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5年第7期|彭紫城:藍花楹日記本
彭紫城,2004年生,云南大理人,就讀于云南財經大學經濟學專業。作品見《星火》 《黃河文學》 《滇池》《青春》等。曾獲野草文學獎。
一
祿仕葵在哄睡她三歲的小兒子——錢多多之后,終于得以休息片刻。說是“終于”似乎顯得沒有那么客觀,畢竟她可以休息的時間并不少,而且這樣的狀態從她懷孕以來持續到了分娩之后,然后一直持續到現在。
這樣的狀態是指她生活在一個相對富裕的家庭里。自從她懷孕之后,家里請了一個保姆——田姨,負責早中晚負責他們一家的飲食,還有整理整理與清潔這個家的工作。但她還是想用“終于”來顯示她精神上的疲憊,畢竟不是每一家的小孩都喝奶到三歲。其實她都快沒什么奶水了,只是她的小兒子堅持要和她更親密一些,即使只是嘬著乳頭喝不到什么奶水,也讓這個吸血鬼一般的小東西感到安心。作為一個母親,特別是有過一個孩子的母親,她自然有她自己的分寸,在今年九月他進幼兒園之前,她想她能妥善地處理好這個問題的。
相比較而言,她的大女兒就讓她省心許多。那是一個“自覺”的女孩兒。錢靜,正在上五年級。有時她甚至覺得女兒可以稍微放松一些,不用對待一切事物都那么認真,比如對待學習可以像以前一樣,班長也可以接著當,喜歡舞蹈的話當然也可以接著學,畢竟這是她從小到大堅持的一件事,但或許對待一些學校的瑣事,例如采訪一位外國人、做一份過年手抄報、種一株向日葵……這樣的事或許能不用過度認真地對待。她最近甚至在研究什么短視頻拍攝和超輕粘土制作。祿仕葵擔心她的同時感到女兒可愛又懂事,不由得欣慰起來,她覺得自己或許是神經過于敏感了,畢竟到現在,并沒有因為發生任何過任何不好的事。
這樣看上去有些偏頗的評價或許和前不久她跟女兒之間的一個爭論有關。
一個夏天的傍晚,雨后有些悶熱,她打算帶兩個孩子在小區里走走。那一片是別墅區,很安靜,除了偶爾會有幾聲狗叫之外,只有鳥鳴或者樹葉被風吹得唰唰唰的聲響。
錢靜的作業還差一點兒,她從窗戶往樓下已經穿好鞋子的媽媽和弟弟喊:“喂,你們等我一下。”祿仕葵其實已經聽到了,只是剛剛吃完晚飯有些困乏,回復的聲音小了一些:“我們先走,你等下來追我們,我們往左走。”又或許是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沒從一樓走出來,導致兩邊的人都沒聽清?總之,錢靜后來追上他們的時候,滿臉都是眼淚,祿仕葵趕緊問她:“是發生什么了嗎?”
“還要我說嗎?你一直偏袒著他,現在連出門散步也要故意把我落在后面。”
祿仕葵本來打算向女兒道個歉然后好好向她解釋一番,但女兒緊接著說:“你看看我弟這么大了還在吃奶,你是不是自己也樂在其中,真的好惡心。”她不由分說地給了她一個巴掌,女兒的臉就緊接著紅了起來,還沒等她仔細思考這件事,女兒就哭著跑回家了。自那件事之后,她和她的關系不再像之前,帶有類似閨蜜之間才有的那種放松,錢靜也不再喜歡把秘密或者班級里的瑣事和她分享了。
可她現在唯一擁有的掌控感只有對孩子們的,她之前還可以通過工作尋找這種自信,或是說對生活的掌控感,她不可能那么輕易地就低下頭去,即使她明白可能她的確做錯了。她是個明事理的人,在心里較深的地方,她暗暗把女兒的評價抬高以此來掩蓋自己的愧疚。
她一邊審視自己的生活,一邊幻想起把小兒子送去幼兒園之后,自己也許能重新回到自己的連鎖酒店和超市里,擔任某個不是那么忙但重要且關鍵的角色。如果她和丈夫提這件事,那她肯定會裝作野心更小一些。她有時會對自己過強的自我意識覺得羞愧。
突然,她聽見田姨喊了她一聲。她對田姨這種咋咋呼呼的性格從異常厭惡到現在她漸漸習慣了,和她習慣生活中別的安排沒有什么兩樣。
“小祿,我剛剛收拾雜物房,找到一堆照片,要拿回你的房間里嗎?還是就放在雜物間?”田姨起初叫祿仕葵“祿姐”,后改為“小祿”,祿仕葵也未在意,她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對這些細節沒那么在意。
