的一員被塑造。《楊司令的少先隊》以“少先隊”為單位,描寫孩子們在楊司令領導下站崗、放哨、傳遞情報,齊心協力完成集體任務。《西流水的孩子們》則刻畫了山村孩子們組成“孩子團”,分工合作,有的放哨,有的送信,有的照顧傷員的小戰士群像。這種集體主義的敘事轉向,與新中國成立后“強調集體力量、弱化個人英雄主義”的時代思潮密不可分,在百廢待興的建設時期,黨通過文學傳遞“個人與國家同呼吸”的價值觀,而抗戰歷史恰是最好的教材。
可以說,“十七年”時期抗戰兒童文學始終沿著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方向前進,在“再造新人”的目標下,其從兒童本位到國家本位的轉向切合了時代需要,這既是黨的文藝方針在兒童文學領域的生動實踐,更是黨引領下培育社會主義新人的重要文化成果。不僅如此,這一時期的創作依舊延續著黨領導下的現實主義寫作傳統。作家們并不回避戰爭的殘酷。《三月雪》中少年在轟炸中失去親人的悲痛,《鐵娃娃》里童工遭受的非人待遇,都以真實細節觸動人心;同時,作品更注重在苦難中挖掘希望,使抗戰記憶成為凝聚民族認同的精神紐帶,將英雄的堅韌、集體的力量內化為成長的養分,為兒童搭建起從懵懂孩童到有擔當的“革命接班人”的心智橋梁。
在文學與政治緊密結合的“十七年”時期,誕生了張嘎、雨來等經典的小英雄藝術形象,但不少作品塑造的兒童也表現出了不符合其年齡階段的成熟與堅毅,有“高大全”的刻板化、模板化之嫌。在《鐵娃娃》中,曹小娃面對敵人的拷打和火燒,忍受痛苦,堅守秘密,展現出兒童團英勇不屈的剛毅精神,但也有兒童被過度“英雄化”、脫離兒童性的偏誤。茅盾認為,1960年是兒童文學理論斗爭最激烈的一年,亦是歉收的一年,因“藝術脫了班,故事公式化,人物概念化,文字干巴巴”,此后十余年間,除李心田《閃閃的紅星》外,有影響力的兒童文學作品幾乎寥寥無幾。
回歸“人的文學”,發掘“革命與人性”的新向度
改革開放帶來的思想解放,也讓抗戰時期兒童文學的發展迎來了新的變化,逐漸超越單一的教育功能,開始關注兒童的個體情感與生命體驗,展現出關注日常生活和尊重個性化發展的重要特征。彼時,幻想、校園、冒險、動物、青春等題材齊頭并進,幽默與游戲元素深受兒童喜愛,抗戰兒童文學也在尋求突破,逐漸從革命教科書式的書寫轉向更細膩、多元的表達,抒發時代對歷史重述與人文關懷的雙重渴求。
新時期抗戰兒童文學熱度不減,陳模的《奇花》影響頗大。陳模曾在革命時期擔任過兒童劇團團長,這部描寫抗戰時期兒童劇團從成立到全國輾轉,最后解散各自奔赴抗日前線的長篇小說,塑造了少年黨員許英從幼稚、軟弱到領導20余名孩子、扛起劇團責任的堅毅形象。曾為兒童團團長的王一地在《少年爆炸隊》中,以膠東濱海地區的某村莊為背景,圍繞當地民兵與兒童團對日偽的爆炸戰為中心,刻畫了春兒哥、杰子、大升、冬虎等一眾機智勇敢的少年英雄形象。此外,李楚城《路漫漫》、嚴陣《荒漠奇蹤》、劉厚明《我和一個日本孩子的故事》、顏一煙《鹽丁兒》、楊嘯《野菊花》、木青《山村槍聲》、克明《小小鐵流》、哈華《“鬼班長”和她的伙伴》、蔡維才《小鐵頭奪馬南征記》也是其中的代表作品。
學者王泉根曾將戰爭年代和新中國成立十余年間的抗戰兒童文學概括為“零距離的接觸”與“近距離的觀照”,與二者不同的是,新時期不少作家多出生、成長于和平時期,與戰爭相距較遠,難免有“隔膜”之感。改革開放后,思想解放讓文學再次回歸人本身,在市場經濟、多元思想和多媒介沖擊的復合影響下,兒童文學創作者與讀者的關注重點和熱點不再是抗戰題材。學者劉緒源曾提到,部分戰爭兒童文學的藝術缺憾在于“私人生活場景”的缺失,集體主義和公共生活長期模糊了個體的面目,對作品的文學性與兒童性都有影響。抗戰題材若仍延續說教模式,必將失去對讀者和市場的吸引力,因此,在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抗戰兒童文學也試圖反思問題、打破窠臼,漸入新境。
