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了多年,徐則臣現在特別想做的,是回老家連云港寫作 北上,再回家鄉
徐則臣在北京工作了20年,身份一直沒有變過——就職于《人民文學》雜志社、一名作家。
今年3月,由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的獲獎小說《北上》改編的電視劇在央視一套黃金檔開播,部分“原著粉”在網上吐槽對原著“改動太大”。4月,董宇輝獲2024年度“人民文學獎—傳播貢獻獎”的消息公布后,引起一些誤解,作為小說作者和《人民文學》主編,徐則臣也不可避免成為部分網友關注的對象。
與此同時,47歲的徐則臣,和同齡“京漂”“滬漂”一樣,正在經歷著一場多重疊加的中年壓力——對上中學的孩子教育的壓力、持續創作的壓力、身為嚴肅文學雜志主編的工作壓力。三重夾擊之下,徐則臣自嘲地說:“平衡的難度很大。”
不過,當他穿著一件深藍色T恤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慢悠悠地喝著提神咖啡接受采訪時,身上還是有種顯而易見的松弛感,就像他形容“蘇超”那樣:“談論蘇超時,大家的心態都很放松,所以才會出現民間那種巨大的智慧與幽默,江蘇各城市之間的調侃也是坦蕩、磊落的。”
徐則臣身上的松弛感,可能與他的生活經歷有關。在上大學前,他生活在江蘇省連云港市東海縣一個村子里。他經常良久地坐在河邊,觀察一片樹葉順著水流,從近處漂向遠方,“雖然后來樹葉看不見了,你也不知道河流到底有多長,但你就是相信,一天以后,一個月以后,一年以后,它還會一直走,漂流到遠方,去到更遠大的世界里。”
為何給董宇輝發獎
徐則臣今年經歷了兩場新聞話題的“磨煉”。其中更“刺激”一點的,可能是“董宇輝獲獎”一事。
今年4月19日,人民文學獎舉行年度獎頒獎典禮時,將“人民文學獎—傳播貢獻獎”頒給了網絡主播董宇輝。短短幾天時間,和“董宇輝獲人民文學獎”有關的熱搜話題多達10個。主播獲得文學獎?一些網友帶著情緒質疑。
相關資料顯示,該獎項由《人民文學》雜志主辦,歷來被視作國內最重要的純文學獎項之一。而董宇輝獲獎的最直接原因是“帶貨”——2024年,《人民文學》兩次來到董宇輝直播間,僅第一次就達成十余萬冊訂閱量。
其實很多解釋挺明白:董宇輝并非因為寫作被頒發了“文學獎”,他獲頒的是“人民文學獎—傳播貢獻獎”。但仍有人不買賬,比如,一條瀏覽量比較多的評論寫道:“文學歸文學,生意歸生意,混在一起可不好。”
對這類觀點,徐則臣笑笑:“文學跟市場,難道一嫁接,文學就一定會變質?就像這杯咖啡,沖出來放馬克杯里自己喝,它是咖啡,裝進一次性紙杯里賣出去,就不是咖啡了?”
