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與婚姻是文學歷久彌新的母題。現代都市人的情感狀態如何、人工智能時代人類將情歸何處、現代都市人如何走出情感危機？作家南翔近期推出的一組短篇小說《冰山上》（《萬松浦》2025年第4期）《不容錯過的完美》（《大家》2025年第4期）給出了全新的審美探索和哲學省思：《冰山上》敘寫了大學中文系研究生蕭劍生為追尋心中女孩、遠赴新疆塔縣支教，最終卻選擇放棄的故事。《不容錯過的完美》則敘寫了中年離異男吉先進與人工智能伴侶Lily之間一段“完美卻有缺”的婚姻生活。兩部作品都寫狀寫了一個人生的重要肯綮——或戀或婚的“不完美”，他的小說是一如既往地關注現代都市人的情感生態和當下的文化生態；而小說的敘事時空、形象塑造、情感模式以及深層內蘊則呈現出全新的審美質素，令讀者眼前為之一亮，當屬一組不同凡響、出新出彩的短篇佳構。

小說的敘事時空進一步拓展，敘事視野更為宏闊。學者型作家南翔有著清醒的小說意識，主張小說創作要實現“三個打通”，即現實與歷史的打通、虛構與非虛構的打通、自己的經歷與父兄輩的經歷打通。《冰山上》就是一部虛實相生的作品，作家曾數度遠赴深圳對口援疆之地——南疆喀什采風，所撰寫的大散文《花兒為什么這樣紅》（《長江日報》2024年11月14日）詳細記載了塔縣采風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可與小說《冰山上》相互映照、形成互文。《冰山上》的故事發生在“萬山之祖、萬水之源、世界屋脊”的帕米爾高原西端新疆塔縣，深圳與帕米爾高原的多重敘事空間設置，既為讀者呈現了一幅美輪美奐的高原景象：“帕米爾高原的天空像新生的嬰兒之眼，干凈得不見一絲雜色”、“班迪爾藍湖確實美得令人心醉”、“塔縣神奇得不合常理，壯觀得莫名其妙”，令人心醉神迷。而穿插其中的異域民族風情描寫，特別是著名音樂家雷振邦的采風故事以及《花兒為什么這樣紅》歌曲創作基地更是增添了小說的文化信息和美學意義，進一步拓展了小說的歷史與文化縱深。最讓人感動的還是小說呈現的純粹干凈的人與人之情感。天生有語言障礙的蕭劍生與身有殘疾的六年級學生阿米爾如師如父的師生情、蕭劍生與師兄的同窗情誼、蕭劍生與“女神”曾萍萍之間若隱若現、適可而止的美好情愫，作家在純凈的藍天白云下，建構了一個人間童話。而《不容錯過的完美》則不無科幻意味地帶領讀者走進了一個科技高度發達、可以按需定制生活伴侶、人類與智能機器人結婚生活的時代，使讀者體驗了一種讓人既無限神往、又不寒而栗的人機婚姻生活。作家腦洞大開，在“三個打通”之外，又打通了現實與未來，極大地拓展都市小說的敘事空間，也提升了小說的藝術想象品質，實現了小說創作的又一次躍升。

