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5年第7期|黃璨:山門已關
黃璨,祖籍湖南漣源,現居甘肅金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二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甘肅省文藝創作傳播中心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北京文學》《散文》等刊,并收入多種選刊選本。出版散文集《人間煙火》。曾獲“東麗杯”孫犁散文獎,甘肅黃河文學獎等獎項。
山門已關
文/黃 璨
一
林管員剛到護林站那年幾乎打了一年的“架”。我故作平常地問他能打過不,他說能打過。同伴在旁邊笑道:“他那么高個子,身體又那么壯,應該能打得過。”
林管員的確體格強健,站他旁邊,我得高抬下巴才能看清楚他的臉。但那張臉我不是太喜歡,被太陽曬得黝黑,線條太堅硬,斧子砍過似的,冷冷的,像祁連山大寒天觸手就能粘下一塊肉皮的鐵板。我笑靨如花幾次試圖同他拉近距離,那“鐵板”仍是一股冷氣彈過來。天曉得,我跟他只是第一次見!
“他們那么多人,也能打過?”我索性也冷冷地表示懷疑。
“能打過,他們畢竟理虧。”
那是二〇一一年祁連山的一處護林站,包括“鐵板”林管員,站上總共四個林管員,兩個四十多歲久經沙場的,兩個二十多歲大學剛畢業乳臭未干的。但周邊村子的牧民有五六十戶,每戶二百多頭牛、數不清的羊。比起膀大腰圓、石頭一樣結實的牛,羊的身體像天上的云彩一般輕,梅花蹄點點頓頓,對林草不至于造成致命傷害。牛不同,牛一腳就能在濕地踩出一個大坑,坑里的草連根盡毀;要是哪天不開心,或蚊子咬得它們瘙癢難耐,甩一下頭就能把一棵云杉樹干弄折,更不要說拿身子蹭云杉樹干,轟隆隆,一棵云杉瞬間倒地。林區那些人工栽植的年輕云杉,二十來歲,身高還不足我一米五八的個子,更經受不住牛的一甩頭一擺尾,得林管員特別注意,是捧在心尖上的寶貝疙瘩。
牛只是牛,不知道草和云杉能涵養水源、保持水土、凈化空氣、調節氣候、提供生物棲息地等等,但人知道啊,不單林管站的四個林管員知道,那些家擁眾多牛羊的牧民也知道,只不過他們有時會假裝不知道。林管員除了每天不定時巡山,還利用各種資料、標語向牧民們講解禁牧的必要性,但有些牧民仍堅持過去的做法,每年五月到九月,如果自家那兩百多頭牛能想方設法進封育區多啃幾口草,僅飼料這一塊就能省將近十萬元。這十萬元什么不能干?得修理漏雨的老房子,得送孩子去外面上大學,生了病得往醫院跑……
“自古以來,我們的牛羊就在這里吃草,憑什么你們護欄一圍就不讓進了?”牧民們自以為是地據理力爭。
“土地是國家的,不是哪個人的。牛把草踩死,把樹弄倒,生態遭到破壞,人的生存也會受影響。”“鐵板”林管員忍住心頭的氣,笑呵呵地說。
“什么生態不生態的,跟我們有什么關系?我們也得活,封育區外面那些草根本就不夠我們的牛羊吃。”牧民們開始胡攪蠻纏。
“你們不是還有地種嗎?在地上多下些功夫,一樣能過好日子!”“鐵板”林管員一針見血地回應。
雖然工作受阻,但林管員還是得讓牧民了解封山育林的意義。那些年,牧民擅自進林區放牧的現象越來越少,祁連山林草恢復很快,如今提起護林的那些事,林管員們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去。而事實上,和牧民的“糾纏”從來就沒停止過,利益滋生人的投機取巧,林管員們更多時間是在和那些投機取巧的人斗智謀。
