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學照亮生活
仲夏季節,懷化多雨。在參加“福地懷化”采風活動時,懷化文聯的同志希望我能利用周日時間與懷化的文學愛好者見個面,見面地點選在工人文化宮一家新開的樂之書店,同行者還有兩位著名的文學期刊主編。懷化的雨毫無章法可言,我們出發前,天忽然就下起了雨,而且下得十分執拗,我想,這樣的雨天見面的人不會太多,見面會充其量就是例行公事罷了。
結果卻出乎我的意料,乘車來到樂之書店,書店里坐滿了冒雨趕來的讀者,門口許多收攏的雨傘還在滴著水珠。讀者有年輕人,也有老年人,還有幾名小學生。文聯的同志告訴我,這些文學愛好者有教師、機關干部、工人、自由職業者,還有一位老領導是退休后才愛上文學的。
盡管這些文學愛好者身份不同,但聽講都十分認真,講座過程十分安靜,沒有人交頭接耳,沒有人打手機,比很多專業文學會議的秩序和氛圍都要好。講與聽從來都是雙向互動,聽者認真,講者就情緒高漲,受聽眾的專注感染,兩位文學期刊主編講得滔滔不絕,頗具誨人不倦的精神,以至于超出了預定時間。講座結束后那位退休領導問了我幾個創作上的問題,在解答之后我問他:退下來有很多事可做,比如養花、釣魚、旅游,您怎么偏偏選擇了文學?他說:退下來由忙入閑,就好像置身于暑熱難消的夏夜,感覺一切都沒了色彩,文學好比一盞燈,能讓夏夜里的花花草草恢復顏色。
不久前我到有著“苦瘠甲天下”之稱的寧夏西海固調研,在彭陽縣黃土漫天的交岔鄉關口村,我和調研組的同志見到了年過五十的農民詩人曹兵。曹兵一個人陪著年邁的父母居住在兩棟簡陋的房子里,房前是一個場院和兩孔舊窯洞,周圍沒有鄰居,就這樣一戶孤零零的人家對著黃土崖下三十幾畝薄田——那是曹兵生計的來源。曹兵沒有成家,他的母親看到調研組年輕的女性就上前拉著手說個不停,老人家的方言很難聽懂,但我們都能讀懂她那種羨慕渴望的神情,她一定希望兒子能早點娶上媳婦,成個家。一般而言,這樣孤寂艱苦的生活環境,會在人的心里投下陰影,然而,當我們坐下來與這位臉色黧黑的農民詩人交流時,我們發現,曹兵沒有絲毫對命運不公的抱怨,他的心態平和如黃土崖下的麥地。他認為是詩讓他的精神世界豐富起來,在網上認識了許多志同道合的詩友,春種秋收、年復一年,他的日子是被文學照亮的。我們去的那天,恰逢母親節,曹兵為我們朗誦了他寫的詩《母親節》,“今天是母親節,我把最好的詩歌獻給母親……”這個樸實的農民詩人,用詩來表達對母親最真摯的愛。從他朗誦的詩中,我覺得這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是一個因文學滋潤而變得生命張力十足的人。
那位退休干部關于文學是一盞燈的比喻并不新鮮,博爾赫斯就有過類似的說法,問題是這句話從一位離開工作崗位的人口中說出來,其意義便遞進了幾層。文學這盞燈,在不同的人生階段照亮的領域是不同的,青少年階段,它照亮的更多是追求和夢想;成熟的中年階段,它照亮的是現實中無法釋懷的溝壑;而到了退休后的晚年,它照亮的則是精神世界的反芻和自洽。而農民詩人曹兵靠文學之光取暖的生活令人感動,人在解決了溫飽之后,精神的慰藉才是最貼心的慰藉。
生活離不開光,但光與光也有所不同,有的光能曬爆你的皮膚,如沙漠正午的毒日;有的光能灼傷你的眼睛,如電焊閃爍出的弧光;還有的光虛冷飄忽,令人恐怖,如詩人李賀筆下的冷翠燭;更有一些光文過飾非,真假難辨,如鐳射光勾勒出的花花世界。文學之光則不同,它包容、悲憫,它柔和、溫暖、持久、超越生命、超越物種、超越時空,只要你需要,它就會無私地奉獻予你,沒有索取,不求回報。
文學之光之所以值得贊美,是因為它具有日月和大地的品格,像日無私照、地無私載一樣,它會把光芒賦予每一個有需求的人,無論貧富還是貴賤,所有人在名著面前都是讀者,所有作者在文學的世界里都是平等的。生于名家,出于名校,不一定就能寫出好作品,而處于底層,出身草根,只要不缺少愛和天賦,文學之光同樣會聚焦在你的身上。
文學照亮生活,對于更多的人來說,照亮的是一種生活的態度。不能否認,一些家境貧寒的人通過文學改變了命運、改善了生活,但是我們應該看到,對于絕大多數文學愛好者來說,他們對文學的熱愛,就是一種精神寄托,文學對于他們來說,是夜空中的一顆星,是幽暗屋子里的一盞燈,或者是密林中透過的一縷光。他們不會去思考更多的所謂意義,只想讓這道文學之光照亮日常生活。其實,無需給文學之光附加什么,并不是所有的文學愛好者都想成為托爾斯泰或者馬爾克斯,文學之光能做到給缺少感情者以感情,給懦弱者以堅強,給善良者以歡樂,這就足夠了。
20世紀80年代我在東北一個小市的文教局工作,老局長是一個對草木花鳥、小貓小狗都感興趣的人,待人處事特別豁達。一天,我在《黑龍江日報》副刊上看到一首詩,詩不長,卻感情細膩,意象清新,讀來如飲甘泉,我覺得這詩應該出自女詩人之手,但作者卻署著老局長的名字。我拿著報紙去問,老局長說這是他在早晨散步時有感而發寫的詩,投出去沒想到這么快就見報了。當時國內正流行詩歌熱,讀詩談詩是文人茶余飯后少不了的話題。有一次我問:您都當局長了,怎么還寫詩呢?他說寫詩和當不當局長沒關系,他不僅寫詩,還寫小說和散文。老局長給我講了他與文學結緣的故事。他20世紀60年代末在縣里一個文化單位工作,后來因政策調整全家下放到農村。那時農村生活條件比較艱苦,生產方式也相當落后,繁重的農活對一個文人來說絕對是一大考驗。生活境遇的變故讓他一度感到失落、迷茫,偶然的一天,他讀到了魯迅的散文詩《希望》,他的心房受到了撞擊,于是決定用文學來對抗苦悶彷徨,他惡補了幾乎能找到的所有文學作品,并嘗試著文學創作。他說,如果沒有文學,那些日子真的很難熬過來。后來,他創作的拉場戲、二人轉被縣劇團采用,他也被調到了縣劇團,生活軌跡再次發生逆轉。
我問他,當初愛上文學是想通過文學來改變生活際遇嗎?老局長搖了搖頭說,功利的動機會降低愛的純度,他當初愛上文學,就是為了讓乏味單調的日子充盈起來,因為他不喜歡摸牌九、喝燒酒,而打牌喝酒是當地社員流行的娛樂方式。因為文學,他開始留心農村生活的細節,在日記本上記下了許多有趣的人和事,僅歇后語就記了上百條,是農民式的幽默讓他看淡了生活中的坎坷。老局長說,你沒發現嗎?專家們寫幾千字論述不明白的道理,農民一句歇后語就說通了。
我明白了,是文學之光的照耀,讓逆境中的老局長獲得了精神上的溫暖,從而讓那段苦澀的日子變成了一種體驗而不是一種煎熬。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遼寧省作家協會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