小說塑造了嶄新的人物形象，建構了全新的人機關系和人類情感模式。愛情是個難題，婚姻往往更是一地雞毛。中文系研究生蕭劍生愛而不得的苦惱如何消除？科技在助力人類情感方面是否有的新作為？人工智能的高歌猛進，可以一舉解決人類千古以來的情感和婚姻難題嗎？南翔在《不容完美的錯過》中嘗試了全新的選材、塑造了全新的人物形象、建構了一種全新的人機婚姻關系和情感模式，對人工智能時代的人類婚姻情感方式進行了不無諧謔的藝術探索和深度思考。翻開中外文學史，關于愛情婚姻的文學作品汗牛充棟，常見的是男女戀，也不乏同人戀、人鬼戀、人神戀等，而人機戀、人機婚姻則尚未到來。在人工智能呼嘯而來的時代，一個全新的文學人物形象——機器新娘應運而生了，中年離異教師吉先進在多次相親未果后，在網上按需定制了一款智能機器人Lily，她不但容貌出眾，“她的眼眸清澈如兩口深潭，兩只酒窩盛得下甘芳的甜酒，黑發烏亮如染，額頭光滑似綢”，而且具有超強的學習能力，博古通今，學貫中西，可謂入得廚房、上得廳堂，且百依百順、“省時省事省麻煩”，這是一個光彩奪目、十全十美的新“女性”形象。吉先進和機器新娘Lily度過了一段無比甜蜜的新婚生活。可是，再智能的機器人也不具有人之情感，也不可能和人類進行情感交流，人機婚姻永遠是“單向度的輸送，猶如一根只能泵出，不能回流的血管”、“娶智能人Lily，或許給吉先進帶來了肉身的歡樂，卻也給他帶來了情感和精神的危機”，這雖是一種全新的“婚姻”模式，卻是無法承受的、畸形的情感模式，不過是都市人類情感危機的想象性代償。南翔雖是一名人文學者，但當屬“凡事都趕在潮流前面的人”，文中對人工智能公司、智能機器人的描寫頗為細致與專業，給讀者帶來不薄的科技前沿信息，在增添小說的生活信息量的同時，提升了細節的可信度與文本的可讀性。

小說探討了藝術與生活、科技與人文、都市情感與社會生態等系列重大課題，富含多重意蘊和思想張力。南翔在創作談中說：“我永遠不喜歡犬儒式、鴕鳥式、游戲式的筆墨，因為那是沒有血肉和靈魂的木乃伊”、“思想力是小說充滿淋漓元氣的重要特征”。《冰山上》《不容錯過的完美》就是一組蘊涵深刻思想信息的作品。南翔一貫主張文學田野調查，數度遠赴新疆塔縣，踏勘與尋覓音樂家雷振邦的藝術之旅、重訪《花兒為什么紅》歌曲創作基地，此乃深入生活、接續藝術之源的身體力行。研究生蕭劍生為了創作歌曲《冰山上》，來到新疆塔縣支教、采風，豐沛的生活體驗終于創作出來了令他暗中的戀人曾萍萍演唱成功的歌曲，這也是婉轉地向老一輩音樂家雷振邦表達的敬意。在雷振邦紀念館，南翔感慨良多，“那時節的交通條件、生活條件，采風條件，不用說比現在一定差很多。可他來了，待下了，深入了，創作了不朽的經典詞曲《花兒為什么這樣紅》。這就是生活和藝術的關系，這就是人生與理想的綰合，這就是經典及文化的源頭”。“好的文學藝術，都有相似的規律，亦即源自對生活的深度理解與開掘”。這對每個人文學者都不無啟示。《不容錯過的完美》則探討了科技與人文等時下熱點問題，面對人工智能高歌猛進的當下，作家一方面選擇了直面并接納人工智能帶給人類的種種便利，如強大的存儲和學習能力、多才多藝又百依百順，省時省事省麻煩，確實堪當人類的最佳搭檔。然而作家始終保持著對科技的冷靜、警醒、警惕，呼吁在“科技高歌猛進的時候，人文不能缺席，文學不能缺席”。《冰山上》《不容錯過的完美》都寫了一個愛而不得的現代版《蒹葭》故事，都聚焦都市人類的情感生態和終極歸宿，作家似乎在暗示，即使愛情缺席了，文學也不能缺席、人與人之間的友善不能缺席！畢竟人之多向度情感的存在，才是值得我們好好珍稀生活的堅實理由。

“豐盈的生活信息量、創新的審美信息量和深刻的思想信息量”（三個信息量）是南翔心目中的好作品，在科技高度發達、人文日漸式微的當下，讀者需要更多的優秀作品來滋養情感、增益趣味、豐盈心靈。南翔用一部部讀者喜愛的好作品，來標識他的辨識度，我們祝愿他——藝術之樹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