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6期|杜景玉:幾聲蛙鳴
一路上,誰都沒有說一句話。偶爾,她會發出一聲輕輕的呻吟。兒子開著車,他在后座上攬住她。她的脖子很軟,耷拉到他的大腿上。令他欣慰的是,她看上去精神還不錯。
下樓前,他問醫生還有多長時間?醫生說,最多三個月。這句話像一枚釘子,猛地擊進他的太陽穴,眼前冒出一片金花。醫生又說了一些注意事項,他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這比他預感的要快得多。他在盤算,接下來的三個月,能為她做點啥?想了半天卻是一片茫然。
回到家,她忽然來了食欲。我想吃糟魚。她的聲音細得像一根線,彎彎曲曲的。馬上去買。滸城就馬家的糟魚最好,都是上乘的白鰱魚,個大,刺酥,肉細。不想吃,藥料味太大。她打一個嗝,喉嚨里噙著一塊痰,嗝嘍嗝嘍響,吐了幾次,黏膠一樣,沒能吐出來。就想吃你做的。她瞅著他,滿是期待。
他是用高壓鍋燉的,很爛,卻有點腥味。忘記放白芷了。他在心里罵自己一句。她吃一大口,反復咀嚼,咽了幾次,沒有咽下去。一咽,腸子火辣辣地疼。在床上堆坐了半個鐘頭,她說累了,就半躺著睡過去。他在觀音像前燃著一炷香,跪下,雙手合掌,祈禱菩薩保佑。裊裊的香煙拐著彎,三拐兩拐,迷失了方向,不見了。
傍晚時分,她醒過來,說迷路了。她夢見幾只大鳥,長著一米多長的翅膀,飛起來特別有力量。她也長了翅膀,跟它們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真是個好地方,天藍得像大海,白云在腳下翻滾,一伸手就能摸到太陽。后來,它們不見了,她找不到回來的路了。該吃藥了。他倒出幾粒藥,送到她的嘴里。真苦。她嘶哈著嘴。
第二天早飯后,他去超市買味達美醬油,幾個鄰居詢問她的病情,耽擱了十幾分鐘。進了門,發現她在床上翻滾,身子弓得像一只大蝦,不停地抽搐。她咬緊牙關,發出咯嘣咯嘣的聲音。他緊緊攬住她,把止疼藥塞進嘴里,過了一會兒,似乎起到一點作用,可沒多大會兒,又開始疼起來。她努力不發出聲音,身子卻顫抖,肌肉發緊,收縮成一個團球。他只好緊緊地把她摟進懷里,她的身子像著火一樣,火苗舔舐著他。
接下來的幾天里,病情反復無常,只要疼痛一不如意,就會隨時來到她的身體里,肆意妄為,而且,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疼得越來越厲害。他不敢離開她,怕她有個萬一。疼起來的時候,他會塞她嘴里一條毛巾。她的牙會把它撕扯成一條一條的、一片一片的。有一次,疼痛來得太突然,沒來得及找毛巾,他把手指塞進她的嘴里。她的牙齒鋒利,像刀片一樣,割進他的肉里。他忍住鉆心的疼,另一只手想掰開她的嘴,卻奈何咬得緊緊的。直到結束,手指上的肉皮張開,露出白骨,鮮血一滴一滴地串成線。
有一天下午,她疼得摑自己的臉,反一下,正一下,噼里啪啦,放鞭炮一樣響。她的手勁很大,怎么都拉不住,每一下都像砸到他的心里,特別揪心。他只好用繩子捆住她的雙手,她拼命地翻滾,號叫,嗓子嘶啞,口吐白沫,嘴唇上起了一層白皮。讓他意外的是,她突然給他跪下來。我實在是受不了了,你行行好,給我一刀吧。給我喝百草枯吧。我是真的想死。她的哭叫聲很大,是從五臟六腑里奔涌出來的。每叫一聲,他的心像是被刀子割一下,噴出一股血。他緊緊地抱住她,她的牙齒咯嘣咯嘣響,鬢角的幾處血管膨脹,一拱一拱地爬,身子不住地顫抖,像一條濕滑的魚,隨時要掙脫出去。