祿仕葵穿著綠色的塑料拖鞋,從三樓的木樓梯上走下來,發出“踢踏踢踏”的響聲。
“等我來看,稍等。”她大聲回應,接著想起小兒子睡著了,不由得放緩了腳步,然后靜默地走進一樓發出田姨聲音的雜物間里。她看見田姨匆忙地從一個蹲著的姿勢迅速站起來,看樣子似乎是在翻看她身后地上那堆照片。她告訴她先去收拾其他地方,然后俯身把照片摞起來,她發覺不只有照片,還有兩本筆記本,上面印著藍花楹的圖案。
二
把東西帶到臥室之后,她坐在陽臺的躺椅上看這些東西,有些后悔沒有詢問田姨是從哪里整理出來的。
她上一次見到這些照片恐怕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她住在教場中路附近,那一片最近成了網紅街區,她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感,那是種自己喜歡的某種小眾東西一下子火了起來,自己就沒辦法以此展現自己的獨特的心情。如果仔細想的話,這其實是一件對那個街區有益的事。她家現在還有一家超市在那,本來都有閉店的打算了,但因為藍花楹火了,最近生意好了不少,也就繼續開下去了。在此期間,他們搬過三次家了吧,從出租屋到小區房,從小區房到躍層別墅,再到現在住的獨幢別墅。
想起藍花楹街區,她一下子記起來剛才在照片底下的印著藍花楹圖案的筆記本大概是還住在那附近時買的,她在上面寫日記,所以說叫藍花楹日記本會更合適。
她把日記本放下,先欣賞起那些照片,其中有一張她穿著工作服和一個外國男人站在餐館里。那個時候她剛剛來到昆明,都還沒談男朋友,在餐館里做服務員,有一次,店里來了個外國人,叫與他隨行的人告訴祿仕葵,想和她拍照,她答應了。那個時候她留著長發,臉上紅潤潤的,身上穿著火鍋店配的衣服竟顯得她格外俏挺。她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不免臉頰有些泛紅。幸福的回憶。還有,她想到這一下子笑了出來,那時候她還是單眼皮。
她大概是一年前去割的雙眼皮,這讓她追逐時尚的特點得以佐證(從年輕時代就開始了),即使好像近來單眼皮又流行起來了。她翻出她的筆記本,想把照片和日記對照起來看,望著封面上的藍花楹,她發現今天的陽光格外燦爛,或許過一久她可以回教場中路一次,去看看她的老朋友們(如果他們還在的話)?她年輕時是那種喜歡社交的蝴蝶。
穿越藍花楹圖案的封面,她清晰地看到上面寫著:
所有擅自翻開這本日記的人都會成為我此生最恨的人。
她先是一下子怔住,然后倒吸了一口冷氣,假裝沒看見這句話似的繼續往下翻。其實她被這樣一種想法包裹了:此刻的她在時間的捶打下正在成為一個老女人,可以佐證這一點的是,她最近月經好幾次都來遲了,她不得不面對自己逐漸老化的軀體和與之相伴下降的體力。如此這般,看年輕時的自己寫的日記成了與偷看別無二致的行為,畢竟,她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了。
日記本上舒展的文字是她小時候很拿得出手的一件事,初中的語文老師還在全班面前念過她的作文,還叫班上的人傳閱。她記得老師的一句話:“你要是生在更大一些的地方就好了。”這根小刺在小時候狠狠扎傷過她,她初中畢業沒繼續讀下去,他家姐弟三個只能供得起一個人讀書,自然是把這個機會給了弟弟。那根刺更痛了,她也不惱,只是再不愿留在云來,還沒成年就來到昆明打工。
她饒有趣味地胡亂翻動日記本,竟然發現了佐證剛剛那張照片的那一頁日記。
12月19日 多云
今天,店里來了一個外國人,硬說要給我拍照,說實話,我感覺他長得有點猥瑣,肚子也好大,和我想象中的外國人真不一樣,他叫他的助理還是什么的和我說免費而且會把照片給我洗出來,店長也沒說什么,我也就同意了,可不能讓他發現我的紅色指甲油,晚上準備去約會嘿嘿,和小李換班了,下午就走。
“紅色指甲油……”她自言自語道。她躺在陽臺的竹編躺椅上,張開自己的五指,欣賞著。她的指頭短粗而圓潤,她為此心里不止膈應過一次,但有一次去寺廟的時候,有個算命先生說她的這種手抓得住財富,是富人的手,說完就要了她五十塊,那時候五十塊比現在值錢得多。
