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在日常經驗之上尋求超越
日常經驗是作家創作的重要資源,是文學真實品格的重要憑借。在作品中展現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狀態、姿態和心態,是文學的重要表現內容。一定程度上說,文學的發展依靠的正是不同時代作家書寫日常經驗的豐富性與差異性。日常經驗依然是當下文學中塑造人物和推動敘事的重心,體現了作家記錄現實的愿望,與現實對話的勇氣,外在映射著人民的生動實踐,傳播中國經驗,內在確證著人民的精神需求,彰顯中國精神。
走進生活深處,面向日常經驗本身
德國文藝評論家本雅明指出,隨著機械復制時代的到來,“經驗的貧乏已不僅僅局限于個體,而是普遍意義上的人類的經驗的貧乏”。西方文學界曾經出現過反日常經驗寫作的浪潮。這一面對日常經驗的態度,導致文學創作不再從日常經驗出發,而立足于對人類歷史上的經典文學作品進行模仿。被復制、被制造的經驗,充斥在文學作品之中,充滿著漫無邊際的虛構與空想。虛構是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面向,標志著人類對美好的、理想狀態的追尋,代表人類精神所可能達到的高度,但是虛構的出發點,一定是基于現實的日常經驗。沒有日常經驗的虛構,如無根之木,無所依憑。這一反日常經驗的寫作,也最終被歷史證明是失敗的。人為制造、閉門造車的日常經驗,脫離大眾、脫離現實的日常經驗,無法產生感動人心的力量。
日常經驗仍然是文學創作的基礎。作家於可訓在回顧自身創作經歷時,曾經指出是日常經驗給予他文學創作的靈感。作家賈平凹在談到自己的文學創作觀時,也提到小說創作就是基于日常經驗的寫作。70后作家魏微認為自己這一代人寫作的意義,正是來自“每個人獨特的、不可復制的日常經驗”。這些話語詮釋了作家走進生活深處,面向日常經驗本身,保持與現實“搏斗”的姿態。
面向日常經驗本身,就是強調日常生活的感受性和體驗性。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魯迅、茅盾、老舍、趙樹理、廢名、沈從文等作家,通過一系列作品呈現了他們面對日常生活的不同態度,詮釋了現代與傳統、新與舊碰撞沖突中的日常經驗。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柳青、路遙等作家,展現了他們面向日常生活進行文學創作的決心和毅力。為了寫作《創業史》,柳青辭去縣委副書記職務,定居在皇甫村14年。因為對陜西關中農民日常生活有深入了解,所以他筆下的人物栩栩如生,書寫的故事緊緊貼近大地的脈動,那些土頭土腦卻又生動活潑的農村日常經驗讓讀者身臨其境,產生深層次的共鳴。
面向以感性見長的日常經驗,不意味著徹底拋棄理性。日常經驗與理性思考二者互證、互信。日常經驗需要理性進行把握與提煉,不然小說中的日常經驗書寫就是一盤散沙,就是流水賬。小說中的日常經驗書寫,最終經由理性傳達出來。如作家劉恪所說,小說中日常經驗書寫的結果,是一種理性上的抽象概括。與此同時,理性也需要日常經驗對其進行具體化處理,呈現出鮮活、靈動的意蘊,日常經驗是理性觀念的具體支撐。
日常經驗書寫與社會現實緊密聯系在一起
學者蔣寅曾經指出:“日常經驗,就是人們對日常生活中各種事物、事件產生自然反應和直接感受的心理過程。”換句話說,日常經驗由作家所處的日常世界和作家對這一日常世界產生的心理感受兩方面構成。小說中的日常經驗書寫,外在反映了小說所處的社會現實。《紅樓夢》中不可能出現賈寶玉喝咖啡的日常經驗書寫,正如當下的小說創作不再可能將女性裹小腳作為一種即時日常生活場景進行呈現。小說中的日常經驗書寫,與小說所處的社會現實緊密聯系在一起。
當下文學書寫正在發生的鄉村日常經驗,為山鄉巨變存證。書寫個體與大自然互動過程中的經驗,是傳統鄉村日常經驗展示的重要面向,因為傳統農耕文明展現了個體與大自然直接而深刻的關聯。當下文學也展示這種日常經驗,只是在傳統基礎上多了新的因素。比如喬葉的長篇小說《寶水》,不再局限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村日常勞動經驗,而是在個體與土地互動的過程中,為傳統鄉村勞動經驗賦予現代性,指向的是基于鄉村日常勞動經驗之上的新趨向。任何日常經驗都是從日常生活出發。這樣鮮活的、正在發生的寶水村日常經驗,映襯著鄉村振興這一社會實踐。此外,還有關仁山表現華北白洋淀水鄉日常經驗的小說《白洋淀上》,歐陽黔森書寫南方貴州紫云鎮日常經驗的小說《莫道君行早》,以及楊志軍描寫青海藏區日常經驗的小說《雪山大地》,都以熱氣騰騰的鄉村日常經驗,共同譜寫著美麗鄉村建設新篇章。