等疼痛過去,她會平靜下來,身子柔軟得像一塊瘦肉,虛弱地癱在床上,一點一滴地看著他的頭發和五官,目光里充滿了柔情。他不敢看它們,好像承受不起似的,而是像個懂事的孩子一樣蹲在她的身邊,輕輕地按摩她的肚子。她的肚皮很薄,有的地方已經發青,幾乎能窺見里面的內臟和骨骼。她讓他躺下。他的頭枕著她的大腿。她撥拉著他的白發。又長出了新的,一根,兩根,三根……她的聲音很輕,像發絲在風中無助地飄蕩。她數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也沒有數清。他閉上眼睛,享受著片刻的幸福。她的手指在他的頭發里進進出出,好像戀家的鳥兒,在外邊逗留一會兒,折返回來。僅僅過了一會兒,她給他一拳,嘴里罵他是個騙子,為啥不履行當初的諾言?那是在她母親住院的時候,身上插滿管子,看上去特別可憐。她攥住他的手說,如果我生了大病,你得給我拔掉管子。她可憐地看著他。他以為她開玩笑,轉身要去打飯。她擰住他的耳朵,拔,還是不拔?他只好求饒道,拔,拔。她把他的謊言當成了諾言。
無論她咋說,他從心里不能接受這樣的觀點,更不會這樣做。他喜歡看中央臺《等著我》欄目,當那些走丟的人找到家人,在電視上抱頭痛哭,他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眼淚在他臉上肆意橫行。她笑說他淚窩子淺,他扭過臉去,胡亂地擦干臉上的淚水。結婚二十多年,他連一只雞都沒殺過,倒是她天不怕,地不怕,捏住雞脖子,刀子一抹,鮮血流了半碗。
連著一周,都是上午十點發病。一發病,她就會求他。讓我去死吧,我一會兒都不想活了。每個字都像一粒釘子,從牙縫里硬擠出來,釘到他的身上。到了下午,病魔消失,她變得和正常人一樣,在床上坐上一會兒,更多的是在床上靜靜地躺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話,囑咐他按時吃飯,不要餓出胃炎。他覺得每一個字都很冰冷,默默地抽著煙,幻想著有一天她會突然站立起來,下廚房做飯,拖地,房間里飄過她銀鈴一般的笑聲。
直到有一天夜里,他的幻想徹底破滅。半夜的時候,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像幾只老鼠打架,唧唧哇哇的。他打開燈,看到她的身子蜷曲著,兩條腿來回蹬踹,兩只手死死地攥著脖子,急忙拽過她一看,脖子里系著一根布條,臉憋成醬紫的茄子。他真生氣了,布條躺在他的手里,像一條死去的蛇。一個不能下床走路的人,怎么弄到的布條?看來,他是低估了她想死的決心。她的眼睛躲躲閃閃,不敢看他。他想了半天,也沒能想清楚她是啥時候弄到布條,又把它藏在哪里的?真大意。他搧自己一個耳光,然后把床頭所有的布條、繩子之類的清理干凈,只給她留下一條毛毯。
再疼的時候,他都會讓兒子去醫院找醫生開幾針杜冷丁。不到萬不得已,不能使用。這是醫生告訴他們的。他第一次給她打杜冷丁,手抖得幾乎攥不住針管。他閉上眼,咬緊牙,猛地打下去。由于用力過猛,幾乎扎到骨頭。她咬緊牙,弓著腰,翹起尖尖的屁股,整個身子蜷縮成一只刺猬。他的手發抖,藥水有千斤重,幾乎推不動針管。等藥力發酵,她不再喊疼痛,安靜得像個孩子,很快就睡著了,肚子有節奏地起伏,四肢舒展成一個“大”字。