陽光只夠得到她的腳。她把照片整理成一個小方塊,把兩本筆記本放在下面,站起身子,把頭探出去,身子倚著陽臺邊緣,感受著舒服的暖意。仕葵,父親取這個名字說不定是希望自己從政呢,至于“葵”,她小時候會覺得這個字太猛烈了,還有人問過她:“是魁梧的那個‘魁’嗎?”她嘗試用她的幽默去化解:“也未嘗不可呢!”但作為一個女孩兒,當然,這么說或許有些刻板印象——她是那種跟得上時代的人,但總歸來說,這樣的話還是刺傷過她。
正如向日葵一般,她果真是更喜歡晴天一些,這道理似乎在她年輕時就感受到了:在危險的生活長河中必須時刻注意那些快樂的因素,這是某種對生活的保底和對自己的交代。但自從她結婚以來,似乎歡樂的選擇和決定權落在了丈夫和孩子們手中。
幾乎是直覺一般,她決定去做日記本上相同日期一天的事,她翻開筆記本,心里想著萬一是上班之類的怎么辦,繼而她意識到自己是在故意找個借口追回些自己的時間,藍花楹日記本沒讓她失望:
4月19日 晴
今天和錢先生一起去看了藍花楹,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他告訴我藍花楹的花語是:在絕望中等待愛情。
她有些疑惑,“錢先生”什么時候關心起花語這樣的事來了?實話實說,她丈夫年輕時恐怕真的是她心中的理想男友的模樣,至少一開始是。
他絕對不是那種關心花語的男人,他更實在一些,雖然年輕時他們是窮姑娘、窮小子,但他一心想著賺錢,一塊進的東西一塊五賣出去,就是如此簡樸的方式,讓他們慢慢開始琢磨開一個營業廳小店(那時候這生意還比較好做)……
她其實很清楚那是誰,只不過幾乎是下意識的,她企圖把自己也騙過去。
下午似乎沒有什么事,所以她干脆順著自己的意思,準備去藍花楹街區轉轉,順便找找以前那個自己,一部分也好。化了一個淡妝,又換了雙高跟涼鞋,頓了頓,又叫田姨給她找一雙帆布鞋。她囑咐她:“我和老錢今晚都不回來吃飯了,你等錢靜回家帶著多多一起吃,多多醒了找我就叫他給我打電話,麻煩了。”說完這些,她把兩本藍花楹一齊帶上了,另外一本她還沒來得及打開。
三
祿仕葵回味著她離開時田姨很緊張地朝她喊:“夫人,我沒看筆記本里的內容。”她對兩件事感到好笑,一個是田姨“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態度,二是那聲好像只有在電視劇里才會聽得到的“夫人”。這話像一顆石子一般落在她平靜的湖面上,蕩起一圈微微的漣漪。
考慮到藍花楹街區的擁堵,她打算打車前往。途中,她忍不住翻開另一本日記,第一頁寫著:所有擅自翻開這本日記的人都將萬劫不復。
很明顯,那不是她的筆跡。她的字圓潤而較小,而這句警告的字往外擴展,每一個筆畫都堅硬有力。大概也不是她丈夫錢旭輝的吧,他只有一種情況字跡看起來比較入眼,就是簽自己名字的時候——他專門找人教他練過,這是他書寫頻率最高的三個字——錢旭輝。
錢先生是個有些神經質的男人,或是說,這樣的神經質在年齡的增長之中慢慢顯露了出來。這樣的特質事出有因,且并不總是壞事。在他們還沒孩子的時候,錢先生有時會覺得他的右胸瘙癢,祿仕葵和他說,或許只是被蚊子叮了,可他就是不放心,結果去醫院一檢查,是乳腺癌早期,不得不切除。祿仕葵現在最深的記憶場景是她調侃他:“男的怎么也會得乳腺癌呢?”當然,是在他痊愈時候說的。自此之后,他神經變得敏感,時不時就要去醫院檢查,即使結果一切正常,他也會輪流用保健品和中藥調理,買一些不知名的保健器械,只為了讓自己更安心一些。
這一切“疑心病”無傷大雅,只是最近他們幾乎喪失了激情,錢旭輝在祿仕葵的暗示下戰戰兢兢地告訴她:“我們都已經老了,身體是最重要的。”祿仕葵先是一陣羞愧涌上心頭,似乎是被人提醒她:你一點羞恥心也沒有!然后慢慢接受了這件事,只是她現在還是沒辦法接受自己的身體慢慢變得沒有吸引力,她一下子明白了之前了解到的一個新詞的意思:這也許就是“物化”自己的過程?
也可能這是表面原因,他現在有錢有閑,誰知道他就不會出軌呢?她想象著,如果他真的去外面找其他女人,必須經過嚴密調查,對方有沒有染病,對方會不會仙人跳。他向來就是謹慎的人。也許他說的真是實話呢?
