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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文學》2025年第5期|李七修:戲癮(中篇小說)
來源:《膠東文學》2025年第5期 | 李七修  2025年08月04日08:05

人都有虛榮心,我把話劇團聚會的費用結了。

現在各種聚會繁多,一般的聚會我都推掉了,有人把聚會說得很形象,“好酒的往死里喝,剩下的嘮嘮嗑兒”。話劇團四十周年的聚會我是一定要參加的,這是我人生踏上社會一次刻骨銘心的歷練。

聚會的組織者于吉祥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兄弟,你這樣做太讓我們過意不去了,事先都說好AA制了,現在的人手頭都寬裕了,不差這百八十的。”

我擺擺手:“單我已經買了,等下個四十年你買單。”

于吉祥怔了一下反應過來:“下個四十年我多買點兒紙吧。我代表大家謝謝你!”

當年,于吉祥是話劇團的團支部書記,他端詳了我半天,說:“兄弟,你沒有變,和四十年前一樣,還是那么善良、厚道。”

我說:“你可別提當年啦,當時討論我入團的時候,其他委員都同意了,就你說,李文學同志各個方面表現得都不錯,只是在鉆研業務方面不夠刻苦用功,再考驗考驗吧!這一考驗就是半年,差點兒給考驗‘黃’了。”

于吉祥拍拍腦袋:“我怎么想不起還有這事兒。你這個人哪兒都好,就是愿意記仇,四十多年的事兒還記得,一點兒不往前看。”

我笑著說:“我這個人與眾不同,對我好的人可能記不清了,對我不好的人能記一輩子。你忘了你們說我小農意識?”話劇團一群人簇擁著原劇團的鄭書記走了出來,鄭書記還是工農干部的老樣子,挽著褲腿,滿頭白發,臉龐像大西北的田野,溝壑縱橫。他拍拍我的肩膀:“小李子,話劇團學員隊就數你發展得好,按照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分為二的哲學觀點,好事兒變壞事兒,壞事兒就能變好事兒,當初……”

鄭書記還要說下去,劇團盛導演坐著輪椅,由老伴兒馬阿姨推了過來,我忙上前躬下身子握著盛導演的手:“盛導演,我們學員隊懇請您再住一個晚上,陪您好好聊聊。”

盛導演神采奕奕,容光煥發,一點兒不像鮐背之年的人。他用慈祥的目光看著我:“我倒是想留下,吃喝全免費多好的事兒,可這事兒我說了不算,得我們家領導批準了才行。”他用手指了指推輪椅的馬阿姨。

馬阿姨說:“老盛,你真不愧是干導演的,在大眾面前裝著老實的樣子,你現在老了應該改行叫‘演導’。”

大家哄堂大笑。

我說:“馬阿姨,我們和導演四十年沒見了,大家都有一肚子話要說。我向您保證,讓導演少喝酒不抽煙。您哪,讓王春紅陪您逛逛夜市,給您孫子買點兒工藝品帶回去。”

馬阿姨板著臉:“朕恩準!”

我接過了輪椅,盛導演在我耳邊輕聲地說:“小李子,我聞到茅臺味兒了。”

我和于吉祥、王林森三人在賓館找了個小雅間,聊著四十多年前話劇團的那些往事,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盛導演給我們上課、排戲的日子,盛導演還揭秘了當年團里老演員為了爭角色的那些八卦……不一會兒,一瓶酒見了底,盛導演仍興致未盡,要再上一瓶。

于吉祥的手機響了,他轉身走出雅間,但很快又回來了,把手機直接給了盛導演:“導演,學員張陽騰的電話。”

電話里傳來張陽騰的聲音:“盛導,我是您的得意弟子張陽騰,能想起來吧?”

盛導演說:“我怎能想不起來,你和陳聲聲是團里重點培養的青年演員,這次聚會你們倆怎么沒來?”

張陽騰:“我和聲聲創辦了一個文化創意中心,專門培養高考藝術生,因為在當地比較有影響,來投資的人比較多,實在抽不開身,抱歉,歡迎來蒞臨指導。”

盛導演高興地說:“好啊,沒忘了自己的專業,下次一定去參觀學習。”

王春紅給我發來微信:“快把導演送回來吧!‘朕’發火了!”

送走了盛導演,于吉祥對我說:“兄弟,我和林森一個標準間就夠了,退掉一個,兄弟之間擺什么譜!”

王林森說:“我這個人喝了酒,躺在石板上都能睡。”

于吉祥說:“剛才張陽騰在電話里邀請我們四人去他那里指導工作。”

我冷冷一笑:“人家夫妻倆當年是話劇團的臺柱子,讓我們去指導工作,你不覺得是在開國際玩笑?我明天還有事兒,要去你們去吧!”

王林森說:“你不去我也不去。”

于吉祥攔住我:“兄弟,別這樣。張陽騰在電話里強調,讓我一定把你拉去。”

我轉身走開了:“太累了,休息吧,明天再說吧!”

回到房間,我躺在床上,四十年前的那些往事歷歷在目……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煙港地區解散了文工團,要組建話劇團。地區文化局有明確規定,男演員身高要一米七五以上,女演員身高要一米六五以上,達不到這個條件連報名資格都沒有。經過選拔和初試,全地區十二個縣市參加復試的人員只有十二名。

我身高剛夠一米七,腿有些短,仔細看還有點兒羅圈兒,所以根本想都沒想。盡管我高中時期是宣傳隊隊長。

我和張陽騰是高中宣傳隊的同學。他身高一米七八,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眼睛大大的,長著一張瓜子臉,在宣傳隊素有“小王心剛”之稱。他是部隊子弟,本人又好張揚,戴著個綠軍帽,騎著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整天在大街上晃,是縣城大街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惹得那些情竇初開的少女們脖子都轉酸了。

話劇團負責招生的盛導演一眼就看上了他,破例讓他不用參加初試,直接進入復試。

張陽騰的爸爸是部隊后勤部的管理處長,在部隊招待所宴請了招生小組,得知盛導演喜歡喝酒,臨上車的時候又悄悄往盛導演包里塞了兩瓶洋河大曲,用部隊的吉普車將招生小組直接送回團里。

這些都是入團后張陽騰告訴我的。

盛導演讓團里的一位老演員晚走一天,輔導張陽騰為復試準備的小品《癡心妄想》。小品內容很簡單:春旱之際,村里一位地主出身的壞分子,半夜破壞生產隊麥田的抽水機,被夜里巡邏的民兵隊長給抓住了。

張陽騰演民兵隊長,他推薦我演地主分子。地主分子一句臺詞也沒有,上了臺就彎著腰,直到被民兵隊長抓到,用腳把他踩在地上,觀眾連他的臉都看不見。

我特別愿意參加,第一次坐上了送張陽騰參加復試的部隊吉普車。上了車,眼睛好似不夠用的,不知道該往哪兒看,屁股在車座上根本沒坐穩,東張西望看不夠。住進了部隊招待所,才知道屋里就有“澡堂子”。晚上那會兒,可能魚和肉吃多了,夜里去了兩趟廁所。氣!吃了那么多好東西,在肚子里停了不長時間,又都給送出去了。

第二天,我和張陽騰來到話劇團時,門口站了好多送孩子參加復試的家長,最顯眼的是兩輛北京吉普車。

我悄悄問張陽騰:“多大的官才能坐上吉普車?”

張陽騰乜了我一眼,意思是說這么點兒小事兒都不知道:“咳,說多了你也不明白,這么說吧,一個縣里就一輛吉普車,專給縣委書記坐的……”

沒等他說完,我馬上插嘴道:“我知道了,來了兩個縣委書記大官。”

張陽騰拍拍我的腦袋,說:“你反應還挺快的。”

復試一共五組,我也不懂哪組演得好,哪組演得壞,只是覺得我們這一組演得不錯。當張陽騰那只大腳踩在我的背上,壓得我喘不過氣時,全場竟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復試全部結束了,坐在第一排邊兒上,一位打扮得像老農民的人,站起來對大家說:“下面請地區文辦王主任給大家做指示!”

