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添翼:尋訪一條生命的河流
陳春成以其《夜晚的潛水艇》中的“玄妙”氣質一舉成名,本篇卻采用了如其所言“老實的、耐煩的寫法”,將敘事轉捩至生活化、日常化的境地。《秋水》一題,既是對莊子識物之“道”的有意應和,也無形賦予文章彌散的古典雅致,文章風格如同流水一般清麗悠長,其間蘊含著自我、自然、社會的多重景觀。
范圓圓在往湘的夜航上詢喚起自我之名的由來,“沅沅”與“圓圓”同音異形,一端是親情擬造的生命鏈條,繼承著外婆童年的美好回憶與終老難返的如畫山水,挾帶著生命源起時的靈暈;另一端則聯系著煩瑣的工作、慘烈的生活,那驟增的棕色本子消磨了歲月與夢想,加速時代下勞動主體的異化與纏繞的技術幽靈消解了積攢的熱情,想象的園林圖景是久不消散的創傷。然而,順著那條在畫紙上游走的水墨之河,記憶的“暗格”被翕然掀開,一部湮沒在流媒體塵埃中的電視劇與范圓圓的迷思悄然彌合,劇中還原的臆園是她失落夢想的見證,“沅”之名與其誘導出的“園”之實,構成了范圓圓所要經歷的復數性事件。
對于臆園的探賾實際上正是涉往記憶之河的旅途,盡管不免刻舟求劍,卻在其中得到藝術與生命存在的悟證。帶上綠色的本子上路,一座遺世獨立的千年鐵制經幢成了打開“暗格”的鎖鑰,雖黢黑磨損,但仍與范圓圓一般偏執佇立。終訪臆園,古典園林的風景在這里敞開,漫游與觸碰是最佳的滿足欲望和重溫舊夢之方式,范圓圓翻墻的越界行為成為她重覓自我的告諭,而將成廢墟的臆園自有其獨屬于范圓圓個人的“紀念碑性”,那份時節減損后涌現的衰敗之美,喚醒了范圓圓桎梏于功績社會牢籠中的放肆與蒼勁,也使她達成了與自我的和解。一個個路標引導著范圓圓來到沅江之濱,浮光躍金,碧空如洗,置身于海德格爾式的“澄明”中,觀蘇子瞻筆下安之若素的亙古江水,化為漣漪與江共生的文人千秋夢實現了微妙的倒置,一橋之隔,生命粗野的激情沖散了憂郁的寂靜,僭越式的欲望主體徹底戰勝了服從下的規范主體,在沅水之濱,范圓圓平穩而強健的精魂與江水同頻共振。
石子輕叩,沅江的漣漪層層擴散,縱向敘述結構上那平和、舒緩的自然風景之語外,另有橫向嘈雜、吵鬧的工業技術之音,形成了文章內部對位的復調樂章。綠色的本子是自我成長的見證,棕色的本子則是職業勞苦無聲的訴說。在人聲鼎沸的餐館,現代技術將飲食男女的公共領域重塑為噪聲的市場,在衰敗將傾的咖啡館,光影的饋贈卻讓范圓圓體味到難得寧靜的閑暇時光。沅江上欲扣舷而吟,手心銹跡和鼻頭汽油味了卻興致,觀江的玄想被震動的音響中斷,寄托期許的和尚卻成為與此境格格不入的主播。兩重聲音在文本內部不斷交織、相融、衍變,作者對技術的反思與對自然的追憶散落在文本各處,終被那條波光粼粼的大河所無私接收,濤聲與音響聲一同匯入悠久的時空之中。
悠長的生命之河上呈現出眾生的相貌,范圓圓之外的各色人物也都有著自己的生活,好手藝的老洪愛干凈、“揪得很”,對工藝有著近乎執拗的要求,將勞動視作精益求精的崇高行動;印老板無視規則、不惜工本還原園林,在蕭條后仍然保持著真善美的情愫。在當代的單向度社會中,復數性的“活動生命”已經失去了喘息的空間,多數人如同范圓圓的同事一般在新型的控制技術之中勞碌、委頓,而老洪和印老板這樣的人,卻以一種藝術化的范式對待勞動與工作,在高速運轉的社會中重新體認自我的價值。莊子《秋水》言:
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于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
有反照外物而認識自我之意,水亦是恒久的生命原型,范圓圓將沅江從心中影化作眼前景的尋訪之路,實質上正是重塑自我生命、發現內在潛能的過程。人生如逆旅,且做那一顆在江上泛起漣漪的石子,在新主體性的塑造中,去探索通往未來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