當然,這樣的神經質僅僅對于健康一事,對于感情,錢先生顯得比較大條,倒不是沒有處理感情的能力,只是他覺得那樣根本沒有“性價比”,他還不如關心自己的生意和身體呢。寫日記?幾乎不可能。
車輛許久沒有移動,祿仕葵下車了,從這里走到她生活過的街區并不遠,畢竟已經能看到藍花楹了。她涂了防曬霜,但沒帶遮陽傘,這讓她的步子更加輕盈。墨鏡,她當然戴著,割了雙眼皮之后她養成了戴墨鏡的習慣。才割完的時候她告訴錢先生,她得了紅眼病(那男人接受不了整容手術,在他看來,這就是主動成為傷害自己身體的幫兇),他竟然信了。
攢動的人頭和一個個氣球沒什么兩樣,都包裹著熱天午后的苦悶,有節奏移動的腳步會在某一個瞬間空拍,駐足在藍花楹樹下,擺出一個自以為優雅的姿勢,拍一張差不多的照片,這便是旅游的意義,祿仕葵想。這里的景觀、空氣和氛圍都不是她懷念的,她不是成功之后會告訴后輩享受奮斗過程的人,她小時候就有過苦日子,沒必要過于懷念這片她上班從早上九點一直到晚上十點的藍紫色泥潭。
驚喜的是,周圍多了不少小攤,她盡量多地觀察了這些可愛的商販,甚至買了一些沒什么用處的明信片和藍花楹雪糕,還有幾個日記本(她想女兒會喜歡)。雪糕她吃了兩口就扔了,她這個年紀不太接受得了那么甜的東西。她還點了一杯價格并不親民的咖啡,價格大概是連鎖店的兩倍,僅僅是因為上面會鋪一層藍花楹圖案的可可粉,罷了,她不差這點錢,但她平時的消費習慣和沒錢的日子差不太多,除非是托人辦事準備禮物、置辦不動產或者給子女上好學校時,她才舍得。店員還介紹了集印章活動,她因對畫畫稍感興趣而答應參與
“就印在這本子上吧。”她從包里把自己的那本日記翻出來,本想印到最后一頁,但上面貼著一些貼畫還有一些花紋,再蓋上會顯得更亂,所以她翻到日記結束的地方。
5月20日 陰
不要再等了,因為等待只是等待罷了。
她不知從哪抄的這句話,或許是她自己寫的,她記不得這些細節,但想起了更多的事。
印章的圖案就是這咖啡館,出門時,她領取了一份印章收集地圖,下一站,云怪書屋。活力總是和汗珠配合著攀附在她徑直行走的水泥路上。
她回憶起年輕時候自己是個容易害羞的女生,喜歡她的男人并不少,但她總是青睞于選一個年紀大些的,能給她帶來安全感的人約會。“和許多男人約會?”她想象著腦袋里的聲音如果被別人聽到的話會怎么樣,臉“唰”地紅了,不知道是羞恥感突如其來還是日頭太辣。
她一邊想一邊走到了云怪書屋,過去這個地方大概是一家早點店或者是其他什么餐飲店,她想。地板是木制的,幸虧她沒穿高跟鞋,否則一定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值得一提的是她的黑裙子和帆布鞋裝扮進入書店絲毫沒有突兀的感覺。
店里沒有她想象中安靜,相反,略顯嘈雜,人們聚集在書店的左側,似乎是新書分享會還是什么講座之類的。她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玩,生怕打擾到了他們。
一個留著長頭發的男人舉著一本小冊子,對底下竊竊私語的人們說:“相信你自己,相信我們云怪寫作營,只需要給我們一個月,每個人都能成為作家。”近乎一種觸電的感受,那感受和小時候把她的作文給全班傳閱差不太多。祿仕葵坐下來聽完了整場講座,或許叫宣傳會更合適一些。活動結束之后,她留下了自己聯系方式,告訴他:“我九月之后或許會有時間,但我有點擔心自己的年齡是否會太大了一些?”長發男人用一種類似于算命先生的口氣回答她:“事實上,女士,你這個年紀正是能寫出好東西的年紀。”
這場略顯客套的談話被田姨打來的電話打斷了。實話實說,就算沒有這通小兒子催她回家的電話,她也沒認真對待男人的話,畢竟她還是更希望回到自己家酒店或超市,看看能幫上什么忙(即使她已經好幾年不曾介入那些事了)。
她匆忙地從書店出來,卻還是忍不住返回去看了看以前自己工作的地方變成了什么樣。她有過一些猜測,但她還是更愿意相信那家店還開著,畢竟年輕的時候,那家店在整個城市里都很有名。她順著街旁的藍花楹和法國梧桐,站在街對面,看見以前自己工作的那家飯店,或者說那一整棟樓都翻新了,看著上面的招牌好像是什么課外補習班。她停留了一會兒,仿佛她自己也隨著時間被翻新過了,從內到外的,但有時候,特別是今天,她還是會覺得自己是從前那個容易害羞的女孩。
回家之前,她還是去自家超市里看了看,順便買了瓶水。她拿著水走到收營柜臺前,付了錢之后還站了一會兒,現在想來,恐怕是想讓店員認出她是“老板娘”,但這大概是個新的店員,只不過后面也沒人,就默默地接受她站在收營柜臺前的舉動。半晌,那店員終于問:“請問你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
“是的,你知道藍花楹的花語嗎?”她為自己莫名其妙地沒話找話行為感到既有些害羞又有些想笑,或許她真的該重新回到工作之中了,至少,得讓員工能把她認出來。
四
九月來得比她想象的快得多。
空氣里的涼意讓祿仕葵得以喘息片刻,一整個夏天她幾乎都在準備兒子入學的事,如果單純靠抽簽的話,從分配的小學畢業,恐怕兒子會成為一個廢物。如果是十年前,她或許會反思一下這句話是不是過于狂妄了一些,現在的她一丁點兒都不會,她把這一切歸功于社會:“慕強并沒有什么錯。”她有自己的社會達爾文法則,她可不是什么教授,只要她在她生活的地方如魚得水,其他的事還重要嗎?