戴著灰色鴨舌帽、披著黃大衣的那位王主任擺擺手,說:“鄭書記,還是先聽聽團里專家的意見吧!”

鄭書記又問坐在王主任旁邊那位“菩薩相”的領導:“劉局長,要不您先給大家講幾句?”

劉局長咳嗽了一聲,說:“按照王主任的指示辦,先請劇團負責招生的同志談談吧。”

鄭書記點點頭:“下面請劇團招生組組長盛導演講講具體情況。”

盛導演站了起來,將手中的煙蒂扔在地上:“根據我們在各縣市招生碰到的實際情況,我想就目前的招生規定,給在座各位領導提個建議,希望能做下調整。首先是男女演員的身高要做一下改動,一個好的話劇演員,身高不是主要的,主要看綜合文化素質,大家都知道卓別林是個矮個子,可他卻能成為世界著名的喜劇大師。像今天參加復試的小品《癡心妄想》,這兩個演員搭配得很好,表演得也很到位,可惜,按現行的招生標準,我們只能錄取民兵連長,扮演壞分子的演員身高達不到標準,只好忍痛割愛。”

鄭書記接著補充道:“有些演員各方面條件都不錯,到醫院查體,不是血壓偏高就是視力不達標,無奈也只能放棄。”

王主任看了看手表,站了起來:“我一會兒還有個會,談三點個人意見,僅供參考。一是原則上同意盛導演的意見;二是靈活掌握招生標準,確有各方面條件好的演員,招生標準可以放寬;三是體檢方面條件適當放寬些,我們又不是選拔飛行員。”

劉局長接著說:“根據王主任講的意見精神,劇團領導班子和招生小組的同志坐下來,擬訂一個新的招生方案,三日內報地區文化局。”

可能是因為盛導演在發言中提到了我,我作為特例和張陽騰一起被話劇團錄取了。這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而是掉到我懷里的一塊改變命運的敲門磚!盛導演是我命中的恩人!接到話劇團錄取通知的那天,俺爹到墳地又磕頭又燒香,念念有詞地嘮叨著:“李家的祖墳冒青煙了,孩子終于吃上了公家飯,不再在農村打牛腚了……”

我們幾個送盛導演和馬阿姨上車的時候,我對盛導演說:“等到了秋季瓜果采摘的時候,您和馬阿姨到我們農業合作社民宿多住些日子。合作社也成立了個業余話劇團,到時請盛導演給我們學員排個小話劇,我們都上臺過過戲癮。”

王林森說:“盛導,我們幾個畢竟在專業劇團待過,再差也比業余的強,最好給我和王春紅排個黃昏戀的戲。”

王春紅推了他一把:“林森,你要是不知道自己現在什么樣兒,去馬路邊兒那個下水道照照自己。”

于吉祥提醒道:“王春紅千萬別上了他的當,小心他假戲真做。”

我們站在那里,目送盛導演的車遠去。

一輛噴有“夢想文化創意中心”字樣的商務車停在了賓館門口,車體圖案很吸引人:披著長發、手持話筒的歌手在引吭高歌,一群跳《天鵝湖》的婀娜多姿的芭蕾舞演員站在湖邊,還有世界喜劇大師卓別林手持拐杖、頭頂禮帽的滑稽幽默樣子。

司機更是讓人過目不忘:黃、藍、白三種顏色的頭發編成了小辮兒盤在頭上,胸前和胳膊上都刺著龍虎斗的紋樣。上身穿黑背心,下身是一條和裙子一樣寬的花褲子。

司機問:“哪位是于吉祥先生?”

于吉祥點點頭:“我就是。”

司機說:“我是夢想文化創意中心總裁助理楊帆,張陽騰總裁讓我來接各位老師去我們那兒指導工作,說是昨天在電話里已經跟您說好了。”

于吉祥望著我,意思是說怎么辦。

我說:“你們仨去吧,昨天我說了有事兒去不了。”

王春紅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說:“是陳聲聲的電話,怎么辦?”

于吉祥和王林森直擺手,意思是不去了。

王春紅接起電話,支支吾吾地說:“聲聲,車已經到了,可能今天去不了了,文學說他有事兒,盛導演和馬阿姨回北京了,就剩下我們仨,要不改日再去吧……他就在跟前,我讓他接個電話。”王春紅把電話遞給了我。

我用話劇舞臺的聲音:“四鳳嗎?我是你爹魯貴。”

陳聲聲在電話里火冒三丈:“滾,我沒有你這么個爹!李文學,別以為你當了個農業合作社的破董事長就了不起了,你那個小農意識的毛病就是改不了。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還不知道?是嫌我們沒給你打電話,沒親自去接你們!他們仨都聽你的,愛來不來!”

說完掛掉電話,王春紅再撥回去,手機已變成關機模式。

王林森說:“陳聲聲當年在團里的時候,多么文靜的一個姑娘,長得漂亮性格好,不笑不說話,臉腮兩個小酒窩,左邊還有個小虎牙,現在怎么變成這樣了?是不是更年期沒完?”

于吉祥說:“人熟不講理。聲聲把話說到這種程度,我們再不去就說不過去啦,別傷了這四十多年的友情。我看這樣吧,咱們去吃個午飯,晚飯前趕回市里。”

我不好再堅持。別看陳聲聲數落挖苦我,說心里話,我一點兒不生氣,反而激起了我想去和他們見面的欲望,看看四十年后的陳聲聲和當年的陳聲聲有多大變化。

我到話劇團上班后,張陽騰逢人就講我是沾了他的光才進的話劇團,隨時提醒我,別忘了他這個“打井人”,并處處對我以“恩人”自居,指手畫腳。仔細想想,他說的也有一定道理。反正我已經進了話劇團,再計較這些也顯得我和他一樣雞肚鼠腸了,而且我們是同學和老鄉,還是上下床室友,傷了和氣,相處都感覺別扭。

農村天剛蒙蒙亮的時候,生產隊長就已經開始領我們下地干活兒了,于是我養成了起早的習慣。進團后,早晨我怎么也睡不著,為了不影響其他三位睡得正香的舍友,我悄悄起床,走出劇團大門,溜達溜達熟悉一下劇團周圍的環境。

劇團周圍環境真好。出門左拐,向北不到三百米就是海,遠遠就能聽到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海邊馬路上,跑步的、打太極拳的、聽收音機的……絡繹不絕;海風吹在臉上,濕漉漉的,帶些海腥味兒。以前都只能在電影里看到大海,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竟能在海邊上班!生活在這里的人多么幸福啊!我也成了這樣幸福的人群中的一員,想到這里,我心里比蜜還甜。

回到團大門口,見傳達室范師傅正在掃院子,我毫不猶豫地拿起掃帚,也干了起來。

快到宿舍門口的時候,我聽到了張陽騰的說話聲:“你倆猜李文學為什么個子矮?那是讓心眼兒墜的!他是‘孫悟空他媽懷孕——一肚子猴’。他清晨起來,肯定幫范師傅掃院子了。”

于吉祥問:“李文學這是學雷鋒做好事兒,說他心眼兒多是什么意思?”

張陽騰放低了聲音:“我得到可靠消息,地區勞動局只給團里兩個轉戶口的指標,這次農村戶口的學員先不辦關系,來團后考驗一年再定。到了年底,你們三個肯定得有一個回農村!這下,你倆明白他為什么幫范大爺掃院子了吧?鄭書記辦公室的窗口正沖著大門口……”

我不想再聽下去,便故意放重腳步,讓他們知道我回來了。

事后我想了想,其實我并沒有太記恨張陽騰說我壞話,反而有些感謝他透露了轉戶口的信息。這一年是我人生的關鍵時期,“工作積極表現,刻苦鉆研業務”,我暗暗下足了決心。

星期天,張陽騰對我說:“文學,我請你去大眾浴池洗澡。”

我從心底討厭他,但又不愿得罪他,同時也很疑惑:洗澡怎么還得找人陪著?

