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杜牧《張好好詩帖》（局部）

“爾來未幾歲，散盡高陽徒。洛城重相見，婥婥為當(dāng)壚。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須。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無？”

這是杜牧《張好好詩》中的句子，時唐大和九年（835年，原詩注似少寫一年）。宋徽宗將原帖收入內(nèi)府，《宣和書譜》稱：“（杜牧）作行草，氣格雄健，與其文章相表里。大抵書法至唐，自歐（詢）、虞（世南）、柳（公權(quán)）、薛（稷）振起衰陋，故一時詞人墨客，落筆便有佳處，況如杜牧等輩耶。”

《張好好詩帖》是杜牧存世唯一書跡，傳承有序，清末被溥儀帶出宮，幾流失海外，被張伯駒先生重金購入，將它與陸機(jī)的《平復(fù)帖》、展子虔的《游春圖》視為平生最得意的三件藏品。1956年，張伯駒先生將其捐獻(xiàn)，2012年列入《第二批禁止出國（境）文物名單》。

杜牧身后多爭議。陳寅恪說：“如牛黨才人杜牧，實以放浪著稱。”葉嘉瑩也說：“如果他們在政治理想上不如意，就會耽溺在醇酒婦人之中，取得另外一方面的享樂和安慰，所以說杜牧也可能有這樣一種心理。”

杜牧放浪好色，幾成共識，但《舊唐書》只稱“牧好讀書，工詩為文，嘗自負(fù)經(jīng)緯才略”，未及生活作風(fēng)。他的《樊川集》中有“艷詩”，多是后人竄入，且有些好詩被誤認(rèn)成“艷詩”。

《張好好詩》也曾被指為“艷詩”，仔細(xì)讀來，實為不可多得的杰作。《張好好詩帖》詩書兼美，既是國之重寶，又可為杜牧洗冤。本文主要依據(jù)繆鉞先生的《杜牧傳》，試予介紹。

豪門中的窮小子

杜牧生于803年，字牧之，京兆萬年（今屬西安市）人。

杜家本居南陽（今屬河南），西漢時以豪門被徙茂陵（今屬陜西興平縣），后又遷至杜陵（今屬西安市）。杜家先后出過11位宰相，西晉杜預(yù)尤著名，武可剿滅孫吳，文能著《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人稱“杜武庫”，即胸中無所不有。杜甫與杜牧是遠(yuǎn)親，杜甫乃杜預(yù)之子杜耽之后，杜牧乃杜預(yù)少子杜尹之后。

杜牧的爺爺杜佑仕宦50余年，三朝為相（德宗、順宗、憲宗），《舊唐書》稱他“精吏職，雖外示寬和，而持身有術(shù)”“性嗜學(xué)，該涉古今，以富國安人之術(shù)為己任”，晚年完成我國首部典章制度史《通典》。

杜佑“家財巨萬，甲第在安仁里”，城外有別墅，“亭館林池，為城南之最”。杜牧詩稱：“舊第開朱門，長安城中央。第中無一物，萬卷書滿堂。家集二百編（此處指《通典》，共200卷），上下馳皇王。”

杜牧出生時，杜佑69歲，正值權(quán)力頂峰。杜佑去世時，杜牧僅10歲，生計一下跌入低谷。

杜牧的父親杜從郁“少多疾病”，可能在5年后便去世了，只當(dāng)過負(fù)責(zé)軍需的終駕部員外郎，從六品。杜從郁是少子，家族析產(chǎn)時或吃了大虧，“有屋三十間而已”，后為還賬，房子也沒了，“八年中凡十徙其居，奴婢寒餓，衰老者死，少壯者當(dāng)面逃去，不能呵制”。

最慘時，“長兄（此處誤記，杜牧無長兄，也許指的是其堂哥）以驢游丐于親舊，某與弟顗（音如蟻，杜顗字勝之，比杜牧小4歲）食野蒿藿，寒無夜?fàn)T”。

杜牧直到26歲時科舉成功，生活才有改觀。

一年考中兩科

唐代科目繁多，進(jìn)士試最尊，每年一考，考生千人左右，最多取40人。

唐代朝官可薦考生中舉，即“通榜”，以博“知人”之名。杜牧出自名門，許多朝官愿推薦他。據(jù)《唐摭言》，官員吳武陵力薦杜牧，并拿出《阿房宮賦》朗讀，主考官崔郾十分欣賞，吳武陵請錄為狀元，崔郾為難：“狀元已有人。”吳武陵說：“那就第五名。”見崔郾仍猶豫，吳武陵說：“再不行，你把《阿房宮賦》還給我。”崔郾忙表示同意。

有人提醒：“諸生多言牧疏曠，不拘細(xì)行。”這可能是“杜牧生活放蕩說”之始。崔郾說：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就算杜牧是屠夫、酒販子，我也不改了。