對兒子戒奶,她狠得下心,分寸的拿捏并不恰到好處,而是在盡可能的溺愛盡頭來一個急轉彎。
并不是所有事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回去工作的事并沒有那么順利。她那天本來打算自己做一桌子菜,化個妝,甚至,她誰也沒告訴,只是周圍的人都覺得她“更年輕”了。確實如此,看來肉毒桿菌的效果不錯(得按時打),但她把功勞歸于短發:“那個發型師,我在他那剪了好幾年了。”正是這根導火索讓她的計劃從遙遙無期到徹底淪為泡影。
那天回家的時候大概已經半夜兩點了。她帶著大女兒在周末做完頭發,回到家里,打開客廳的燈,發現錢先生直勾勾地坐在沙發上盯著她,他把水果連同果盤一同朝她的臉扔過去,大聲罵她:“不要臉,四十多歲還那么惡心!”
大女兒錢靜被嚇得站在一旁哭。祿仕葵的眼角被蘋果砸到,一下子腫了起來,也和他對罵起來,最后是大女兒在他們面前跪下,這件事才告一段落。她已經習慣了,每隔一段時間,似乎總是會發生這樣的事。也許是秋天到了運氣不好,她安慰自己。有時候,她會想,或許錢旭輝生氣的原因不單單是因為關心她,還有很大一部分是他無法忍受任何挑戰他男子威嚴的行為。
她和他重復上演和好如初的戲碼,挑刺、爭吵、互毆、平靜、道歉,一切橋段紛至沓來,像是秋天直接跳過了夏天直接走到她面前。
一碼歸一碼,錢先生道歉的時候,她把想回去工作的想法告訴了他。他只是裝作一副認真對待的樣子說會給她安排,接著又補充說,現在真不缺人,而且快到盤點的時候了,她一下子也應付不過來小兒子也還小,你再多陪陪他,不差這一年兩年,白天你想干什么就去,等春天他可能會更忙一些,到時候再叫她回歸也不遲……眼下,她識趣地接受這個與安排沒什么區別的建議。
記憶已經無法讓她想起是云怪寫作營先聯系的她還是她先聯系的云怪寫作營。她得找點事干干。或許是為了盡快消解對錢先生的火氣,她一股腦地投入到寫作上。晚上,家人們用一種調侃的語氣說:“咱們家要出一個大作家了。”
無聊的過程總是相似的,學習寫作和學習化妝沒有什么本質的區別,無非是用某種方式去粉飾和勾勒。生完大女兒之后她去化妝學校待過一段時間(私人院校),錢先生的主意,她不用著急回來。實話實說,她懷念那段日子,化妝至少讓她在意起美,不單單是自己的,還有許多散落在生活中的值得觀察的美。
她按老師的要求在家看指定書單,練習一些她其實早就知道但是叫不上名字的技巧,她果真發現年齡的經驗填補了她其他方面許多的不足。她喜歡的一項安排是在這每個人都要找一個互幫互助小組成員,兩個人互相督促、交流、學習。按那個長發男的話來說:“一個人能走得更快,一群人能走得更遠。”她在這樣讓她困惑的安排下選擇了有過一個接近三十歲,已經有一些寫作經驗的年輕寶媽做她的搭檔,這樣,即使再不濟,也能交流交流育兒經驗。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重新獲得了某種靜謐和安寧的平衡感。
她喊她的搭檔“小眉”,小眉則喊她“祿姐”。她們不總是聊寫作的事,丈夫、孩子甚至是不經意間透露出自家所從事的行業,什么都聊。小眉是那種即使年紀漸長,卻沒有散失靈氣的女人,和她在一起 祿仕葵找到了學生時代,和自己的好閨蜜一起打鬧的時代,那時應該不用“閨蜜”這個詞,也許用的是“姐妹”?