一般意義上說,歷史敘事需要真實的歷史經驗。但是今人寫歷史小說不可能真正穿越回到歷史事件發生的年代。那么,對歷史敘事中日常經驗的還原,成為當下文學歷史敘事真實性依憑的重要手段。那些被還原的日常經驗,散落在殘酷的近現代中國歷史進程書寫中,映照著中國人民為建立現代民族國家所進行的卓絕努力。比如孫甘露的小說《千里江山圖》,用諸多筆墨展現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市民日常經驗。比如,小說開頭對崔文泰喝豬雜湯的描寫,“不知道為什么,崔文泰一時間特別想喝碗豬雜湯,湯里有幾片番茄,他撒了很多胡椒,再來兩塊燒餅。一碗又香又辣、稍微有些燙的豬雜湯下肚,他頓時覺得心里踏實多了”。這一看似溢出的日常經驗書寫,實則映襯出當時上海地下工作的復雜境地。又比如房偉的小說《石頭城》,花費大量篇幅書寫抗戰爆發前南京市民的日常經驗。從戶部街小酒館的干絲、茶干與蘿卜餅,寫到南門外大街的棺材鋪,再寫到雨花臺,這些市民的日常經驗,在抗日戰爭中成為南京人民抵抗殘酷侵略的底色,也體現出中華民族的不屈與堅強。
沒有被精神照亮的日常經驗只是一塊“破抹布”
文學創作依賴于對日常經驗的呈現和挖掘,但是如果文學僅僅局限于表現這種日常經驗,那么就失去了自己的文體意義與價值。文學中的日常經驗,需要被靈魂擦拭,也需要被精神照亮。如魏微所說:“如果日常沒有精神籠罩,它就是一塊破抹布。我心目中的日常寫作,就是寫最具體的事,卻能抽象出普遍的人生意味……貼著自己寫,卻寫出了一群人的心聲。有自己,有血肉,有精神,總而言之,哪怕是寫最幽暗的人生,也能讀出光來。”
作家在寫作過程中要有超越日常經驗的勇氣,要有整合現實和歷史的精神力量。生活在紛繁、龐雜的社會現實當中,每個人的日常經驗都是獨特的、具體的,但同時也是局部的、細微的。苛求任何一個作家把握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是不現實的。但是這絕不意味著作家要“迎難而退”,退回到只書寫個人日常經驗的狹窄世界中。文學評論家李云雷就當下文學創作現狀進行評析時指出,現在一部分青年作家以個人的日常生活經驗為基礎進行創作,忽略了歷史的變化。作家創作需要個人日常經驗,但是同時也要突破這一經驗,要有用靈魂穿透現實、整合歷史的能耐。文學如果只是單純記述現狀、記錄現實,就日常書寫日常,那么在人工智能的時代,文學的價值大打折扣,甚至文學存在的意義都是可疑的。
作家在寫作過程中追求通過宏大敘事提升日常經驗的審美品格,就需要善于在日常經驗書寫的基礎上,呈現一代人或者集體性的理想與激情,經由個人日常經驗抵達崇高。梁曉聲在小說《人世間》中從周秉坤的日常生活出發,展現了50年來中國社會的波瀾壯闊。賈平凹在《河山傳》中呈現了主人公洗河細密的日常經驗,從這日常經驗敘事的背后,我們能夠看到作家對20世紀80年代以來農民進城宏大敘事的觀照。當然,這個過程中也要避免因過分偏重宏大敘事而帶來日常經驗觀念化、板結化的問題,力求在適度、克制的日常經驗書寫中建構宏大敘事,展現超越性精神。
小說中的日常經驗書寫具有能動性,不僅幫助讀者增加新知識,更重要的是影響讀者的心靈。日常經驗書寫是一場心靈的契約。作者在這張契約書上鐫刻自己的靈魂,讀者也在這張契約書上讀到靈魂深處的聲音。於可訓在《漁人故事集》中用對歷史的善意、溫情與期待,展示了一群生活在太白湖、成長在長江邊的漁人的日常經驗世界。作家周瑄璞在長篇小說《芬芳》中講述著楊烈芳跌宕起伏的命運軌跡,但是“命運縱有旋渦,人生終有‘芬芳’”仍是作品的靈魂底色。被靈魂點亮的日常經驗,包裹著善意、溫暖與溫情的日常經驗,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看到美好,確認希望就在前方閃爍。
(作者:朱一帆,系鄭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