他從口袋掏出兩張澡票:“你今天不去可就虧了,我這兒有兩張免費澡票。”

我不好再推,倒不是圖省個澡票,而是想到,也許他還能告訴我一些“內部消息”。

在池中泡了一會兒,他趴在池子上將毛巾遞給我:“你給我搓搓背,我給你上上課。”

我裝著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他閉著眼睛,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接著說:“現在學員隊的形勢是這樣的,于吉祥是團支部書記,團里重點培養的青年干部,即使就一個指標,團里也會給他。你和王林森兩者留一,你的短板是形象不如王林森,這是娘胎帶來的,沒辦法。”

我覺得他說的有一定道理,心里不免有些沮喪,但還是問道:“有什么辦法能解決這個問題呢?”

他翻了個身,停了一會兒,我能猜測他大概開始賣關子了,我顧不得那些,想聽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請你支高招!”我說。

他脫口而出,說:“其實很簡單,就是爭取能上戲,哪怕只是在舞臺露個臉,在說明書上掛個名。”

我自言自語道:“我的形象要上戲也太難了。”

他輕松地說:“看起來難,其實也不難,就是導演一句話的事兒。”

我們倆從大眾浴池出來。泡澡泡得有點兒餓,我拖著他到前面“一口鮮”飯店喝餛飩。

他也沒客氣,說:“再弄個罐頭瓶散啤解解渴。”

我跑到窗口買了票,除給每人盛了一碗餛飩、拿了一個烤餅外,又加了兩個涼菜——炸花生、拌豬耳朵,喝散酒總不能拿餛飩當酒肴吧!

女服務員端上涼菜和啤酒后,站在那兒久久不肯離開,盯著張陽騰說:“這位大哥是話劇團的吧?長得真帥,像電影《小花》里的唐國強一樣。”

張陽騰頭也沒抬,只顧用筷子夾花生米:“你看過我們的演出嗎?”

女服務員說:“大哥別提了,俺飯店經理瞅門縫兒讓人領了進去,看了一遍說還想看,說舞臺上還有穿著旗袍、抽著煙的妓女,女特務叫什么麗的來著,還用美人計拉攏解放軍排長下水。”

我想讓這位服務員盡快離開,便對她說:“這位大哥是主演,演解放軍戰士童阿男,讓他給你買票。”

女服務員樂得直拍手:“那太好了!我現在給你錢吧?”

張陽騰這時才抬起頭來:“這票太緊張啦,都知道我是主演,找我買票的人也多,等哪天我從團領導那里摳出兩張票來,保證都是甲級票。”

服務員激動不已:“難怪今天一早鴉雀就在俺家窗外喳喳地叫個不停,原來是要遇上話劇團的主演大哥!”說完跑進灶間,端了一盤咸鴨蛋送給我們。

我心里挺佩服張陽騰的,撒起謊來眼都不眨一下。團里安排他是童阿男B角,戲一點兒都沒排,他可好,把看戲的觀眾都約好了,就差收人家買票的錢了,是個本事。

張陽騰在點菜的紙上寫了一行字交給我,說:“這是盛導演家的地址,怎么做還讓我教你嗎?”

中秋節放假憑我提前從家里回來,帶了兩斤花生米、一斤憑票供應的月餅。本來這月餅是孝敬俺爹的,俺爹聽說后堅決不吃,讓捎給辦事的人。俺爹說:“爹不吃月餅少不了什么,人家真要把事兒辦成了,我叫他爹都行。”

我總覺得這兩樣禮物有點兒拿不出手,于是又到盛導演家旁邊的商店里買了一瓶大梨酒。“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是能把關系辦來,買一箱大梨酒也值了。

我從商店往外走的時候,看見盛導演正拉著一輛裝著蜂窩煤的地板車從馬路西面緩慢走來,后面還有一位中年婦女推著車。

我急忙跑到盛導演面前:“盛導演,讓我來吧!”

盛導演氣喘吁吁,滿頭大汗,上身穿的白背心全濕透了,見是我,便驚詫地問:“小李子,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我裝著巧遇的樣子:“我到商店買個筆記本,準備上表演課時用。盛導演,你放下車,給我。”

盛導演一點兒也沒客氣,連聲說:“謝謝,謝謝!”

拉這一車蜂窩煤,對我這個在農村推慣小車的人來說,真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盤”。我輕松地把十幾筐蜂窩煤整齊垛在水泥池里,還把掉在院內和門口的煤屑打掃得干干凈凈。

盛導演的夫人馬老師,年輕時是舞蹈演員,跳《白毛女》的,年近五十仍風韻猶存,氣質高雅。她在院中擺了個小飯桌,沏了壺茉莉花茶,香味兒撲鼻而來。

她邊給我倒茶邊說:“小李子,今天幸虧遇上了你,要不,我和老盛恐怕連午飯都吃不上,謝謝你幫了我們大忙。”

我說:“阿姨,以后這些小事兒都包在我身上,有事兒就說一聲。”

馬阿姨很是高興:“那以后我就不客氣了,能麻煩著你。”

我將茶水一飲而盡:“客氣就不對了,我們年輕人閑著也沒事兒干。”

馬阿姨又給我倒了杯水:“孩子在北京不愿回來,指望不上。其實我們家一年也沒多少活兒,冬天儲存些煤和黃泥取暖,春天刷刷家、打打煙筒,一季度買一次蜂窩煤……”

盛導演擺擺手:“好了好了,啰唆起來沒完,你上街買點兒菜,中午讓小李子在這兒吃飯,陪我喝兩盅。”

馬阿姨拿著尼龍網兜,邊走邊說:“中午我做正宗的北京炸醬面。”

盛導演從屋里拿出兩本書,一本是田本相寫的《中國話劇史研究概述》,另一本是《曹禺劇作選》,對我說:“這兩本書現在書店是買不到的,你要靜下心來好好讀,看不懂的地方記下來問我,每本書至少要看兩遍。多讀書是一個話劇演員提高文化知識的必修課,基礎要打好。”

我認真聽了導演的話,將兩本書小心翼翼地放進書包:“導演,像我這樣的個頭兒,恐怕再努力也演不了主演。”

盛導演擺擺手:“這個說法是不正確的,著名的俄國戲劇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有句名言,‘沒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員’。”

盛導演見我一頭霧水的樣子,又說:“你回去看書慢慢琢磨吧。‘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既然干上了這一行,就要熱愛它,刻苦鉆研。下一階段,我要給你們學員隊排練曹禺先生的名著《雷雨》,你們就在排戲中慢慢體驗吧!”

盛導演公布了學員隊排演《雷雨》的角色分配:

張陽騰——周萍 陳聲聲——魯四鳳

于吉祥——周樸園 李文學——魯貴

王林森——魯大海 王春紅——魯侍萍

盛導演公布完角色后,強調:“這是進團后全面檢驗我們學員的一次重要業務考核,希望大家刻苦努力,關鍵時刻發揮出自己最好的水平。具體要做到,先將劇本熟讀三遍,然后寫出你所扮演的人物的小傳,寫出劇中人物同其他人物的關系。一個星期后,將筆記本交到于吉祥那里,我們再進排練場。”

鄭書記也參加了這次會議,以表示對學員隊的重視。他說:“我是個門外漢,不懂業務,希望大家認真按照導演的要求去做。我將團里這次學員業務考核的情況向文明辦王主任和文化局劉局長都做了匯報,兩位領導對我們的做法給予了充分肯定和表揚,并表示匯報的時候一定會到現場觀看。”

大家都感到這場業務匯報非比尋常。

從那以后,每天晚上七點整,陳聲聲都會拿著尼龍絲織的罐頭瓶杯套,準時在男宿舍樓下喊:“陽騰,我在排練廳等你!”本就不寬敞的排練廳,他們倆捷足先登,別人就不好再進了。

連續半個月都能聽到陳聲聲的喊聲。張陽騰是個喜歡張揚的人,做了屁大點兒的事兒,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倆在排練廳對臺詞的時候,將所有的窗戶都敞開,即使臺詞規定的環境是說悄悄話,張陽騰也大聲喊著,讓離排練廳老遠的人都聽見。

張陽騰這一招挺管用的。盛導演在會上表揚了張陽騰和陳聲聲利用業余時間刻苦鉆研業務的精神,號召我們大家向他倆學習。

臨近業務考核還有半個月的時間,那天晚上沒有聽到陳聲聲的喊聲,如果排練廳空著,我想找王春紅熟悉一下舞臺調度。我們倆演夫妻——魯貴、侍萍,還沒在排練廳走過調度。

我在女宿舍樓下碰到了王春紅:“陳聲聲沒在宿舍嗎?”