封育區的建立不易。跑馬望不到邊的山,蚊子那么多的進山口,想要攔住牧民進入封育區,林管員們煞費苦心,而牧民則熟門熟路,有的是近水樓臺的辦法。
先是挖壕溝。很多人挖了很多天,累固然是累的,但男人吃那么多五谷,就得出力,決心要比柏木還實。那些溝溝壑壑,把牧民的一些牛羊攔在封育區外,想到林草會因此而少受些傷害,林管員們很有成就感,勁頭比賽馬還要足。
挖著挖著,感覺不對勁。牛羊是攔住了,草地卻被破壞,比牛蹄踏出一個大坑還嚴重。幸而時間久了,溝里溝外早已長滿了草,若當初以它為欄,便不可能讓它像后來那樣長草,牛羊看到會忍不住往里跳,也是一種災難。
于是想到了狼牙鐵絲網。短鐵絲張牙舞爪綁在長鐵絲上,像荊棘的刺一樣,人和牛羊都不敢近身,省事還不傷林草。當然,也攔住了想進林區散心找樂的游客,一些游客把垃圾留在林區,尤其塑料瓶,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分解;不小心帶火源進去,后果更是不堪設想。
好在,封育區建起來了,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祁連山生態保護相關的制度也越來越健全。四十多歲的“鐵板”林管員同牧民“打架”的場景,已經像是發黃的舊照片了。
二
二〇二四年深秋的一個清晨,我來到林管站灑滿金光的院子里。藍天干凈得像水洗過一樣。窗外能看見我們昨日爬過的山坡,鋪滿了一層茸茸的灰褐色的草,在秋日金色的陽光籠罩下,有一種清冷而動人的溫暖。
“鐵板”林管員打著新鮮的哈欠站在院子里,依舊挺拔的身體被同樣新鮮的晨光鍍了一層金邊,但他不改過去的肅然和冷漠。旁邊停著一輛嶄新的消防車。他伸伸胳膊,做了幾個擴胸運動,隨后一個箭步扒上車身,看消防罐里的水有多少,昨夜有沒有被凍住。雖是十月,山下卻已寒冷如初冬,消防車隨時得備好水,不能被凍住。他的動作亦如十多年前那樣敏捷,把頭整個探進了消防車的罐口里。
院子朝進山的方向。一個高臺之下,貼壁立著幾個大礦泉水瓶,里面裝滿了水,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像過去時光里的某個舊場景。我很吃驚,什么年代了,還用這種方式儲水?聽“鐵板”林管員解釋,我才明白,林管站生活用水是祁連山的雪水,往上幾公里山腰處有一個入水口,以上是祁連雪水融化成潺潺溪水,以下修了暗渠將水引至林管站。夏天好,純天然的礦泉水清澈如鏡,喝一口能醉心。冬天入水口時而凍結,吃水便成了問題,只好到山下的村子里去借。有時候能借到,有時候借不到。借不到也沒辦法,就用礦泉水瓶裝些雪水,太陽底下曬化了隨便洗個東西。“苦嗎?”我問。“不覺得。男人哪講究這些,等周末回到城里的家,好日子就回來了。”“鐵板”林管員說。
高臺之上,一個敞開式簡易車棚,并排幾輛巡山專用摩托車,威風凜凜,同伴被它們迷住,用了高大、威猛、氣勢等好聽的詞來形容,然后看了看“鐵板”林管員,說他很像這輛摩托車。他還是沒笑,說:“山上沒辦法開車,只能騎摩托。”說著,另一名年輕的林管員已戴好迷彩頭套,裹著厚厚的迷彩大衣,騎一輛高大威猛的摩托車準備進山了,他倒是愛笑,虎頭虎腦的樣子,比那“鐵板”林管員生動很多。但他膽子小,幾年前剛來時,林管站住房尚未改建,簡易廁所在對面山腳,夜里他不敢獨自上廁所,于是站里專為他拉了一條照明線路,一個六十瓦的大燈泡。如今那廁所早就不用了,改建住房里有明亮的衛生間,有電暖,冬天不怕冷風吹屁股。