小眉天馬行空地和祿仕葵分享自己生活中一些細微的觀察,例如:她在感覺自己運氣不好的時候會使勁地上下跳,沉溺于菜市場只為了感受那種氛圍……如此種種愜意的氛圍,讓祿仕葵感嘆起自己現在安穩的生活得歸功于錢旭輝。
大概是十月的一節課上,講的是素材收集與整理,老師推薦他們可以從自己身邊的事開始寫起,可以與自己的搭檔分享然后組織這些素材。她幾乎是立馬懷揣著羞愧和恥辱的感覺,正在想一個辦法想把一些素材和小眉分享。
“我有這么一個朋友,當然,這個朋友不是我,這么說似乎又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就算是看來我也得繼續說下去了。我那個朋友在國慶放假的時候去潘家灣遛彎本來想去淘一下老相片之類的,她有那種戀舊的傾向,但結果在小攤上發現了一本筆記本,里面寫著一個女人的日記,她把內容借給我看了,我覺得會是一個很好的素材,你想繼續聽下去嗎?”祿仕葵在接下來的課上問小眉。
這其實是一個設問句,還沒等小眉點頭或者口頭上同意,她就接著往下說了:“其實這本日記也是斷斷續續的,我只能通過我的理解把這個故事復述給你了。這大概是個愛情故事,應該是個年輕的女生,也沒寫年份,大概是千禧年前后?只寫了月份和日期,一開始好多頁是講她打工的一些瑣事和一個她喜歡的沒正式在一起的男人,之后大段大段的是她沉浸在這段感情之中,最后你猜猜怎么了?”
小眉在悄然間把她的二郎腿放了下來,幾乎是一整個身子都靠近,涂著黑色指甲油可能是托著整顆頭也可能只是撫摸著下巴,她說:“他們在一起然后分手了,對吧?”
“猜對了,但只猜對了一半。那個男人竟然是一個已婚的男人。”她把這句話說完好像是暴露了什么一般,被小眉深邃的眼神刺傷了,即使那眼神只是一種善意的好奇。
“要我說,這故事也太普通了,幾乎和某個家庭倫理電視劇里的某個情節一模一樣。”小眉的話里有一種天真的挑釁,那魚鉤一般的語句企圖引誘出祿仕葵更多的秘密。
“可要是她在一開始就知道那是一個已婚男人呢?”她說出這句話時發現語氣里竟然有幾分得意。
“有趣了起來。你不必告訴我全部細節,但你仔細推敲的話,我相信這會是一個好故事的。你可以試著走近這個人的內心。”小眉鼓勵她,帶著一些欣賞,當然,她也是由衷地希望他們作為一個小組真的能夠幫到對方。
祿仕葵開始琢磨起來,她現在要做的其實不是走近,而是保持著一定距離,畢竟,那個“她”離自己太近了,只是一直在沉睡。
“只是……只是這像是某種窺探,畢竟這是真實發生過的,我是說就好像在竊取別人人生的價值一樣。”小眉最后補充了一句。
她想著,遲遲沒有開口,或許之前那個人真的不是自己了呢。又或許依舊是,她和之前一樣,喜歡以退為進地達成自己的目的,想到這,她不由得想起之前被自己惹惱的女兒,現在把多多的奶斷了,應該是向她道歉的好時機了,但她想再等等,回去工作的事或許有機會了。
五
祿仕葵怎么可能會記不清呢?那些她要整理的生活瑣事,比記憶麻煩得多。又或許這只是她杜撰的,最近她在寫作的事情上看見了一點點苗頭。這算是小說嗎?還是算某種回憶錄?至于真實與否,她不打算細想。她把藍花楹日記本翻開,重新整理。
那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她(該替“她”取一個名字嗎?她暫時還沒想好,要不就用自己的名字先替代著,但這樣讓她有些難以代入其中,干脆就用她或者女人來代替)剛剛來到昆明,憑借著她的能干又吃得了苦,還有就是她姐姐的幫助(她姐姐先她兩年來了昆明),也算在這扎了根,扎穩了根自然是想要開花結果的。她和所有她周圍認識的人一樣想要一段羅曼蒂克的關系。
這段戀情來得并不單純,也許和春天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萬物復蘇的情愫有關,所有的生命都開始活動了起來。一個男人總是來他們的飯店,要知道,他們飯店主要是用來商務招待的,并不是小吃店,但他卻總是每天下午來,而且只坐在她負責的那個區域。她沒有立即去回應他,就像每個正經的女人會做的那樣“矜持一些”,這是她從小所信服的箴言。后來可能是因為男人實在忍不住(或許是他的計劃),他要了她的手機號碼。她還記得他戴著銀色邊框的眼鏡,有些瘦削,穿著一件淺灰色針織衫,年紀大概三十多歲。