杜牧果然中了第五名。

《唐摭言》的作者王定保生于870年，時杜牧已去世18年。中舉前，杜牧飯都吃不飽，怎有條件好色？可能是唐代長安馬球風(fēng)行，各隊均有啦啦隊，彼此常斗毆，杜牧年輕時曾任“棚頭”，難免有江湖恩怨，留下“不拘細(xì)行”的惡評。

杜牧對中舉極得意，寫詩道：“東都放榜未花開，三十三人（該年共錄取33人）走馬回。秦地少年多釀酒，卻將春色入關(guān)來。”

考取進(jìn)士后，杜牧又參加同年在長安舉辦的賢良方正極諫科，19人成功，杜牧也在其中。搞笑的是，考中者的文章均失傳，落榜者劉蕡（音如焚,今北京昌平人）的對策卻留了下來，劉蕡指出晚唐宦官權(quán)重的真問題，因太符合“賢良方正極諫”的要求，所以沒考上。

杜牧自以為“名震京邑”，可游城南文公寺時，僧人不知杜牧是誰，杜牧寫詩稱：“休公都不知名姓，始覺禪門氣味長。”

為升遷不當(dāng)京官

杜牧兩試兩中，卻只被任命為從九品上的小官。

杜牧有理想，他說：“某世業(yè)儒學(xué)，自高、曾至于某身，家風(fēng)不墜，少小孜孜，至今不息。性顓固（顓通專，顓固猶言固執(zhí)），不能通經(jīng)。于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地形之險易遠(yuǎn)近，古人之長短得失……回顧諸生，必其不辱恩獎。”

夢想建功立業(yè)，因爺爺杜佑曾輔佐雄主唐憲宗，時全國71州不上報戶口，僅49州144萬戶納稅，比天寶時減3/4，朝廷無實力，百姓負(fù)擔(dān)重，唐憲宗平劉辟、楊惠琳、李琦、吳元濟(jì)、李師道等藩鎮(zhèn)，“自廣德以來，垂六十年，藩鎮(zhèn)跋扈，河南北三十余州自除管理，不供貢賦，至是盡遵朝廷約束”。

唐憲宗被宦官害死后，唐穆宗“再失河朔，迄于唐亡，不能復(fù)取”，唐穆宗死于金丹，唐敬宗上臺后大修宮室，杜牧承認(rèn)：“寶歷大起宮室，廣聲色，故作《阿房宮賦》。”

杜牧痛言：“長慶兵起，自始至終，廟堂之上，指蹤非其人，不可一二悉數(shù)。”可他是小官，哪有發(fā)言權(quán)？他將相關(guān)議論編成《罪言》，即“國家大事，牧不當(dāng)官，言之實有罪，故作《罪言》”。

在長安待了半年，杜牧就隨沈傳師去江西做幕僚了。沈杜兩家世交，沈傳師是杜牧的父輩。唐人喜當(dāng)京官，杜牧求外調(diào)，或為升遷快，但“十年為幕府吏，每促束于簿書宴游間”。

在江西，杜牧認(rèn)識了13歲的官妓張好好，唐代觀察、節(jié)度或刺史的治所皆有官妓，張好好善歌，得沈傳師欣賞，逢宴必請，杜牧“自此每相見，三日已為疏”，兩年后，張好好嫁給沈傳師的弟弟沈述師當(dāng)妾。

僥幸躲過甘露之變

沈傳師被拔為京官，入幕5年的杜牧轉(zhuǎn)投牛僧孺。據(jù)高彥休的《唐闕史》記，杜牧每夜宴游，牛僧孺密派士卒30人暗中保護(hù)。牛僧孺調(diào)任前勸杜牧：“我常擔(dān)心你風(fēng)情不節(jié)，或至有傷身體。”杜牧否認(rèn)，牛僧孺拿出士卒留下的記錄，多達(dá)一匣，杜牧流淚下拜，對牛僧孺的照顧“終身感焉”。高彥休出生時，杜牧已逝20多年，此事屬風(fēng)聞。杜牧與牛僧孺交厚，但政見迥異，杜牧并不是“牛黨”。

835年，33歲的杜牧回長安，任正八品上的監(jiān)察御史，正遇上“甘露之變”。

唐文宗與宰相宋申錫曾密謀誅宦官，被宦官王守澄窺破，指使親信鄭注誣告，唐文宗被迫殺宋申錫，深恨鄭注，833年，唐文宗中風(fēng)失語，鄭注通醫(yī)，唐文宗吃了他的藥，病情好轉(zhuǎn)。鄭注善迎合，在名將李愬幕中時，惹怒監(jiān)軍的王守澄，可雙方一聊天，王守澄相見恨晚。與鄭注接觸后，唐文宗也視他為奇才，讓他和李訓(xùn)一起策劃除宦官。