這一時期抗戰題材中創作視角與兒童形象的轉變是最為顯著的特征,以往作品中“高大全”的小英雄逐漸讓位于廣大的普通兒童,作家們不斷反思,戰爭中的大多數兒童,并非都能沖鋒陷陣,他們恐懼、迷茫與掙扎夾雜的成長歷程,同樣是歷史的一部分。紅色兒童文學作家張品成的《赤色小子》系列便別開生面,頗具代表性。作品雖以紅軍斗爭為背景,保持與抗戰一脈相承的革命敘事,卻跳脫出戰斗英雄的單一敘事模式,生動鮮活地描寫了小紅軍們的饑餓、想家,因誤會而爭吵,以及在猶豫和試探中才逐漸堅定的革命意識,這些“兒童之為兒童”的細節,讓人物更加真實立體。盡管故事發生在戰爭年代,作者卻沒有從正面描寫戰爭,而是將戰爭作為背景,試圖發掘“革命與人性”的嶄新向度。
盡管新時期的抗戰兒童文學作品在數量上有所減少,也少有家喻戶曉的經典兒童形象,但總體而言還是做出了有益的反思與嘗試,作家們主動調整策略,在尊重歷史真實的基礎上注入人文關懷,以“文學是人學”的體認向著人性層面的縱深處持續挖掘,讓抗戰故事的“意義”與“意思”融洽并存。
立足兒童本位,深掘日常的多元書寫
新世紀抗戰兒童文學再度迎來新變浪潮。這一時期,老中青作家集體發力,“70后”“80后”作家成為創作主力,他們雖未親歷戰爭,卻憑借史料挖掘與藝術想象,讓抗戰歷史以更豐富的面貌走進當代兒童的視野。新世紀以來的抗戰兒童文學作品,或可視為是對傳統“戰斗敘事”的突破與挑戰,逐漸轉向對歷史細節、人性深度與兒童本位的關注。這一時期抗戰兒童文學多元書寫的背后,是對弘揚紅色文化的持續引領,以及對歷史記憶如何傳承的新思考。
新世紀的創作熱潮離不開時代的推動。一方面,抗戰勝利70周年、80周年等重要節點接踵而至,社會對歷史記憶的關注度日漸升溫,而黨提出的“用好紅色資源、發揚紅色傳統、傳承紅色基因”的號召,更從政策層面為創作提供支持;另一方面,如何為在駁雜的網絡信息中成長的一代提供堅守理想信念的精神滋養,也是亟須創作者們思考的重要問題。當代兒童身處“娛樂化”“碎片化”信息的裹挾中,家長與社會對有深度的歷史讀物愈發渴求,這既是引導孩子樹立正確歷史觀的需要,也是作家們重要的創作指向。他們以作品回應期待,讓抗戰題材既堅守理想,又好看耐讀。
此時段,作家們對戰爭的理解逐漸變得深入,并不過于渲染戰爭的苦難和慘烈,而是開始反思戰爭的本質,逐漸形成了初步的反戰意識。李有干《大蘆蕩》(2003)呈現出時代風云際會中的人性光芒和歷史艱難歲月里的民族氣節,被譽為少年版的《白鹿原》;曾廣賢《抗聯的孩子》(2004)聚焦5名兒童在戰火中的成長歷程,展現其覺醒蛻變;金曾豪《蘆葦金箭》(2005)講述了陽澄湖少年金端陽在抗日戰爭時期參與武工隊斗爭的故事;毛蘆蘆的“不一樣的花季”戰爭三部曲(《小城花開》《柳啞子》《絕響》)(2009),以江南水鄉為背景,通過葉一彌、柳啞子、林芝等花季少年在戰火中的命運沉浮,勾勒出抗日戰爭時期江南百姓的苦難與抗爭,她的“戰火中的童年”四部曲(《大火中的童謠》《搖啊搖,大花船》《假小子福官》《小女兵》)(2015),延續了對戰爭中個體命運的深切關注,通過不同境遇少年的故事,展現了戰爭下童年的多樣面貌。此外,“紅色中國”書系(2013)、“烽火燎原原創少年小說”(2015)、王然眾的“風煙三部曲”(《風煙鵲華》《烽火弦歌》《風云長路》)(2021)、海小槍槍的“烽火少年”系列(《我的小小團》《童年的遠山》《灰月亮,白月亮》)(2021)、舒輝波的“戰爭與童年”三部曲《剪刀·石頭·布》《老狼老狼幾點鐘》《躲貓貓》(2023),以及曹文軒的《火印》、黃蓓佳的《野蜂飛舞》、谷應的《謝謝青木關》、孟憲明的《三十六聲槍響》、柳建偉的《永遠追隨》等作品都影響頗大。