她穿著店里黑紅色的店服,頭上扎著馬尾,她常常趁著店里沒人,把盤好的頭發放下來的,這樣頭發會更舒服一些,鞋子是黑色的帆布鞋,是防滑的那一種。這樣也好,不用在打扮上花費過多的精力,就算花,她也沒那么多衣服,大多是地攤上淘來的便宜貨。他下午依舊接著來,導致她養成了一到下午就往那兒掃視的習慣。那一天,他沒來,他給她發短信說:抱歉,今天有事。日后仔細回想起來會覺得這句道歉莫名其妙,但那時候的確被催生出難過而有些憤怒的情緒,就好像他們之間產生了某種連接。又隔了好幾天,他還是沒有來,直到一天晚上,他拿著一束花,笨拙地遞給她,她接受了,仿佛是同意了一個玩笑的發生。她在同事的起哄中一頭栽進一個陷阱或是永恒,可能稍微不留意就會消失在人群中的某個男人,對她來說獨特了起來,他姓錢。
他們和其他陷入熱戀期的情侶沒什么兩樣,她露出她痛苦的童年時代和原生家庭傷口,即使可能沒有她描述得那般慘烈,他還是耐心地幫她舔舐傷口,像一只撫慰犬般帶她進入自己的生活圈子。當然,只是他想讓她看到的那一部分。他開著車帶她去翠湖劃船,那時候海鷗已經飛走了,否則可能會更有趣一些。她問他:“我真的能在這扎下根嗎?我不想再回老家了,那里的生活一點兒盼頭都沒有。”
他笨拙地從自己的公文皮包里拿出來兩本上面印著藍花楹圖案的筆記本,告訴她:“我們一人一本,等我們把它寫完,那時候你已經屬于這了。”她察覺到他好幾次用到了“我們”這個詞,這讓獲得了安全感。他們在她的出租屋里體驗那種她在小時候以為是美好的神秘的性,朦朧的喘息聲中,她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粗暴,與他其他時候,比如和她說話、散步時都不一樣。
激情過后,她在他熟睡時偷偷打開過他的皮夾,里面有他和另一個女人帶著孩子的照片。她突然想起他從來也不談他自己的生活,她早有所察覺,不是嗎?她早熟地意識到這是段某種更類似于交換的感情,但她幼稚的那一部分沒辦法拒絕好像是漂浮起來了一般的新生活。她享受了一段時間這樣的日子,在提前結算了工錢之后,她帶著她本來就不多的東西連同那兩本筆記本,離開了這。
祿仕葵停下了筆,她本來還想從過去的那個錢先生的視角再寫一遍,但翻看他的日記之后發現大部分都是沒什么營養的、從網上摘抄來的情話。
她先是拿給小眉看,小眉看了之后,表示她非常喜歡這個小故事,她可以接著把細節再豐富一下,例如他們相遇的氛圍,以及他們相愛過程中更緩慢的心緒的變化,還有女主人公意識到男主人公有家庭的那種錯愕與接受都可以再慢一些。她安靜地聽著小眉的建議,就像童年時代聽著老師表揚自己的作文,隱隱約約地,她意識到自己是有意識地想把那個故事,又或是那段記憶盡可能地模糊一些。
祿仕葵笑了,她的生活又開始從家庭里慢慢抽離出來,用小眉的話說:“你越來越像你自己了,”接著她又開起玩笑,“當然,我可沒有勸你干什么傻事。”
這樣的回憶讓仕葵越發珍惜起在現在這個家所擁有的一切,不用為了生活奔波忙碌,有一個會賺錢的丈夫,還有一個懂事的女兒和一個可愛的兒子,和剛剛到這兒的生活有了天壤之別。
但她還是想回去工作,她說不上來為什么,安全感?某種對外部世界的秩序感?
六
仿佛一切都好了起來,甚至連她蹩腳的陰謀都奏效了。和多多有說有笑地快回到家的路上,她又和他說了一次斷奶的事,她先是嚇他說:“讓其他小朋友知道了都要笑話你的。”然后又提出一個充滿誘惑力的建議:“你不吃的話媽媽給你買你之前最想要的那個風火輪賽車,不止一輛,那一套我都買來送你。”多多懵懂地點點頭,似乎是答應了。
牽著多多的手,祿仕葵遠遠地看見錢先生已經打開了大門,坐在院子里盯著她看。走近之后,她習慣性地問他:“怎么今天這么早就回來了?”他沒說話,只是往屋子里走,然后把筷子和盛好的飯拿了出來,放在了室外的飯桌上(有時候他們會在院子里吃飯或是燒烤),他們沉默地咀嚼著。
這樣的沉默一直延續到睡覺前,祿仕葵卻一點也沒表現出慌張的神情。錢旭輝站在床邊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先是罵了一句:“田姨都比你這種女人有用得多。”她本來要辯駁的,但他緊接著說:“錢靜下午看到你的筆記本和那篇狗屎東西,然后拿給我看了,我不管是真是假,我不在意,但以后別再寫這些惡心的東西了。”