835年冬，大將軍韓約奏：“左金吾廳后院石榴樹夜降甘露。”文宗讓李訓(xùn)率百官查驗，回報“似非真甘露”，文宗又讓仇士良、魚弘志等宦官首領(lǐng)復(fù)核，暗伏甲兵，試圖一網(wǎng)打盡，仇士良見韓約變色流汗，附近有軍人持械埋伏，立刻逃回，李訓(xùn)等朝官被屠殺者甚多。

杜牧恰在此前被派到洛陽，躲過一劫。在洛陽，杜牧意外遇到張好好，她此時已被沈述師拋棄，當(dāng)壚賣酒。在《張好好詩》中，杜牧對張好好的悲慘身世寄予同情，寫盡光陰荏苒、故人散盡之痛。文學(xué)屬于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們，《張好好詩》呈現(xiàn)出杜牧的良知。

批白居易不正經(jīng)

837年，杜牧再度離開長安，因弟弟杜顗眼病加重，已失明。在友人崔鄲幫助下，杜牧出任宣州團(tuán)練判官，僅從八品或九品。

第二年，杜牧寫下“今年闒茸（音如踏榮，指庸劣之人）鬢已白，奇游壯觀唯深藏。景物不盡人自老，誰知前事堪悲傷”，杜牧33歲遇張好好時，胡須已白，沒想到36歲時鬢發(fā)亦白。

839年，杜牧回長安，把弟弟杜顗托付給堂兄杜慥，因長安花銷大，官小無力負(fù)擔(dān)。第二年，杜牧外放，849年回歸，任從六品上的司勛員外郎。851年，杜牧被外派到湖州任刺史，同年杜顗病逝，不久杜牧又任京官考功郎中，從五品上，第二年（852年）病逝。

杜牧宦海平穩(wěn)，未曾被破格提拔，循序而進(jìn)，終至無成。

杜牧可能是一個嚴(yán)肅過度的人，他痛批白居易、元稹。元白的詩易學(xué)，符合科舉要求，中唐時受追捧，杜牧借他人口稱：“元和以來，有元白詩者，纖艷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流于民間，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音如泄，輕慢）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無位，不得用法以治之。”

元稹、白居易寫過“艷情詩”，自南朝樂府起，這已成傳統(tǒng)，杜牧自己也寫過，為何吹毛求疵？可能是杜牧不喜二人瑣碎、無病呻吟，白居易晚年逃避政壇傾軋，主張“中隱”，即“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宣揚尸位素餐，專寫生活瑣事。杜牧有“重回盛世”之愿，但稱元白的詩是“淫言媟語”，甚至要“用法以治之”，未免狹隘。

“徐半尺”確認(rèn)為真

杜牧想當(dāng)儒家衛(wèi)道士，時人偏給他貼上“性疏野放蕩，雖為檢刻，而不能自禁”的標(biāo)簽，所謂“杜牧少登第，恃才喜酒色”“杜舍人恃才名頗縱聲色”，說的人多了，就成了“常識”。《新唐書》稱：“牧剛直有奇節(jié)，不為齪齪小謹(jǐn)，敢論列大事，指陳病利尤切至。”

一旦被貼上標(biāo)簽，便很難修改。杜牧有“松寺曾同一鶴棲”句，竟被評為：“所謂同鶴棲者，恐是與婦人同宿，托名為鶴爾。”

至于張好好，不知所終，白居易兩次在詩中寫到她，一是“不愛君池東十叢菊，不愛君池南萬竿竹，愛君簾下唱歌人，色似芙蓉聲似玉”；一是“敢辭攜綠蟻（指酒）？只愿見青娥。最憶陽關(guān)曲，真珠一串歌”。此時張好好給沈述師當(dāng)妾。相比之下，還是杜牧的《張好好詩》感慨甚深。

《張好好詩帖》傳承有序，經(jīng)南宋賈似道，明代項元汴、張孝思，清代梁清標(biāo)、宋牧仲、年羹堯，最終入清內(nèi)府，董其昌曾跋：“樊川此書，深得六朝人風(fēng)韻。”贊其書法，但推敲詩意，益覺杜牧的人格磊落。

《張好好詩帖》的真?zhèn)危瑢W(xué)界略有爭議，因帖中多處字句與標(biāo)準(zhǔn)版本不同，學(xué)者裘石指“婥婥為當(dāng)壚”句，直寫為“爐”，非“爐”或“鑪”，而“爐”或是宋代才有的俗字，且“洞閉水聲遠(yuǎn)”中的“閉”，帖中寫成“閑”，“洞閑”文理不通，似是抄中出錯。

徐邦達(dá)先生從用紙、筆的性能、用筆方法等方面，認(rèn)定《張好好詩帖》確屬唐風(fēng)，用筆之法似孫過庭的《書譜序》。徐先生展半尺即知真?zhèn)危毁潪椤靶彀氤摺保颊J(rèn)可，應(yīng)是真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