我正在溫煦的陽光下熱情洋溢地夸贊那些摩托車,大門嘎吱一聲響,開進來一輛帶拖斗的皮卡,駕駛座上,同樣包裹嚴實的牧民一臉滄桑,毫無表情地看著我們。車后載著兩匹馬,其中一匹披紅掛綠,深洞一樣的眼睛安靜地看著我們。昨晚林管員給那牧民打電話,說他的牛又闖入林區吃草了,讓他趕緊來牽回去,記著把罰款也帶來。日子久了,牧民家誰的牛長啥樣,是牦牛還是黃牛,是白斑還是褐尾,林管員一眼就認得出。馬在山里行走自如,方便牧民趕牛,但那紅紅綠綠的馬鞍,倒像是張燈結彩去娶親的樣子。
現在同十多年前不一樣,服務態度是硬指標。林管員出門巡山一天,半天在“趕牛”,半天在和牧民吵架,誰都不退讓,各有各的理。吵架還得有技巧,林管員稍微態度不好,或言語哪里有點漏洞,就被人家抓到把柄,到村里鄉里鎮里甚至縣里告狀。時間一長,林管員個個成了“吵架”能手,人人都有一套獨到功夫,連牧民最后也不得不服,吵著吵著氣勢就下去了。
“趕牛”也總結出一套實戰經驗。每天同牧民打時間差,早上五點,趁他們還未來得及上山,把昨夜偷進林區的牛先行趕下山,下午或晚上再隨機去一趟。絕不能讓牧民掌握規律,否則他們先就帶著“肇事牛”溜了。牛是極其倔強的動物,尤其牧民散養的牦牛,自恃力大,對人的服從性沒那么強。牧民有他們的辦法和經驗,兩三百頭牛洶涌如洪水,人家牧民一個人騎大馬,一甩鞭一吆喝,很輕松就把牛趕出了封育區,雖然整個過程會刻意延宕些時間,為的是牛能多啃一口草。
最初經驗不足的時候,即便四個林管員集體出動,左攔右擋,仍不是把牛群趕散了,滿山遍野跑,就是把牛驚嚇了,橫沖直闖。趕的次數多了,腦子再轉個彎,便逐漸掌握了技巧。首先,人不能站在牛面前,更不能拿東西在牛眼前晃,否則會驚嚇到牛;得呈側包圍狀小心翼翼將它們驅攏。其次,要一眼識別牛群中起帶頭作用的牛,雖則牛都有“個人主義”,但力氣大的牛總能起到導向作用;設法控住它的行走方向,其他牛也就跟著它了。
好不容易趕在一起的牛,會被圈在林管站專門設置的臨時牛圈里。按規定,擅入封育區放牧,只要證據確鑿,都會被罰款。所謂證據,就是誰家的牛誰來領,一手交罰款一手領牛。事實上,相對于偷牧節省的那十萬元飼料費用,很多牧民寧可舍小保大,交罰金領回自己的牛。這是沒辦法的事,不制定嚴格的處罰措施,封育區便很難做到禁牧,總得找到一個制衡的點。
我問“鐵板”林管員:“擅入封育區放牧違反國家規定,為什么不用更嚴厲的手段去阻止呢?”他頓了幾秒,說:“一個牧民對我說,他們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如今不讓他們放牧,他們還能干啥呢?老了,一輩子的力氣也使完了,想去打個工都難。”
三
同牧民吵完半年的架,林管員便投入冬季防火工作。
十幾年前,山下尚未建立護林站,巡山只靠步行。“鐵板”林管員一個人在山上,住四處漏風的簡易土坯房,用爐火取暖,用煤油燈照亮。那時他二十來歲,是激情澎湃、耐不住寂寞的年齡,尤其是在星月全無的夜晚,井一樣深的山讓他的心倍感孤獨。與此同時,他自己本身就是火災的隱患,鐵皮爐稍微飄出一個火星,就有可能引燃整片林地,不小心碰倒煤油燈,后果難以想象。一邊是寂寞耐難,一邊是如履薄冰,他心力交瘁到了極點。但他還是堅持下來了。
很多人都會經歷一個焦躁的年輕時代。待年齡漸長,生活和工作條件都有好轉之后,他感到晦暗的天終于晴了。深山褶皺處,那些云杉綠得發翠,馬蓮草也拔得齊腰高了,祁連山的青山綠水讓人心曠神怡。他的心,終于坦然地放在那些林草地上,他還學會了電吹管,每天傍晚,都要對著護林站對面被夕陽染紅的山坡優美地來上一曲。彼時,護林站已增加為四個人,大家有時坐在院里聽他吹一陣,有時在各自房間干些想干的事,比如整理資料、刷刷視頻、和家人打電話等。