緊接著又是一陣沉默。祿仕葵起來去洗了一把冷水臉,然后平靜地說:“那些東西都是虛構出來的罷了,一部分是我虛構的,另一部分是你自己在想象,就和你懷疑自己得病一樣,況且,不是你自己叫我找些事做嗎?”她的回應幾乎是一種冰冷的宣告,這樣的態度嚇到了錢先生,如果她立馬生氣,說不定他心里還會舒坦些。他們躺在床上,過了一會兒他確定她還醒著之后說:“你不是前不久說想回來工作嗎?我們最近在弄裝修新酒店的事,你和我一起去建材市場看看,后面我可能要去主要忙著整一個屬于我們公司的APP,裝修你來負責。”祿仕葵只是“嗯”了一聲,接著就慢慢睡著了。
她的計劃終于達到了,雖說這不是一個百分百成功的事。過去那個男人穿越時空幫了他一把,那個藍花楹下的收割者,被獵物反噬了。仕葵唯一的愧疚感來自女兒,那個火辣辣的巴掌扇在她臉上一定像刀割一般吧,但仕葵一直忍著沒道歉,她把日記擺在那么明顯的地方,如果田姨為了保住工作視若無睹的話(她識字),錢靜一定不會的,那團莫名的怒火在蠱惑她。
半夜,她夢見自己爬上了藍花楹樹,穿梭在藍紫色的海洋里,但緊接著那一簇簇的花朵變成了一群蟲子一般的活物,乘著風,在追趕她。她驚醒之后,感覺到丈夫抱著她,正在用下體摩擦著她的臀部,她于是又把眼睛閉上。
第二天早上,她發消息和小眉說她以后不去了,自己可以把那個素材給她寫,然后就拍照發了過去。小眉有些可惜地詢問著她回來的可能性,她則是含糊地回答她最近自己有很要緊的事,如果有緣一定要再見面。
早上才剛剛開始,她決定送女兒去學校的路上和她聊聊,兒子就交給田姨去送(一般情況下是反過來的)。她先下到了二樓吃早餐(他們休息的房間都在三樓),大聲喊:“快下來吃早餐,靜靜,媽媽有話對你說。”她的聲音有些冰冷而干啞,可能是還沒徹底睡醒的緣故。
匆忙的腳步聲,然后突然“砰”的一聲從樓梯間響起,一陣物體滾落的聲音,她趕忙跑了過去,只見錢靜摔倒在三樓下二樓樓梯的中間(樓梯分成了兩段),整個身子側躺著,她試著站起來,但沒有成功,然后她一邊發出“嘶嘶嘶”的疼痛的聲音,一邊對仕葵說:“媽媽,我好像站不起來了。”
骨折,粉碎性的,需要住院。好消息是釘上鋼板之后會慢慢恢復。手術之后,他們有了可以聊天的機會,錢先生忙著處理新酒店的問題了,大部分住院的事是仕葵在弄。
病床邊的柜子上擺著牛奶、水果,正好錢靜也可以休息一陣子,不算壞事,他們都這么安慰她,而且有時候陽光會灑進來。
祿仕葵回去工作的念頭被無限延期了,現在她不得不陪著女兒。
有一個早上,錢靜和她說:“媽媽,對不起,我不應該亂翻你的東西的。”
“那是媽媽寫的小說,是虛構的,你別多想,當然啦,你看了也沒事。”她說完之后不敢過多在慚愧的心情上停留,匆忙換了話題:“還有媽媽想告訴你,我沒有偏心弟弟,只是他比較小,可能確實對他更操心一些,那是因為你更懂事啊,囡囡。你之前跟媽媽說那個短視頻做得怎么了?”她幾乎是一瞬間恢復了孩童的模樣,再怎么樣,她也只是一個孩子:“挺好的,有一個煎餅果子制作過程的作品超了一千贊呢。”她們一整個早上說說笑笑,聊了不少她住院前在學校發生的事,就像之前一樣。
她或許不應該回去工作呢,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也很幸福,仕葵想。
她還記得剛剛把錢靜送去醫院之后,她回家收拾東西,順便交代一下田姨照顧照看好多多。她在衣柜旁邊發現被子還沒鋪平,等她掀開真絲的被子,低頭看見床單上有血跡,是月經,她有些激動,她自嘲地在心里說:看來我還沒老。接著,她把藍花楹日記本藏到了在衣柜里堆放的舊包包里。
這時,她忍不住哭了起來,她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就好像一定得是她來照顧孩子們,她喜歡這件事,沒錯,她愛孩子們沒錯,可太容易了,她想方設法想得到的東西頃刻間破滅了。
那日記本仿佛潘多拉魔盒一般吸引著她打開記憶,那些藏在犄角旮旯里幾乎要被時間消磨成粉的瑣事在最近涌上來很多,在她看來那些沒用的情緒居然沒有消失,而只是被隱藏了起來。
她想起年輕時那片藍花楹,自己還在那工作的好長一段時間里,每早去上班的路上都會一邊期待未來的生活,一邊抬起頭看看,想象著一夜之間,那片天空就被涂成藍紫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