王春紅說:“剛下班就被張陽騰叫走了。張陽騰父母來了,讓他們倆去警備區招待所吃飯。”

我問她:“你今晚有空嗎?咱倆到排練廳走走戲?”

王春紅說:“我也是這么想的,正準備去找你。”

晚上十點多,我從排練廳往宿舍走去,正準備上樓,突然,一個人從身后抱住我,兩手捧著我的臉狂吻起來,一股濃濃的酒味兒熏得我喘不過氣來。原來是張陽騰。

我扒開他的兩手,擦著臉上留下的臭口水:“張陽騰,你這是‘公公上了兒媳的炕——找錯地方’啦!”

張陽騰有點兒像黑夜中的大西北狼,眼睛發著綠光:“老哥,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我已經不是生小伙子啦!陳聲聲是我的女人啦!我終于搞到手了。”

我扶著他:“你喝多了,‘牛尾巴下面吹氣球——給嘴過生日’。”

張陽騰有些站不住了,摟著我的脖子說:“美啊,真美……”

我把張陽騰攙扶回宿舍,他衣服都沒脫就躺在那里鼾聲如雷了,而我卻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睡不著了……

陳聲聲長得出眾、漂亮,十四個縣市給挑選的演員進行形象打分,她獲得了第一名。瓜子臉、高鼻梁,有點兒像電影《列寧在1918》中刺殺列寧的那個女特務芬妮·卡普蘭,但兩人的目光截然不同,女特務目光毒辣兇狠,陳聲聲目光溫柔似水。她的皮膚不僅是白,而且是那種帶有淺粉色的白,像是剛出鍋的嫩豆腐腦,一碰就碎。

不知為什么,自從張陽騰跟我說過他和陳聲聲的事情,再見到陳聲聲時,我的眼睛總是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偷偷多瞟幾眼,有事沒事總愛往她眼前湊,沒話找話。我敢對老天爺發誓,絕沒有非分之想,因為我知道蛤蟆和天鵝相隔太遙遠,一個天上一個地上,但有時偏偏由不得人。

一天中午氣溫很高,陳聲聲穿著一件薄羊毛衫,正在水池邊洗衣服。我見到后,馬上回宿舍將剛換的床單拽了下來,拿著臉盆,來到水池邊。

陳聲聲看見我說:“文學,男同志像你這么干凈的太少了,我看你的床單挺干凈的。”

我回答她:“你忘了鄭書記要求我們,青年團員不但要心靈美,環境也要美。”其實,我的臉盆里連洗衣粉都沒有,我怕她看出破綻,只敢低著頭搓床單。那樣子不像是在洗衣服,倒像是在磨洋工。

陳聲聲洗完最后一件衣服,端著臉盆正準備離開,看見我搓床單的笨拙樣子,說:“哎呀,你哪是在洗床單,倒像是大媽揉面蒸大棗餑餑,別人看了都替你著急。”說罷放下臉盆,拿起我盆里的床單刷刷地搓了起來……我站在一旁,心里美滋滋的。

陳聲聲邊洗邊對我說:“文學,你的劇本筆記寫得那么好,盛導演都表揚你了。我就是角色人物關系寫得不夠深刻,好幾遍都過不了關。把你的筆記借給我看看,我好好學習一下。”

我有些不好意思:“寫得不好,你別見笑。”

她笑了笑,說:“說你胖,你還喘起來了。”

這時,張陽騰恰巧從外面趕回來,路過水池,說:“陳聲聲這是在學雷鋒嗎?”

我站在一旁訕訕地說:“老爺們兒干這活兒,是‘老牛掉進枯井里——有勁使不上’。”

張陽騰陰陽怪氣地又來了一句:“活雷鋒,哪天也幫我洗洗衣服。”

陳聲聲頭也沒抬,說:“張陽騰,你說話可別昧良心,你的衣服我可沒少幫你洗。”

盛導演看了學員隊彩排的《雷雨》業務匯報,在點評中表揚了我兩次,說我扮演的魯貴符合劇中人物,不管是臺詞還是表演,分寸感都把握得好。他也不點名地批評了個別人功夫下得不夠,沒吃透劇中人的處境,對話像是在背書,生怕忘了臺詞似的。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盛導演指的是扮演周萍的張陽騰。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天的匯報演出就我演砸了,差一點兒晾在臺上。

那天,排練廳坐得滿滿的,文辦的王主任和文化局的劉局長都來了,廳內沒有座位了,團里一些人還在門外加了座。

學員隊都鼓上了勁兒,尤其是我們未辦手續的三人,心里都清楚,這場匯報演出甚至可以決定我們的命運。

盡管我有些緊張,但心里還是自信的,相信自己不至于排到最后一名,別人比不了,比王林森還是綽綽有余的。

我和陳聲聲的一場戲被安排在了最后一組。《雷雨》第一場,魯貴和四鳳父女倆有這樣一場對話:

魯貴:你別走,我的話沒說完。

魯四鳳:沒說完?

魯貴:這剛到正題。

魯四鳳:對不起老人家,我不愿意聽了。(轉身就走)

魯貴:(拉住她的手)你得聽!

魯四鳳:放開我!(急)我喊啦。

魯貴:我告訴你一句話,你再鬧(對著四鳳的耳朵),回頭你媽就到這兒來找你(松手)。

戲演到這里的時候,我與四鳳的距離很近,幾乎是臉對臉。我轉頭時,無意看到了陳聲聲雪白的脖頸,我腦子一走神,忘了下面的詞,不知該怎樣接下去。陳聲聲站在那里等著我接詞,她很快發現了我的靜場,忙用別的詞自己說了下去……

排練廳里一片噓聲。

我的腦瓜是木的,連喘氣都不均勻。

盛導演好像有意在門口等我,他并沒覺得這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兒,安慰我說:“太緊張了吧?沒關系,以后多上幾次臺就好了,今天先回去好好休息,過去的就過去了,什么也不要想。”

我獨自一人向海邊走去,坐在石凳上,想著這次匯報演出失誤可能會帶來的后果。

不一會兒,看見王林森向我走來。他坐在我身邊,說:“哥,我慶幸自己順利地演了下來。你平日下了那么大的功夫,連對手的臺詞都倒背如流,怎么會出現忘臺詞的事故?”

我瞪了他一眼:“閉上你那臭嘴!你的皮是不是緊了?”

王林森身子直往后躲:“別,別,大哥,我這小身板,兩個也頂不了你一個。其實,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

我問他:“想的什么你知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

他脫口而出:“你是怕到年底轉不了正。你就放寬心吧,你一定會留下的。”

沒想到他說得那么肯定,一點兒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我諷刺他:“你以為你是誰啊,說得那么肯定。”

他得意地說:“告訴你實話吧,我叔的同學現在是省軍區文化處處長,他們那里成立文工團,招文藝兵,文化處處長讓我叔幫著推薦人,我叔就問我愿不愿意去。我當然愿意了!咱們這兒到了年底,根據我的業務情況肯定回農村了,我就悄悄去軍區文工團面試了一次。別看我在這兒不怎么樣,到了部隊那兒可就成了藝術人才!我朗誦了一段高爾基的《海燕》,表演了《雷雨》的片段,他們好多人都是第一次聽說《雷雨》,所以負責考核的省軍區政治部副主任當場就拍板同意了,還跟那位處長說,到底是專業劇團,就是不一樣,馬上辦入伍手續,別讓別的部隊挑走。”

我從心里為他高興,當然也為自己高興:“林森,沒想到你是耷拉耳朵吃食兒的那種豬。”

他沒聽懂我說的話:“什么意思?我怎么成了豬?”