杜冷丁是禁藥,開了幾次,醫生就不給開了。兒子會想其他辦法,他開一家超市,天天忙得鉆桿似的,來過幾次,屁股還沒暖熱板凳,就被電話叫走了。他沒法指望他。
這個家變得陌生起來,好像多少年沒住過人一樣,地板上滿是污垢,電視上一層浮土,連席夢思床墊看上去像一口染過紅色的棺材。房子是去年春天交工,夏天裝修,年關搬進來的。這個家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她操辦的,電視的大小,沙發的顏色,茶幾的高低,大床的舒適度,還有窗簾、墻面、地板磚等等。她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一條濕毛巾,像只爬蟲,一點一點地擦地,特別是磚縫,不能有半點污垢,桌腿也不能有半點污漬。他試著做過幾回,她嫌他拖得不干凈,讓他待一邊看電視去。
有時候,他在客廳里一待就是半晌,呆呆地看著窗外的樹枝,上邊站立著一只鳥。它呆呆地立在樹條上,風兒吹散它的羽毛,整個身子隨著枝條擺動,它的頭始終朝著天空瞅。他們搬過來的時候,它們還是兩只。不知道啥時候,那只小一點的不見了。被大風傷害了?被貓叼走了?還是走丟了?他雖然無法知道動物的內心世界,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它們一定遭遇了困難。
她的病時好時壞,他的心情也時好時壞。在好與壞的拉鋸中,他的身體像是劈了兩半,一半為了生,一半為了死。父母走的時候,他倒沒怎么在意,認為那是自然規律。她就不一樣了,她早已滲透到他的生命中,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想到她將要離開,他的胸口隱隱作疼,發誓滿足她最后的要求。
有一天,她看上去精神特別好,說想照一張相。他一愣,還是答應了她。他們選了一家叫“喜相逢”的照相館。這個名字喜慶,他想借此沖一沖多日的晦氣。化妝師耐心地在她臉上抹脂粉,還在兩腮輕輕點了一層薄薄的紅胭脂。她的臉早已被病魔摧殘成一座戰場,刀槍劍戟,尸橫遍地。他不敢看這張臉,更不敢想能出什么好的效果,除非化妝師有一雙神奇的手。化妝師是個年輕的女孩,像是變魔術一樣,擦擦點點,很快,她的臉便有了幾分生動。女孩說,叔叔,阿姨的眼睛真好看,你一定很喜歡吧?他沒想到女孩說這話,竟然有幾分慌亂,不知道如何回答。年輕的時候,她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一眨一合,能夠把他的心融化。可惜,她的眼窩深陷下去,眼睛快成了枯井,半天轉一下。女孩的話像是激發了她,她咯咯地笑出聲,像溪水,泠泠地響。一道蟲子順著他的腮幫蜿蜒爬下來,熱乎乎的。那個花一樣的臉龐再也回不來了。他盯住她,每一個光點都在尋找過去的蛛絲馬跡,遺憾的是,沒有一點是他想要的。他隱約記得他們結婚的時候,她身披潔白的婚紗,她的笑臉蘋果似的紅,上面布滿一層絨毛。那張婚紗照一直掛在臥室的床頭上,幾經搬遷,歲月的沖刷,已經變成暗黃色。相片上,她的面相模糊,只有鼻翼清晰,像蝴蝶張開的翅膀。他呢,咧著嘴傻笑,嘴角拼命地往耳朵方向跑。