這一時期,“寫什么”和“怎么寫”是橫亙在作家面前的難題,新世紀的抗戰兒童文學創作承繼了新時期的反思精神,作家們從地域特色、行業群體等小切口入手,還原戰爭中的“日常”。薛濤的《滿山打鬼子》聚焦東北山林,寫少年與抗聯戰士一起滑雪、打獵、抗襲敵人,讓抗戰故事有了鮮明的地域烙印;史雷的《將軍胡同》扎根老北京胡同,借少年視角展現旗人后裔與平民百姓在戰火中的生活百態,鴿哨、跤術等京味元素讓歷史有了煙火氣;左昡的《紙飛機》聚焦重慶大轟炸下的孩童,以紙飛機傳遞的思念與勇氣,勾勒出防空洞中的童真與堅韌;殷健靈的《1937·少年夏之秋》以少年夏之秋的視角,記錄上海淪陷前后的動蕩歲月,透過家族變遷與伙伴離散,展現戰爭對平凡生活的撕裂與少年的成長,這些作品以“歷史拼圖”填補了以往敘事中被忽略的角落,凸顯了抗戰不僅是戰場廝殺,更是每個普通人的堅守。
隨著這一題材創作的愈發成熟,作家們開始著力于刻畫人性真實的復雜之處。李東華的《少年的榮耀》中,孩童沙吉以一顆“想象中的子彈”射中了仇人潘子厚,與以往“英雄兒童”手刃敵人的快感不同,沙吉嚎啕大哭,釋放了幼年的喪母之痛;在《滿山打鬼子》中,滿山與日本女孩直子的友誼純真且可貴。此外,藝術形式的創新也拓展了表達空間。奇幻、懸疑、多視角敘事等元素的融入,讓作品更加豐富;童喜喜的《影之翼》以童話形式重述“南京大屠殺”,講述了男孩王杰與南京大屠殺冤死者的影子大頭相遇,最終以愛化解仇恨,傳遞銘記歷史而非延續仇恨的故事;在賴爾的《我和爺爺是戰友》中,高中生穿越至抗戰時期與姨爺爺并肩作戰,在親歷了戰爭的艱辛與熱血后,一改思想空虛的叛逆少年面貌,理解了祖輩的犧牲與信念。與描寫正面對抗的戰爭不同;毛云爾的《走出野人山》則聚焦于遠征軍,講述少年跟隨遠征軍穿越野人山的艱險歷程,在饑餓、疾病與叢林險境中,刻畫出戰爭中的求生意志與人性光輝;宋安娜的《泥土里的想念》《小骨朵》等以抗戰時期上海、天津等地大量接納猶太難民為背景,借兒童視角展現中猶的深厚友誼和中國人民的國際人道主義精神。
事實上,兒童理解歷史的方式,往往始于生活而非戰爭。因此,新世紀兒童本位的回歸也讓敘事更加貼近讀者。簡平的《地底下的魔術小天團》聚焦上海淪陷區的流浪兒,在街頭表演時,用戲法幫地下黨傳遞情報。作品中既有孩子們對溫飽的渴望,也有對魔術的向往,讓戰爭背景下的兒童生活有了煙火氣。在中國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之際,也有許敏球的《1937少年的征途》、劉海棲的《風雷頂》、徐貴祥的《狗陣》《晨語》、李燕的《烈火銅鈴》、程雪莉的《太行小兵》、劉東的《回家的孩子》、何方的《少年連》、方冠晴的《二月謠》、朱叢遷的《天上落玉兔》、吳洲星的《鐘聲》、徐魯的《孩子劇團》《遠山燈火》等一批作品相繼涌現。這些多元化的抗戰書寫不論關注視點、寫作手法如何,在反對戰爭、呼喚和平上始終保持著堅定的立場。這些書寫讓抗戰歷史從過去的故事變成與當代兒童相契合的精神資源,是紅色文化在新時代的創造性轉化。
近百年來,抗戰兒童文學的發展軌跡,就是一部濃縮的歷史記憶與兒童精神的對話史,也是兒童以勇氣與生命書寫的抗爭史,它讓世界看到中國兒童文學的反戰聲音與世界反法西斯文學一脈相承,皆是珍愛和平的人類共識。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抗戰兒童文學始終以兒童為本,以歷史為根,為當代兒童提供成長所需的精神養分,讓孩子們在物質豐裕的和平年代,理解責任與堅守的意義,引導他們在文學中觸摸歷史的傷痕,在共情中理解和平的珍貴。
(敖竹梅系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生,吳翔宇系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百年中國文學視域下兒童文學發展史”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