我向他解釋:“農村有兩種散養的豬,一種是耳朵掙得老大到處跑的豬,這兒嗅嗅,那兒刨刨,叫喚著滿村跑,結果沒找到要吃的食兒;另一種豬,耳朵耷著,找到一個地方,不聲不響地在那里刨著,最后吃得肚子滾瓜溜圓。林森,我真替你高興,不過,這事兒千萬不能讓團里知道。”

他滿不在乎地說:“團里知道也不要緊。應征入伍的通知書縣人民武裝部已收到,我馬上回縣里體檢政審,等一切手續辦完了,我穿上四個兜的軍裝到團里告個別,氣氣那些瞧不起咱們農村來的人。”

我一高興,就把今天在臺上失誤的原因告訴了他,他笑得直不起腰來:“我的哥哎,沒想到你也是個耷拉耳朵的‘色豬’。”

沒過幾天,張陽騰見我有點兒“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感覺。我猜想,可能是我演出失誤的原因,無意中被王林森透露,傳到了張陽騰耳中。

我的感覺是準確的。

團里食堂周日吃兩頓飯,下午三點那頓飯總是加兩個好菜,來改善我們單身漢的生活。

那次食堂加了松花蛋和炸刀魚。松花蛋憑票供應,每個一毛五。單身漢的副食號都在團里大購物本上,我們學員每個月的實習工資是十九塊五,吃一個松花蛋對我們來說像是過節一樣。

那天我在窗口排隊買飯的時候,張陽騰根本無視我的存在,拿著兩個飯盒從外面跑進來直接插隊到我前面,沖著賣飯的師傅說:“孫師傅,我要兩份刀魚、四個松花蛋。”

孫師傅接過飯盒:“刀魚可以買兩份,松花蛋每人只能買兩個。”

張陽騰央求說:“孫師傅照顧照顧吧!來了三個同學,總不能兩個人分一個松花蛋吧?別讓同學覺得我小氣。”

孫師傅說:“松花蛋憑票供應,有錢買不到。你把同學領到蓬萊春那里擺一桌顯得多大方,在咱這個小食堂招待同學太掉價啦!”

看著站在那里尷尬的張陽騰,我說:“陽騰,我那份松花蛋你買了吧。”

誰知道他火了,沖著我:“褲襠破了,露出你了?老子有錢下館子也不受鱉氣!”說完轉身往外走去,手中的飯盒往后甩著,水珠全都落在了我身上。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著白天受的窩囊氣,更加堅信了我原來的猜測。要是他真為我在舞臺上多看了陳聲聲一眼而耿耿于懷,我反而會有一絲解恨的快意。直到十一點仍沒有睡意,這時張陽騰哼著小調走了進來,可能是和同學喝酒有些興奮,他把皮鞋脫下重重甩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我實在忍不住:“你不能輕點兒嗎?弄這么大聲音還讓不讓別人睡了?”張陽騰滿不在乎地說:“睡不著是不瞌睡,人家上甘嶺志愿軍戰士頭頂上是飛機大炮轟鳴,抱著槍在坑道照樣睡。”

想起白天的事兒我愈加惱火:“胡攪蠻纏,連做人的基本道德都不講。”

張陽騰冷笑了一聲:“你別‘眼鏡蛇戴禮帽——混充文明先生’,你在我面前還配講做人的道德?說這話你不覺得害臊嗎?”

我回答他:“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張陽騰說:“鬼都不做那樣缺德的事兒!”說完用被蒙上頭。

我從床上跳了下來,掀開他的被:“姓張的,你的嘴應該用掏大糞的勺子刷刷。”

他從床上赤著腳蹦到地上,掐著腰:“怎么,你還敢動手嗎?”

這時于吉祥和王林森再也不裝睡了,下床站在我倆中間。于吉祥說:“這深更半夜的,讓人聽見了影響多不好,什么事兒不能明天說。”

我真想教訓教訓他,發泄一下憋在心里的怨氣,但我有個底線,絕不能打他的臉。我握緊雙手:“你再罵一聲試試!”

張陽騰好像看透了我不敢真動手,仍“倒驢不倒架”地嘴硬:“我沒指名道姓,你自己愿意往身上攬,我也沒辦法。”我伸出拳頭,于吉祥從后面抱住了我的腰,在我正準備出拳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了掛在墻上的日歷,離我們農轉非辦手續的時間還有十天,我松開了緊握著的拳頭。

事情的發展誰也預料不到。

我想從于吉祥那里探聽點兒農轉非的消息,畢竟他和團領導工作上接觸得多,我能從他的話語中猜個八九不離十。

宿舍里就剩我們倆的時候,我裝著隨意的態度,說:“吉祥,這幾天晚上睡得不踏實,老是做夢,不知是什么原因。”

于吉祥問:“是做夢娶媳婦,還是出門讓狗頭金絆倒了?”

我就順著他說:“還真讓你說對了!娶媳婦!我領著新娘下車往家走,鄭書記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說,‘小李子,團里沒開介紹信,你怎么就結婚了?你可是違反了團里學員期間一律不準談戀愛的規定……’我當時嚇醒了,你說怪不怪,我怎么做了這么個夢。”

于吉祥哈哈大笑起來:“你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會圓夢的人都說夢是反的,做夢娶媳婦不如出大殯,這幾天你上街可得注意點兒,別讓車撞著或者空中掉下來的磚頭砸著你!”

聽了他的話我心里有些緊張:“你這話里有話呀!”

他好像看出了我這個夢是編的,邊往外走邊低聲說:“到了月底,你準備請客吧!”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全團人員集中在排練廳點名,張陽騰從外面進來,用手捂著嘴,在我耳邊說:“你老家的對象來了,在傳達室等你。”

張陽騰壞就壞在這里,裝作怕讓別人聽見的樣子,其實坐在我前后兩排的人都聽見了。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轉向了我,我急忙彎著腰跑出大廳。

透過傳達室的玻璃,我看見坐在里邊的是與我們家一墻之隔的鄰居柳忠堂大叔的閨女柳葉妮。她圍著綠頭巾,穿著大紅上衣。她小時候發高燒患過大腦炎,上學的時候,班里的同學小學都畢業了,她仍停在二年級原地不動。村里人都說她是“掀鍋掀早了——有點兒生”,就是“彪”的意思。

她母親常和我母親說:“咱兩家知根知底的,等兩個孩子長大了,軋個親。”我母親聽后嚇得要命,鄰里之間又不好意思一口回絕,怕傷了對方的自尊,就說:“女大十八變。沒準兒你家妮子大了,變俊了,看不上俺家臭小子呢。”她母親一點兒沒看出我母親是婉言謝絕的意思,一拍大腿,痛快地說:“妮子的事兒,我做主了。”弄得我娘哭笑不得。

事后,村里的人見了妮子就逗她:“妮子,給你找個婆家吧?”她居然還會有些不好意思地紅著臉回答:“俺娘早就給俺定了親,是東院的李大哥。”

最讓我哭笑不得的是,我臨來話劇團報到的頭天晚上,她在村頭的槐樹下等了我兩個多小時,見了面一句話沒說,將用小手絹包著的四個紅皮雞蛋塞到我懷里就跑,沒辦法,我只得將雞蛋掛在她家的門環上。

我進了傳達室,盡量讓內心平靜下來,問道:“你怎么來了?家里都挺好的吧?有什么事兒嗎?”

她露出嗔怪的樣子:“沒有事兒俺就不能來看看你啦?嬸子和叔都挺好的,有俺在你就不用掛念,安心工作吧!”