化完妝,化妝師在她的發卡上別了一朵紅色的紙花,問他,阿姨像不像個新娘子?他點點頭,然后搖搖頭。坐在鏡頭前,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和紙花一樣假。她也艱難地笑起來,卻跟哭一樣,皺紋像一節節的蟲子,橫七豎八地搖頭擺尾。攝像師給她照了單人照,又給他們照了一張合照。他們等了半個小時。半個小時里,他向操作間跑了四次,每次站在操作間的外邊,窺聽里面的動靜,卻一無所獲,心跳得如一只奔跑的兔子。相片終于出來了,數碼相機照出的圖片越是清晰,就越能把臉上極細微的地方照得纖毫畢現:走形的五官,一根根白發,一道道皺紋,還有一張蠟黃一張煞白的臉。他只看了一眼照片,便扭過臉去,不敢再看第二眼。他們的樣子陌生,五官挪位、變形,面目被嚴重割蝕。隔著玻璃窗,他看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車流和人流,像看一出啞劇,聽不清聲音。如果不滿意,我們的攝影師會幫你們修復的。他沒理會小姑娘,而是讓她給照片裝上黃色的相框。把它放到哪里呢?和結婚照并排掛到墻上,還是放到影集里?如果掛到墻上,他不知道該叫它啥。是叫遺照,還是紀念照?他想了半天,腦子都疼了,自言自語道:只要她高興,愛掛哪里就掛哪里,愛叫啥就叫啥吧。
接下來的幾天里,那個魔鬼仿佛消失不見了,這讓他安心不少。你帶我出去轉轉吧。她的眼睛又活過來了,他的心里浮現出一絲希望,像有一根頭發來回捻動。他麻利地把她抱進別克車里,放到副駕駛座上,后腦勺在車窗玻璃下線的位置,既能看到外邊的景致,又能感到舒適。他沒忘了給她拿一個里面裝滿谷殼的小枕頭,又在她身上蓋上薄毛毯。
出了小區往北,拐到金河路上,車輛開始多起來。別克像一匹黑馬,立即融入車流中。陽光毒辣,幾乎將瀝青路融化。輪胎壓在上面,發出粘連的聲音。嘣,嘣,沒走多遠,別克的消音器放了兩聲炮,車子像是得了哮喘病,跳著抽搐起來。它是他前年從二手車市場淘來的,再過半年,就得一年審兩次了。別看它老了,空調卻特別好用,隔不多大會兒,壓縮機就會嗡嗡地響起來,把他的耳朵灌得滿滿的,把他的身體也灌得滿滿的。入夏的時候,他去汽修廠充了兩罐氟利昂,制冷特別快。
他們住在新城和老城交界的地方。他決定帶她去新城區看看。一路上,他們的心情是從壓抑到松弛。老城區多是平房和低矮的破舊樓房,狹窄的街道,坑坑洼洼的。到了新城區,小區一個挨著一個,都是高樓大廈,一個方塊摞著一個方塊,層層疊加,鉆到天上,看得她有點眼暈。它們都擁有美好的名字:狀元府,金河麗景,彩虹城……每過一個,他都會念給她聽。她輕輕地重復著它們的名字。前些年,這里還是耕地,一年兩茬莊稼,生長著小麥和玉米,溝沿上長滿楊樹,一棵連著一棵,五大三粗的。一到冬天,北風一路嚎叫著滾過來,樹葉落盡,不時有枯枝掉下來。她常常去撿拾它們。到晌午,他會騎一輛三輪車去接她。一路上,鏈條摩擦著泥瓦,發出哈啦哈啦的聲音,讓他感到滿足和踏實。那時,他們還住在平房里,做飯用大鐵鍋,吃飯用大海碗,從煙筒里飄出來的炊煙在屋檐盤旋著、在樹枝間纏繞著。他總是懷念那個時候,用這些枯枝蒸熟的饅頭、燉爛的肉,不知道比煤氣做的要香多少倍?