他說:“在文學相對邊緣的時代,或者說,當我們面臨一些傳播困境時,通過一種更便捷的方式,讓雜志能夠有效地抵達讀者手里,這是好事啊。讀者還是那位讀者,雜志還是那本雜志,不過是送達的方式有了一點變化。”
徐則臣認為,那些真正對文學期刊有所了解、認真關注的人,會理解與認可的:“如果可以繼續通過直播推介傳播,我依然期待著,有更多已經遠離文學的讀者能通過這種便捷的方式與雜志重新接上頭。”
另一個話題則和他自己的作品有關。由他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劇《北上》播出期間,網上有人吐槽“電視劇對小說改動太大”,也有很多人想聽一聽他對電視劇的看法。
劇播期間,徐則臣婉拒了所有采訪:“作為一個創作者,我很理解二度創作的難度。”理解歸理解,他的心當然也懸著,畢竟他沒有參與電視劇的具體制作過程,不知道最后的呈現效果到底如何。
“但看完后,我心里踏實了,跟主創團隊說,‘電視劇是自洽的,沒問題。’”
從內容上看,劇版與小說的確有很大不同,但從作品的內核來看,電視劇與徐則臣在原著中想表達的“北上”這一主題是契合的,與他以運河為空間背景的描繪方式也是相通的。徐則臣自己的人生軌跡,同樣是從江蘇省連云港市東海縣村莊的河流邊出發,沿著京杭運河北上,從一個小地方,走向廣闊的城市。
“其實江蘇所有的城市在一定程度都跟運河有關系,運河像是樹的主干,那些枝枝杈杈流向不同的地方。我的家鄉連云港有運鹽河,同樣可視為運河的‘枝干’。”徐則臣說,“小時候站在河邊,對河水流向的遠方很好奇,但又沒辦法真的出去,所以總是看著永遠在流動的河水,在腦海中展開對外面世界的想象。河流對我來說太重要了。當我在《北上》里寫京杭大運河時,已經不只拘泥于這條大河了,而是涵蓋了我這么多年見過的所有河流,我對河流的感情、認知和想象,都匯到了這條河里。”
“蘇超的梗太好玩了”
電視劇播出后,迅速帶火了江蘇文旅,這件事讓徐則臣十分意外。一組調研數據顯示,劇播后,取景地昆山巴城老街僅“五一”期間就接待游客約24萬人次,較去年同期翻了一倍多;原著中“花街”的原型淮安市清江浦區花街,“五一”期間游客量突破10萬人次;就連徐則臣的家鄉連云港市東海縣,也有許多書迷、劇迷前來打卡,帶動了東海水晶城、水晶集市的產品銷量,今年一季度東海日均客流量突破3萬人次。
文旅部門也同步在接流量、整合文旅資源,如發起“跟著《北上》打卡長魚面”“跟著《北上》游蘇州”等話題,東海當地提出“賞水晶,泡溫泉,看《北上》”的口號,昆山則對巴城老街進行了6處劇情場景還原、37處主題氛圍改造,不斷創新消費場景。
聊到這些,徐則臣3次提到“欣慰”這個詞:“我們都覺得文學是無用的,這一次,從實用主義的角度來看,它總還是有點用的。”
徐則臣從小在連云港長大,在淮安、南京讀過大學,后來考上北大中文系研究生,畢業后入職《人民文學》雜志社,便一直留在北京。關于家鄉,徐則臣講了一件趣事。他在北京經常被問“是哪里人”,當他回答“江蘇人”時,對方往往很驚訝:“你是江蘇人?那怎么長成這樣?”
“許多人認為江蘇男的長相應該偏俊秀。像我長得這樣粗獷豪放,人家就覺得奇怪。”徐則臣調侃自己,“在北京,大家覺得我是南方人,我回到蘇浙,別人又認為我是北方人。其實連云港本來就處于中間位置嘛。”
在徐則臣看來,自己的寫作風格和家鄉的地理位置一脈相承——兼具北方與南方的特點:“我希望在作品里既能呈現北方的開闊硬朗,又能寫出南方的細膩溫潤。”徐則臣說。
在北京成家立業多年,徐則臣回家鄉的機會不多。但今年因為“蘇超”的火爆,互聯網上的相關話題和梗圖不斷在翻新,讓他感到和家鄉多了一層連接。
徐則臣覺得,“散裝江蘇”這4個字就傳神地說明了“蘇超”“能火”的原因。