排練廳點名結束了,團里的人陸續走了出來,我不由分說拉著她就往門口走。我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堅決不能讓團里的人看見她!如果那樣,真是‘褲子抹了黃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我領著她出門朝北海邊走去,她見了大海很是激動:“哥,俺錯怪你了,原以為你把俺給忘了,其實你心里有俺,這不,剛來你就領著俺看海景。”

我哭笑不得,不知該怎么回答她。

我們倆在海邊坐下,她沉浸在海邊的美景中:“哥,你在這里上班真好。俺以前只是在電影里看過大海,沒想到,這大海還真是焦藍焦藍的。”

我怕在這里待時間長了碰到團里的同志,對她說:“你好不容易來一趟,我領你逛逛市里的大商場吧。”

她高興得直拍巴掌:“太好啦!以前跟著俺爹到城里趕集賣大白菜,賣完菜,天黑了就得往家走,俺連縣城的商店都沒逛過。”

我攔了一輛人力三輪車,悄悄告訴師傅去汽車站方向找個商場停下。

她坐在三輪車上,好奇地東張西望,兩眼不夠用的。到了汽車站旁的商場,三層樓的商場,每一層她都逛,看見什么都好奇,但只問不買,惹得售貨員朝她給的全是白眼。

我趁去商場廁所的時間,到車站買了汽車票,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讓她回老家。

我倆在汽車站旁的飯店坐下。我要了兩碗帶白肉膘的大菜、兩碗米飯和兩個饅頭,共花了四角錢。

她看了直咂巴嘴:“大哥,你看花這么多錢,菜咱倆吃一碗就夠了,我從家里帶了兩個發面餅,花五分錢讓飯店給燴燴就夠了。”

我說:“吃吧,別浪費了,飯店賣出去的飯菜不能退。”

看樣子她是沒吃早飯就趕來的,一大碗菜、兩碗米飯外加一個饅頭,風卷殘云,一點兒沒剩。

最后,連碗里剩的菜湯也喝得一干二凈,呼嚕呼嚕的喝湯聲引來了鄰桌顧客的張望。

她吃得大汗淋漓,手在褲子上蹭了兩下,從褲子口袋掏出一個用電影畫報疊的紙錢包,把里面的錢全部倒了出來:兩角錢五張,一角錢六張,五分鋼镚兩個。

“這是我趕集賣雞蛋賺來的錢,捎給你買些用得著的東西。”她說罷就將錢塞到我手里。

我哪兒能收她的錢,直接拒絕又怕傷了她的好心,就說:“你的心意我心領了,這錢算是我送給你買回家的車票錢吧!”

她從褲子口袋掏出一張紙:“回家的車票俺來時一塊兒買好了,今天下午兩點半路過咱村的最后一班。”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我買的那張票,覺得拿不出手,嘴上卻說道:“要不在這兒住一晚再走?”

她笑了,發自內心滿足地笑了:“俺這一趟沒白來,見了你的面,逛了商場又看了大海,心滿意足了!你也趕緊回去,別耽誤上班,這要讓村里街坊鄰居知道俺到你這兒來,肯定會笑掉大牙。俺走了,別耽誤了汽車。”

她走兩步又返了回來,往我手里塞個紙條:“這是我平日想你的時候寫的信,不知往哪兒寄。這次捎給你,可不許你笑話俺。”

晚上我躺在床上,打開那封未發出的戀愛信。

親受(愛)的大哥,你好九(久)沒回家啦,這么長的時候沒見你針(真)想得黃(慌)伸(嬸)子和叔都挺好,由(有)我在跟前你就把肚子放在心里(心放在肚子里)咱二(倆)現在是你受(愛)我,我受(愛)你,將來一貝(輩)子受(愛)。

看著歪歪斜斜、錯別字連篇的信,想著她白天的所作所為,我有些心酸。多么善良的一個姑娘,祝愿她能找個憨厚、愛她的小伙子,過上正常的生活。

我將“戀愛信”放在枕頭下面,很快進入了夢鄉……

這幾天,張陽騰見了我異常熱情,于吉祥見了我欲言又止,王林森已經穿上四個兜的軍裝到部隊去了,我無法打聽到什么消息。

十二月二十八日下班后,我被鄭書記叫到了辦公室,鄭書記面帶微笑,給我倒了杯水。聽團里的老同志講過“不怕鄭書記惱,就怕鄭書記笑”,我立刻有了一種不祥之感……

鄭書記臉上笑意消失后,說:“小李子,你來團快一年了,在這一年中,你各方面表現都很好,工作積極,業務上進,本來是應該給你辦農轉非戶口關系的,但是由于地區勞動局給的名額有限,你的關系辦不了啦,只能回原地方。”

我的腦子“嗡”的一下,像是被人敲了一記悶棍,眼前的鄭書記變成了重影,一片模糊。

鄭書記繼續說下去:“地區勞動局那里我們也做了不少工作,又送禮又送戲票,最后還是一個名額都沒有增加……”

鄭書記還講了些什么,我兩耳嗡嗡直響,一句沒聽進去,直到他站在我面前,拍著我的肩膀說“年輕人應該做革命的一塊磚,要有哪里需要哪里添的高尚思想境界。農村是個廣闊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為的,是金子放在哪里都會發光的”時,我才如夢方醒。

我沒有馬上回宿舍,怕自己控制不了感情,讓別人看到我淚流滿面的樣子。

我來到海邊,算是跟大海做個告別。漲潮的海浪拍打著岸邊,發出輕微的響聲,大海可能也有痛苦的時候,在呻吟著向人們呼救……記得剛來的時候,也是坐在這條石凳上,為眼前的美景所陶醉,對未來充滿了憧憬……現在,這一切如大海此時落下的浪花,瞬間變成了碎末兒。

我回想這近一年時間在團里的各種表現,可以問心無愧地說,領導要求的一切我都做到了,沒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也許是命里八尺難求一丈,天生我就是捧泥飯碗的命。

無意中,我的手碰到了口袋里的那個小本本,上面記著團里有關老師的住址和我要“學雷鋒”的事項。

想到這里,我覺得那是自己昔日不光彩的記錄,小本現在已經失去了作用。我將小本一頁頁撕得粉碎,扔進了大海,碎紙片很快被海浪沖得無影無蹤。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回去吧,海風涼,別感冒啦!”于吉祥站在我的身后。

我自我解嘲地說:“放心吧,我不至于跳海。”

第二天早晨,張陽騰一改戀被窩兒的習慣,早早洗漱完畢,對我說:“李哥,今天早飯我請你去東方餃子館吃餃子,算是咱們宿舍給你送行了。”

我看了他半天,說:“你這是讓我吃‘滾蛋’餃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往那方面想,我可不是那個意思。”

于吉祥說:“今天全團到地委禮堂聽報告,鄭書記讓我當代表送送你。”

我將一大塊塑料布鋪在地上,將被褥、枕頭等行李放在上面,準備捆綁起來,但發現放在枕頭下面柳葉妮給我的信不見了,我將枕頭和床單抖了兩遍都沒找到。

于吉祥問我:“你找什么?”

我不想告訴他,就說:“沒找什么,看看別落下什么東西。”

我們倆到車站辦理完托運手續,于吉祥看了看表,說:“吃飯來不及了,我去商店買卷桃酥你在車上吃。”

陳聲聲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文學,我剛知道你這事兒。憑什么讓你回去!你的業務和表現都比我們好,真是豈有此理!”

我笑了笑:“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你忘了我是農村戶口。”

陳聲聲從部隊綠挎包里拿出一本書和一個筆記本,說:“文學,我也沒有什么東西給你,這本《莎士比亞戲劇選》和筆記本送給你,算是做個紀念吧!”

