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寅:得力于四劉
古來才子當以明解縉為第一,自幼能言,即穎敏絕人??な乜h令聞之,至其家,抱坐膝上,應聲成文,無不錯愕驚嘆。傳縉六歲時,族祖戲之曰:“小兒何所愛?”縉應聲吟四絕:“小兒何所愛?愛者芝蘭室。更欲附飛龍,上天看紅日。”“人道日在天,我道日在心。不省雞鳴時,泠然鐘磬音?!薄笆ト擞小读洝?,天地有日月。日月萬古明,《六經》終不滅。”“小兒何所愛?夜夢筆生花?;ǜ诤翁帲康じ俏峒??!倍嗄旰笞园掀浜笤疲骸坝栉茨苎詴r,頗知人教指。夢五色筆,筆有花如菡萏者。當五六歲來,遂盛有作。然未甚能書,往往忘不復記。此詩頗傳誦,不欲棄置,因識之?!币姸寄隆赌襄┰娫挕匪d。傳莫扎特未能言即能作曲,蓋天才皆如是也。
李審言嘗言所學得力于四劉居多,謂劉向《七略》、劉義慶《世說新語》、劉知幾《史通》、劉勰《文心雕龍》也。
吉川幸次郎1928年留學北京,居演樂胡同延英舍,與留學北大之倉石武四郎約法三章:不穿西裝,穿中國的長袍;不用日文寫論文,用漢文寫作;放棄漢文訓讀,用北京音直讀中國文學。初從旗人奚待園學漢語,以《紅樓夢》為教材。后旁聽于北大文學院,時馬裕藻開古音學課,聽者寥寥無幾。一日暴雨,僅吉川與倉石二人上課,馬先生殊覺尷尬,謂:“中國學生都很懶……”
季剛先生與太炎先生誼在師友之間,相與言談,時有諧謔。太炎先生讀杜詩至“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二句,曰:“杜二一貧如洗,乃有此標致夫人耶?”季剛先生曰:“云鬟玉臂,固未必佳,安知非一臉麻子耶!”太炎大笑。又一日謂季剛先生曰:“王陽明合巹之夕,忽逃入僧寺,不識何故?”答:“當是從世尊授房中術也。”太炎曰:“妙解妙解?!?/p>
季剛先生九華村居宅,與吳研因對門。研因門榜曰“雙因小筑”。段凌辰問:“研因不過一因,安得有雙?”先生曰:“吾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p>
《道光儀征縣志》卷二十四“職官志”載明正德間知縣丁璉,字汝器。聊城人。舉人,名宦志無傳。閱明邑賢黃瓚《雪洲集》,卷七《贈丁侯汝器之任潁上序》載其卒業太學,歷汝寧之確山、保定之慶都、河南之宜陽,而后乃知儀真,凡三年乃改任潁上。稱“侯為儀真,質任簡樸,不飾廚傳以邀賓譽,不慘鞭菙以樹己威。民有訟,召而聽之案傍,任其歡囂,自以其意判決使去。即不如教,不怒不笞不獄,曰:‘吾民也。夫父母之于子者,亦若此也?!w侯之心三年如一日,宜其耆老悒悒不忍其去哉!”則丁令亦仁宰也,志失載其宦績。
古之帝王雖如黃梨洲所謂“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亦未嘗不以富民為念。無他,家天下之世,王者家長也,臣民子弟也。家長豈有不愿子弟富足者乎?富子弟,家長之責也,亦榮名所系也,固當黽勉求之者。同理,古之世雖有貪墨,較后世亦鮮。蓋家天下之世,君“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黃宗羲《原君》)。官吏貪一銖沒一粟,如入王之府,竊王之財,必也杜其隙,防其漸,察其實而窮治之。是故古者貪墨之吏其數可數,而史籍班班具載,非后世滔滔之比也。此之謂主體明確,責權利合一之效。迨及后世,責權利分離,主體空洞,名實兩淆,在上者有權利而無責,在下者有責而無權利,世道遂不可問矣。
曹耀湘《曾文正公年譜》道光二十四年八月載:新寧江公忠源以公車留京師,因郭公嵩燾求見公。江公素以任俠自喜,不事繩檢。公與語市井瑣事,酣笑移時。江公出,公目送之,回顧嵩燾曰:“京師求如此人才不可得。”既而曰:“是人必立功名于天下,然當以節義死。”時承平日久,聞者或駭之。按:歐陽兆熊《水窗春囈》卷上載江“初至京師,人未之奇也。惟黎樾喬侍御一見,即言此人必死于戰場,人亦不之信,亦不知其以何術知之也”。此非傳言之訛,即二人皆有知人之鑒也。
吳文镕《吳文節公遺集》卷六十九《金禺谷清惠堂外集序》云:“有考據之學,有詞章之學,有義理之學,三者似趣向睽也。顧精考據者以經為本,擅詞章者于史為近,義理則必窮經奧,熟史事,融會儒先諸家之說,始足以識其歸?!w容有義理未深而箋釋蟲魚,吟弄風月,以一得鳴者,未有積學儲理,而轉苦名物之不知、文采之不贍者也。然則三者亦一以貫之而已?!眳鞘想m長于政事,不以詞章名,而此論義理、考據、詞章之關系堪稱通達,寔有以發明桐城學說之精髓也。
1922年10月20日王國維復沈兼士函,應沈囑建議研究題目四項,其一為《詩》《書》中成語之研究:
“說明古今言語文章,無不根據于前世之言語。今之言語中,有元明之成語;元明言語中,有唐宋之成語;唐宋言語中,有漢魏六朝之成語;漢魏言語中,有三代之成語。凡此成語,率為復語,與當時分別之單語,意義頗異,必于較古之言語中求之。今之成語,我輩得求之于元明以上之言語中;漢魏六朝之成語,我輩得求之于三代言語中。若夫《詩》《書》為三代言語,其中必有三代以上之成語,然今日所存言語,無更古于三代者,其源既不可求,其語亦遂不可解,然猶可參互求之。”
其所舉之例,如《詩·鄘風》“子之不淑,云如之何”之“不淑”,《大雅》“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之“陟降”,《曲禮》“告喪,曰天王登假”之“登假”,《大雅》“帝命不時”之“不時”,皆為不可析為單字之成語,典籍所用皆舉其一端言之。如《詩》之“陟降”,于《大雅》義當為“陟”;于《周頌》義當為“降”。然則古之成語不能以分別之單語解之,斷可知矣。傳、箋不知諸詞為成語,遂坐分別解之之誤。按:近年日本學者家井真論文以鐘鼎銘文與經籍參證,論定《詩經》中諸多詞語當時已為成語,足證靜安此說之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