也曾遇到過一個來客。那是冬天一個月明的夜晚,幾個林管員在屋里圍爐取暖,忽而窗玻璃上印出一個模糊的頭,把幾人嚇得汗毛豎起。他們懸著心,湊近玻璃往外看,發現是一張臟污的女人的臉,頭發亂蓬蓬的,像幽靈一樣。于是壯膽出去,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正探頭探腦,身子在冷風中打擺,同樣臟污的手,凍瘡裂口流著血。問她,她不說話。再問,她糊里糊涂不知說了句什么。似乎是個瘋人,在祁連山零下十幾度的冬天誤闖誤撞,到了護林站。林管員們不忍,將她領進屋,見她雙手幾乎要伸進爐膛里,趕緊往外拉了拉。
當晚,他們將她收留在另一個屋里,次日一早去看,已不見人影。趕緊分頭去找,怕她不小心燃火,也擔心她凍死在林子里。可是這冰天雪地的,本地牧民進山都發怵,何況一個瘋人。人力有限,監控范圍也有限,他們最終沒能找到她,惴惴不安了很長一段時間。林區雖然安然無恙,女人卻像化掉的雪,一點蹤跡都不見了。
冬天的林區,只要無偷獵者闖入,便寂靜得像一幅寫意山水畫。當年下雪,到了次年夏天,山間就會有涓涓細流,在陽光下粼粼地閃著光;下大雨,泥石流沖垮路面,人車經過時就都成了“磕頭機”;無雪無雨,次年坡上的草就蔫蔫的失了水分,牧民們心里就有怨氣。離護林站幾公里處的山坡上,有一座龍王廟,零星幾個包地戶會買煙酒糖果去求雨。廟正中端坐一個龍王爺,似乎刻意塑了一副兇模樣,好讓老天爺快點下雨;不懂酒的人,蓋難知道香案上供酒的檔次,生活條件好了,給龍王爺也得上好酒。
林管站恰巧建在龍王廟附近。老天爺慣喜捉狹,去年冬天沒雪,夏天沒雨,祁連山下的一些城市,有一陣兒市民開始排隊取水,幾十年來第一次感受到無水的窘迫。今年好很多,多年不見水的金川河流域波光粼粼,附近的荒山也見了綠,林管員們無比欣喜。
四
“這就是我們的山門。”“鐵板”林管員指著掉了色的鐵柵欄說。我和同伴愣住了,這只是兩扇低矮陳舊的鐵柵欄,連帶著延伸出去的狼牙絲防護欄,都顯得那樣不起眼,和我們心目中雄偉的山門相去甚遠,但又忍不住嘆它的精妙。
“鐵板”林管員帶我們進入祁連山腹地的“火松林”。也不知最初它因何命名,需要防火的地方,偏要帶一個“火”字。山坡上的殘雪在褐毯似的草地上斑駁可見,行距規整的云杉高低起伏,使這一帶莫名有了一些新意。我正要將這份莫名理清晰,“鐵板”林管員開口了:“這里曾是一個煤礦。”
這些年,我因寫作關系走過不同的地方,見過不同的人,很少遇見過“鐵板”林管員這樣的難以被打動的臉。可自從進到山里,他的話便不自覺多起來,臉上的冷漠也似乎在陽光下一點一點消融。
若不是追隨他伸長的手臂,將視線落在不遠處一個殘留的出煤口,我斷難相信這里曾是一個煤礦,以及周邊不止一個煤礦。滄海桑田,大自然給予的同時也在剝奪。在未進行生態修復時,人們用較原始的方法毫無節制地采礦,凡此經過的人,無一例外會變成煤的顏色。再這么肆無忌憚地挖下去,林將不林,甚至會禍及人們的生存。相關部門認識到事態的嚴重性,經過多方面權衡之后,決定注銷此處的采礦證。于是,采煤設備、通風系統、絞車房、鋼軌、變壓器、電線電桿、管理用房通通被拆除,廢渣、建筑垃圾、生活垃圾全部被清理,并在七年時間內覆土栽樹、撒播草籽,成功恢復了原有的地形地貌。如今,那些喜歡在山嶺褶皺處生長的云杉已經一米高了,雖沒有巨大的樹冠為其腳下弱小的牧草遮陰,但它牢牢抓住了腳下的土壤,不使它們隨意走動,還“告訴”土地深處那些火的種子,不要試圖發芽染黑頭頂凈朗的藍天。