我心里很感動,一個多么漂亮善良真誠的姑娘,可惜是一枝漂亮的玫瑰花插到了牛糞上,不,是玫瑰花讓豬給拱了。

我并沒伸手接書和筆記本,只對陳聲聲說:“謝謝你的珍貴禮物,這本書對我來說可能一輩子都用不上了,你對我的這份情誼我會銘記在心。”

陳聲聲那雙大眼睛濕潤了,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我回到了村里,第二天就去大隊書記、我的表叔李福堂家,他對于我回村很是驚奇。

“文學,你這么優秀的青年,別說是在公社,在咱全縣也算是數得著的,怎么能叫你回來呢?”他問。

我簡單地講了講團里的情況,又對他說:“叔,老侄兒給你丟臉了。”

他將嘴上的煙蒂吐得老遠:“我聽出這里的道道兒。城里人瞧不上咱們農民,其實咱們農民吃的苦最多,對國家的貢獻最大,沒有咱農民種莊稼他們喝西北風嗎?咱沒干偷雞摸狗拔蒜苗的事兒,不丟人,你回來叔高興。”

他又點上一支煙,接著說:“我不是說好聽的。你畢業剛回村我就想培養你跟著我干,咱村這幫小青年一筐木頭砍不出個橛來。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俗話說‘白地看苗,從小看老’,你小時候我就看你順眼,你考上了話劇團要農轉非,怕耽誤你的前程。這下回來咱哪兒也不去,過幾年我就把咱村的大權交給你。”

我原來沮喪的心情聽他一說開朗了好多:“叔,我怕辜負你的期望。”

他用嘴將第二只煙蒂又吐了出來:“你叔這輩子就有一個本事,看人準。你能干好,你回來不用下地干活兒,咱村辦了個教育展館正愁沒人,你明天就去負責這一塊兒,我給記整勞力分兒。”

我有些擔心,提醒他:“叔,這能行嗎?可別叫村里人說閑話。”

他脖子一扭,眼一瞪:“有什么不行的!你高中畢業是咱村的最高學歷,不像我小時候放羊,大一點兒放牛,上了一天學,趕上個禮拜天。人有沒有本事,不完全在于念書多少。你看,我不照樣把村里擺弄得溜溜道道的?明年我就讓你干團支部書記。”

我說:“叔,這也太快了吧,村里老百姓會有反映的。”

他得意地說:“有反映也不敢當著我的面說,最多在背后瞎喳喳。”說完他爽快大笑起來。我離開話劇團五年后,改革開放的浪潮席卷全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熱潮在全國蓬勃興起。基于改革開放的需要,地委決定撤銷話劇團,成立音樂歌舞團,話劇團原來的人員分流到了各個地方。

我斷斷續續地知道了他們的消息:

鄭書記擔任了音樂歌舞團組建籌備小組長,因為在以音樂和歌舞哪種藝術形式為主的問題上,與從北京空降到市里的分管副市長產生了爭執,最后被免去籌備小組長職務,被公布為顧問,但他顧而不問,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告老還鄉。

盛導演干脆回到北京含飴弄孫。

于吉祥被分配到市總工會,任文體部主任。

王林森所在的部隊實行大裁軍,他轉業后到了市群眾藝術館任副館長。

王春紅下海做服裝生意,每個月都在本地與廣東深圳之間奔波,將南方的“奇裝異服”背回來,在為民農貿市場租了個攤位,批發兼零售。某次,在去往南方的火車上認識了一名乘警,兩人愛得死去活來,最終乘警被招婿入贅,成了王春紅家里的香餑餑。

張陽騰和陳聲聲結婚后,將話劇團的排練廳改成了錄像廳,專放香港武打片和愛情片;錄像片蕭條的時候,又將錄像廳改為“夜來香”舞廳,賺得盆滿缽滿;高考藝術類招生火的時候,又創辦了夢想文化創意中心。張陽騰在商場如魚得水,外界評論張陽騰是“死人讓他說活了,活人讓他說死(吹死)了”。他在市企業家中也算是頗有影響力的人物。

我接了表叔村黨支部書記的班,又趕上了黨對農村的好政策,村里農民用土地入股,成立了農村合作社,大家選舉我為董事長,從此和話劇事業拜拜了。

張陽騰和陳聲聲站在門口迎接我們,他們夫妻倆比我們四人顯得年輕,著裝打扮時尚,不像是同年齡段的人。張陽騰同我們每個人握手擁抱,熱情得很,寒暄之后帶我們來到會客廳。

張陽騰坐下后,說:“本來我和聲聲把檔期都留下了,四十年的聚會多難得,結果真是計劃沒有變化快,這投資考察的時間節點就安排在昨天。沒辦法,投資方是大爺,誰叫我們是求著人家,讓人家舟車勞頓來到我們這個小公司。”

于吉祥說:“陽騰,你唯一沒變的就是還是那么會說。”

王林森插話道:“我們宿舍四個人,就數你最光亮,娶了全團最漂亮的美女,事業上風生水起,全市沒有人不知道‘張陽騰’這個名字的。”

陳聲聲忙打斷他:“林森你現在學會阿諛奉承了。”

張陽騰朝著我說:“真正的實力派‘演員’是咱們的李老板。我們宿舍是風水寶地,出了一個農民企業家。”

我微微一笑:“張總裁就不要笑話農民了,和你們坐在一起我自愧不如。四十年前想在文化圈混,被你們一腳又踢回了黃土地,這真是‘人的命,天注定’。”

陳聲聲從外面走了進來:“午餐好了,咱們邊吃邊聊。”

張陽騰站了起來:“中午大家都留點兒量,下午三點在會議室觀摩中心的宣傳片,請大家多提意見,晚上咱們一醉方休。”

吃完午餐,我正準備回房間休息,張陽騰從后面跟上來,拉住我的胳膊:“別說話,跟我走。”

上了車,他對司機說:“去翠谷溫泉。”

我說:“洗溫泉不叫他倆好嗎?”

張陽騰擺擺手:“沒事兒。我是想找找四十年前咱倆在大眾浴池洗澡的感覺。”

他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憑我的直覺,他絕不是想要找回我們倆當年洗澡的感覺。

翠谷溫泉的水真好,把后背泡得癢酥酥的,像有無數小蟲在身上爬。我們來到了按摩間,他要了一壺鐵觀音,讓服務員在門外候著。

他看了看表:“三點還得趕回去觀摩宣傳片,我們是老朋友,有話我就直說,不再兜圈子啦。我公司的資金鏈遇到了瓶頸,我想請你投資入股把公司盤活,資金不多,也就一百萬,你擔任公司董事長,我任總經理,干活兒拉車聽你指揮。”

我并沒感到意外,這是預料之中的事兒。我一個農民,一輩子與莊稼打交道,老了竟然投資搞文化創意公司!這個“夢想”公司應該改名叫“妄想”公司,前面還應該加兩個字:“癡心”。這不正是當初我和他演的小品的名字“癡心妄想”嗎?老天爺真是跟我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這一次我要當他的導演。

我閉著眼,裝著一副沉思的樣子,半天才說:“陽騰,你說的這件事兒對我來說太突然了,這是我從來沒想過的。自從我離開話劇團后,我和搞文藝的人不沾邊,容我再琢磨琢磨。”

他見我沒有馬上拒絕,又進一步誘導我:“其實想要來投資的客戶也有,我也不能隨便點頭同意,以免上當受騙。咱倆是知根知底的老朋友,不必擔心上當受騙。”

我知道他這是“上墳燒報紙——糊弄鬼”。我也給他面前豎根旗桿:“我們這個合作社有時候缺種子、缺化肥,就是不缺資金,但投資是大事兒,需要提交董事會討論,投票決定。我雖然是董事長,也只有一票的權力,這樣吧,你擬一份詳細的可行性報告我帶回去。”

聽了我的話,他有些失態,高聲說道:“我有預感,這事兒八九不離十。這次合作成功,我從北京請一大腕兒導演來給咱們中心排一出現代新潮話劇,咱們學員隊的都上臺露露臉,爭取參加明年的烏鎮戲劇節。我有一哥們兒是戲劇節組委會的。”

我打斷他的癡人說夢:“咱們先別想那么遠,先把眼下的事兒做好。”

他朝門外喊道:“服務員,按摩、捏腳、采耳全套服務。”

我在車上等著張陽騰,他在里面抹著發乳吹著頭。

我對司機楊帆說:“小伙子,這些天可辛苦你啦,公司來這么多客人投資。”