“雖然江蘇各個城市在發展水平上是有差距的,但其實每個城市本身都很強,都有自己的文化自信。從官方到民間,都有種很放松的心態,沒有太多顧忌。那些城市之間相互調侃、挖苦的梗,太好玩了!你讓我來想,我肯定想不出來。”
徐則臣說,自己過了40歲后,對家鄉的感情變深了:“年輕時總想有更多機會、更大空間,在很長的時間里,我都把‘到世界去’當成人生的主題之一。”
但這幾年徐則臣的想法變了,他每次回老家,都覺得心里很寧靜、踏實。“在北京時,如果手機不在眼前,會有種被世界拋棄了的感覺。但在老家,我經常會把手機給忘了。真挺奇怪,在北京時,每天手機響個不停,一回老家,就沒動靜了,各種事都不找我了。”
徐則臣的說話風格和他的文字很像,描述一件事時有粗有細,聊到家鄉時,他忍不住都“絮叨”了:“在北京,家里裝了雙層玻璃隔音,但每天早上,外面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我立馬就醒,但在老家,不管院子里怎么雞飛狗跳,我都睡得很香。”
人到中年,補上“父親”這一課
今年春節,徐則臣做了件很不一樣的事,往年春節他幾乎都在寫作中度過,但今年他一個字都沒寫,而是帶著上初中的兒子回了一趟江蘇老家,過了一個“無所事事”的長假。
隨著孩子進入所謂的“叛逆期”年齡段,常年沉浸于工作和文學創作中的徐則臣猛然意識到,作為父親,過去這些年對孩子的陪伴遠遠不夠,這讓他非常自責。
人到中年,徐則臣決定認認真真補上“當父親”這一課。“過去我覺得寫作很重要,工作很重要。現在想法變了,孩子能平穩、健康、快樂地長大,比我關在書房里多寫幾個作品重要多了。以后我還有大把時間可以寫,但孩子最關鍵的成長階段,我不能再錯過。”
怎么補?他第一個想到的,仍然是自己的家鄉。
他觀察到,孩子雖然從小在大城市生活,但精神空間反而比不上自己小時候。“大城市的孩子一切都圍著學習轉,其實挺壓抑。我小時候在村子里,天大地大,整天跟動物交流、跟植物交流、跟大地與河流交流,每天都有新鮮感,反而是一種打開的狀態。”
意識到這一點后,徐則臣決定在春節時,帶著孩子一起回到家鄉。“對孩子來說,爸爸家鄉所有東西都是新鮮的,就是兩條狗打野架,在城里也很少看到。”
今年春節,徐則臣帶孩子回老家時,沒做任何規劃,只是放松地待著:“我想讓孩子在家鄉開闊的環境中,自由地去交流、感受,回歸到一種真正的日常生活狀態中。”
看到孩子在村子的河邊慢慢晃悠、東看西看時,徐則臣很感慨,他仿佛看見小時候的自己,在河邊撈魚摸蝦,那些騎著牛過河、夏天摘荷花秋天挖蓮藕冬天滑冰的畫面,當年覺得太過平常普通,許多年后才知道多么珍貴。
“回北京后,我問孩子:覺得老家好玩嗎?孩子說‘還行’,我說:那下次還帶你去,愿意嗎?孩子說‘愿意啊’。”聽到孩子肯定的回答,徐則臣覺得足夠了。
春節假期從老家回到北京后,徐則臣發現,孩子總愛跟他提老家隔壁那戶人家的小孩。“那家的小孩總喊他叔,孩子每次說‘我侄子說這個那個’時,都很開心,我猜他可能在學校也會跟同學吹牛,‘我在老家有個侄子,我輩分很高’。這種我們大人看來很無聊的事,對他的生活來說,可能就是一個新東西。”父子之間這種輕松、普通的談天,讓徐則臣挺高興。
在北京生活了20多年,也曾去過20多個國家,參加過許許多多的寫作交流、書展或講學活動,最近他的新小說《域外故事集》要出版了,他把國外的各種見聞和感受化為一個個故事。但現在,他特別想做的事情,反而是有機會能夠回老家寫作。
“春節那次回去,我跟我媽說,我想把家里我那個房間裝修一下,以后回來,就在家里寫東西。”徐則臣說,“從內心來說,現在我很希望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