秋天,安靜匍匐在祁連深處的草地已呈褐色,別以為它只是你晃一眼看到的那樣單調,當你俯下身子,親近它們并用手輕輕扒開它們之間的縫隙,就會發現那是一個你完全意想不到的、更為豐富的世界。據“鐵板”林管員介紹,這草地每平米的物種能達到數十種,寬葉、窄葉、針葉,綠色、褐色、暗紅色……在我腳下,一種叫馬尿泡(這名字可真難聽)的蘑菇,正頂著白色、鈍圓的頭安靜而乖巧地臥在那里,精致的樣子惹人憐愛。不料,“鐵板”林管員卻說它有劇毒,誤食是會要命的。好比世上很多東西,常以華麗的外表迷惑人,人一旦陷入便無可救藥。然而,這蘑菇體內黑褐色、粉末狀的物質,竟有極強的止血功能,堪比云南白藥。牧民一旦受傷流了血,隨手摘一朵敷上,便能高枕無憂。這正是大自然教給我們生活的哲理,凡事都有兩面性,決不可厚此薄彼。
還有一種藍色經脈的花,同伴低頭在草叢里走了很久才發現它,欣喜地拍照給我看。它是那樣美麗啊,花瓣閉合時,猶如少女百褶裙流水一般的縱紋,花頭微微的藍,像罩著一層淺淺的晨霧;待那花瓣打開,便如微微張開的裙口,一副矜持的模樣。資料顯示,它叫藍玉簪龍膽,果然,它要插在古典美人的發間,連想象都能滋生一番搖曳風情。同伴伸手要摘,不知怎么頓了一下,又將手縮了回來,“鐵板”林管員在一旁竟默默地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那么高大魁梧的人,竟流露出那么輕柔的笑,將我對他初印象中的不喜沖淡了很多。
當然,草地里也有“壞分子”,土撥鼠就是其中的一個。這家伙肥嘟嘟的,到處打洞,破壞土層不說,還啃食草根,數量最多時,一個牧草區每年能達到幾萬只。人們斷斷續續用過很多種滅鼠方法,最終留下了藥餌捕殺的方式。土撥鼠同人一樣會打架,后足頂起身子,面對面抱著打。“鐵板”林管員常在旁邊觀看,看得無聊了,便對它們喊一聲或扔一塊小石頭過去,讓它們別打了。這些家伙還喜歡吃蘑菇,常把蘑菇拖到自家門口攢著,有了菌種,蘑菇就在家門口生了根。懂得這些的人,上山采蘑菇會格外注意土撥鼠洞,絕不致空手而歸。它們可真是聰明,盡享新鮮的食材,怪不得一身晃來晃去的肉。
關于草地的種種,“鐵板”林管員踩在曾經的煤窯上向我們講了個清清楚楚,好比自家孩子喜歡吃什么、喜歡穿什么、性格怎樣,做家長的了如指掌。倘遇到不認識的新生物種,便立刻采樣送監測部門甄別;有些飛鳥銜來的草籽,也需要仔細對待,因為植物之間也有“臥底”,這是自然規律,人人當尊重。
五
說著說著,又到了一天的黃昏。回駐地的路上,我沒再說話,為車窗外流動的草地感動,如果沒有這些年的封山禁牧,祁連山不可能有這樣的景致。我也為林管站以及牧民的一些事感到困惑,想要找到正確答案。
然而,為什么非要找到答案呢?世界豐富駁雜,從來就不需要任何人為它賦予定義,好比這山間的路,當我們抵達終點時,起點也從那里開啟了。
“鐵板”林管員的話竟意外地多起來,他聊起平日里會寫詩歌、寫散文,還在刊物發表過不少。同伴問他:“都寫些什么?”他說:“《大山里的溫柔》《你的清風吹過我》《祁連山的柔情》等等。”同伴又是花枝亂顫地笑道:“沒想到你這么魁梧的身體里,竟藏著這么柔軟的心。”
他沒接同伴的話,只說他越來越喜歡山里,久了不來會想得慌,尤其在城里和老婆吵了架,看啥都不順意,便以加班為名躲進這山里。“只要一進山里,看到這些樹,這些草,心情一下就好了。”他說。
“唯一后悔的是,那年沒能更用心地去找那個誤闖林區的傻女人,那么可憐的一個人,也不知道后來咋樣了。”他的聲調低下來,像是在自言自語。一瞬間,我的心像被輕輕撞了一下,有什么東西正在慢慢散開。我認真地看了林管員一眼,默默將視線移至車窗外。
夕陽下,深秋的林草地美得驚人,細細碎碎的金光灑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