楊帆像是沒聽懂我的話,半天才說:“沒有啊,公司這兩個月就你們這一撥兒客人。”

張陽騰從里面出來,別看他平日說人話不辦人事兒,打扮起來還是很帥氣:烏亮的頭發,藏藍色的西裝,皮鞋擦得能滑倒蒼蠅,從背影看他那標準身形,很難猜到他是近懸車之年的人。

張陽騰上車就打電話吩咐創意中心的人,讓把今晚的宴會改成酒會,歐洲風格的,找那些來培訓的學員陪酒、伴舞,拿出中心最高的接待水平。

接著,他又扭頭對我說:“李總,我們開懷暢飲,一醉方休。”

我點頭應允,心里卻在說:“你就是弄成聯合國風格的,也沒有人給你投資。”

晚上的酒會氣氛很是熱烈,張陽騰給我們每個人找了兩個服務生,一個是陪酒的,一個是舞伴。

在跳舞的過程中,我和陳聲聲好幾次擦身而過,她用目光示意我到外面走廊,像是有話要對我說。我裝著不明白她的意思,怕引起張陽騰不必要的誤會。

第二天早上我還在夢中,手機微信聲驚醒了我,是陳聲聲發來的:“文學,千萬不要聽張陽騰忽悠你投資,中心經濟狀況資不抵債,不要蹚這灣渾水。”

我走到樓下,兩輛法院的警車駛到中心門口,走在前面的是法院執行局二處的毛處長,他是我們村的女婿,也是我多年的朋友。

毛處長見了我,說:“李董事長,你怎么在這兒?”

我一本正經地說:“我是專程歡迎處長到來的。”

毛處長笑著說:“恐怕沒有人會歡迎我們。”

張陽騰一溜小跑過來:“毛處長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法官同志太敬業了,公休日也不休息,快,里邊請。”

毛處長站在那里沒動:“我們倒是想休息,可有的人不讓我們休息。張總裁不是出國考察引進項目,就是觀光旅游,害得我們跑了三次。”

張陽騰白凈的臉紅到了脖頸:“處座真幽默,中心經濟捉襟見肘,轉不動了,還請處座高抬貴手,多寬松些日子。”

毛處長跟我握了握手,隨張陽騰走了進去。

吃過早飯,我們四人想悄悄離開,這樣大家都不尷尬。

沒想到陳聲聲已經站在了門口,還給我們每人準備了一筐剛摘下來的無公害蔬菜,翠綠的蔬菜還掛著露珠。

她蓬頭垢面,滿臉憔悴,嘴角上起了一串小水泡:“真不好意思,本來是開心的聚會,卻變成了堵心的相會,對不起你們。”說完眼圈紅了。

于吉祥安慰道:“搞事業哪有一帆風順的?都有上坡下坡的時候,扛扛就過去了。”

陳聲聲搖搖頭:“這次的坎兒真過不去了。這樣也好,快刀斬亂麻,這種活在夢中的日子我也受夠了。現在我每天得靠藥物才能睡三四個小時,頭發大把大把地掉,再這樣下去我非患抑郁癥不可。”說完低頭抽泣起來。

想起早晨她給我發的微信,望著眼前的陳聲聲,她和張陽騰畢竟是夫妻,她能對我這樣做,可見她是多么善良和厚道。

王春紅從包里拿出紙遞給她:“聲聲別難過,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我們大家一起想想辦法,幫你們渡過這一關。”

陳聲聲說:“你們的心意我領了,我不想連累大家了。”

王林森朝著我說:“老哥,你和毛處長是多年的朋友,他丈人的事兒你可沒少幫,你出面通融通融,這個面子毛處長會給的。”

我痛快地說:“毛處長那里通融肯定沒有問題,執行可以緩一緩,但最后還是要執行。現在執法透明度這么高,誰也不敢點不執行這個頭。”陳聲聲點點頭:“文學說得有道理,現在找誰都沒有用,要求執行的公司很懂法,揚言再不執行到位,他們就要到法院上告。”

大家面面相覷,無語可言,事情成了無法挽救的死結。

陳聲聲接著說:“開始事情沒鬧得那么僵,還有協商的余地,那天于經理親自打電話找張陽騰商量還款的事兒,正趕上張陽騰中午陪客戶喝了酒,很不冷靜,沒幾句話就和對方吵了起來,還揚言市中院、省高院他都有人,到北京也奉陪到底。哪知對方根本不信這個呀,結果就鬧到現在這個局面。”

王林森插嘴道:“陽騰這個牛吹得可上了大稅。”

我問陳聲聲:“對方是哪個公司?”陳聲聲回答:“是興農種子化肥公司。”

我急切地問:“法人代表是不是叫于曉波,大頭禿頂,外號叫‘于小鬼’?”

陳聲聲點點頭:“是他。”

我有些興奮和激動:“陳聲聲,這個忙也許我能幫上。”

我來到會客室,毛處長見到我說:“李董事長,貴公司申請執行的報告,局長批了,下個月還是由我們二處執行。”

我有些迫不及待地說:“有件事想請教。”

毛處長笑了:“咱倆是多年的老朋友,老哥,你怎么客氣起來了?”

我言簡意賅地說:“我申請執行的是興農種子化肥公司欠我合作社的款,可不可以抵頂夢想文化創意中心欠興農種子化肥公司的款?這在法律上不知是否可行。”

毛處長馬上說:“這在法律上符合程序,但有一點很關鍵,必須是三方當事人都認可,法律方可生效。”

我當場撥通了于曉波的電話,還沒等我講話,于曉波在電話里大聲喊道:“李總,我這次說話算數,再等半個月,把欠款如數打到合作社賬戶,這次如果失信,就讓法院來執行我。”

我把三方債務抵頂的想法說了一遍,他可能感到這個事兒有些突然,在電話里沉默了好長時間,也可能此刻他正在腦子里盤算著這之間的利益……

我想把這件事兒促成,便說:“于經理,你欠合作社款的利息可以先掛在賬上,等手頭寬裕了再還。”

于曉波不愧是“于小鬼”,聽到這里馬上說:“李總夠哥們兒,你是丈人村的仗義人,明天你來我這里,叫上張陽騰和毛處長,把手續抵頂辦了,晚上我設宴,咱們來個一醉方休。”

一年后,夢想文化創意中心破產了,張陽騰賣掉了公司剩余資產和自己在市里的兩套聯排別墅,還清外面所有債務后,與陳聲聲辦理了離婚手續。這一次陳聲聲很堅決,離婚冷靜期剛過就把證領了。

不久,我收到了張陽騰發來的微信:

老哥,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要向你負荊請罪,不想把有些不為人知的事兒帶到墳墓去。我們倆是發小兒、是同學,但我從來就沒看得起你。我是干部子女,你是農民的兒子,各個方面都沒有可比性。自從進了話劇團,我從瞧不起你,逐漸產生了嫉妒。你貌不驚人,各方面卻都做得比我好,成了全團好口碑的“大眾情人”,尤其是陳聲聲總在我面前夸你是如何優秀,我心里真是醋意大發。我怕陳聲聲對你好,就自導了一出醉后吐真言的戲,告訴你陳聲聲是我的人,其實那時,我和陳聲聲連吻都沒接過。從嫉妒到產生仇恨,是在我得知你匯報演出失誤的真相之時。因此,在你床前撿到那封“戀愛信”時,我毫不猶豫地交給了鄭書記。身體的腫瘤可以醫治,嫉妒的腫瘤不可治愈。我是兩種腫瘤攜帶者。人在做,天在看,人間正道是滄桑。

兩天后,我給陳聲聲打了個電話:“陳聲聲,你在哪兒?說話方便嗎?”

陳聲聲說:“我在墓地。張陽騰走了。”

我驚詫地問:“他兩天前還給我發微信來。”

陳聲聲平靜地說:“他那是回光返照。”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我把盛導演和馬老師請來,為我們學員隊排了《雷雨》選場,由我扮演周萍。終于在舞臺上演了一個重要角色,盡管是業余的,我也算是如愿以償地過了把戲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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