那些年,他們最大的理想就是買一套樓房。為此,她不間斷地打工,紗廠的細紗工,酒瓶噴涂工,最要命的刷墻工。她戴著帽子,腰里扎一條皮帶,站在吊籠里,把樓房外墻分別涂成白色、黃色和紅色。吊籠的上邊有幾條繩子拽著,人站在里邊像是在船里一樣,晃晃悠悠的。她一手拿著泥刷板,從桶里挖泥灰,一點一點地往下刷。有一次,他接到她的救助電話,急忙趕過去,一看,心臟立馬跑到嗓子眼,拉吊籠的繩子竟然斷了一根,吊籠傾斜了下來。她的雙手攥住繩子,雙腳踩在吊籠的鐵欄上,來回擺動,不時發出尖叫聲。他的腿一軟,跌倒在地,半天沒能爬起來。
真漂亮。她的聲音很小。說完,她閉上眼睛,從眼角擠出一道淚水。他以為她的淚水已經流干,再也淌不出來了。它們順著她的臉頰,蜿蜒曲折,掛在下巴,掛在耳垂,晶瑩而又渾濁。每一滴淚都像展開的一把刀子,刀刃展開,戳進他的身體里,一刀,兩刀,刀刀到位。一直到南湖,他渾身的肌肉都是酸疼的,直到發出撕裂布匹一樣的聲音,嗤啦,那些小刀子連成一把大刀,從他的身體中間一劈兩半。他驚呆住了,緊緊地攥緊方向盤,滿手里汗津津的。
他把別克停在路邊,把躺椅放在一棵法桐龐大的樹蔭里。這個地方能隱約看到湖對岸的廣場。空氣干燥,像空氣炸鍋一樣,他像一粒焦干的玉米,隨時炸開花。她的身子蜷縮在薄毛毯里,脖子梗起,貪婪地看著湖面。他坐在旁邊的馬扎上,瞇起眼睛看湖面。湖水清澈,泛起一層層的波紋,一直伸向迷茫的遠方。
不知道它咋樣了?他知道她說的是那條鯉魚。生病后,她信了佛,曾經在這里放生過一條四五斤重的紅尾巴鯉魚。當時,不知道是懵了,還是留戀,它沒有立即游走,而是在水邊徘徊了一陣子。她很興奮,眼睛亮得像燃燒的蠟燭,火苗一閃一閃的。它繞了幾個圈,泛起幾根水草,才擺動著尾巴,向深處游去。但愿它平安。她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嘴角不時彈跳一下。啥靈性不靈性的?他當時認為她迷信,不就是一條魚嗎?她的怒視讓他恐懼,他趕忙扭過臉去。
環湖周圍,支起無數根釣魚竿。五顏六色的遮陽傘下,釣魚人聚精會神地等待著,下食,甩竿,跳竿,起竿,動作嫻熟得像玩雜技,接著傳來他們興奮的叫喊聲。哇塞,一條大的!鯉魚,黑魚,鯰魚……它會平安無事的。他一邊在心里祈禱,一邊緊緊地攥住她的手,仿佛它是那條鯉魚,隨時可能被釣走。她的骨節堅硬,拼命地掙脫,最后,竟然攥出一把冷水。
南湖的北邊是一個音樂噴泉廣場,看上去很熱鬧,音樂聲起,雨簾拉開,孩子們在雨簾中穿梭,發出陣陣驚叫聲。他們在南岸,遠離喧囂,他不想受到過度驚擾。他的心高度敏感,任何一絲的風吹草動都會驚擾到他,讓他心驚肉跳。他需要安靜,她也需要安靜。有一陣子,她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胸脯均勻地起伏著。今天是個難得的空閑,他快速地翻看著頭條新聞,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心情看新聞了。太陽太熱情了,張開臂膀擁抱著他們,要不是有一縷縷南風拂過水面,他們一準會被擁抱到窒息。第一條新聞說一男一女在車庫里偷情,辦完事后睡著了,一周后,等人們發現的時候,他們的皮膚黢黑,虛得看不出樣子,臭味像一把把鉤子一樣鉆心。真是作死!他嘀咕一句,繼續看新聞。宇宙飛船登月,美國發動貿易戰,安倍晉三遇襲身亡,等等。他的手翻得很快,只是瀏覽一下標題,卻不看詳細內容。直到她醒過來,說她夢到了那條鯉魚。它長出一對翅膀,在湖面上飛翔,一會兒躍出水面,一會兒在水面上滑翔,最后卻栽到沙灘上。它張開嘴巴和腮頰,扭動身子,搖擺著尾巴。后來,它死了,魚鱗一片片張開,發出陣陣惡臭。她的敘述緩慢,每一句話都分成幾次說完。說到它死了的時候,她打了一個寒顫,兩條胳臂緊緊地箍住身子。他掖了掖毛毯,輕輕地拍打著她的手,她的手冰涼。夢和現實是相反的。他的話很虛,虛得像水面上的那個小紙船,晃來晃去。最近,他也不斷地做夢,在夢里他曾經斬斷了一條青蛇,它的頭瞪著眼睛,吐著信子,身子繼續往前走,扭過來,扭過去,掃著尾巴示威。他沒敢說。
他希望她有一天會在一場夢后好起來,哪怕留下后遺癥,吃飯打嗝,大小便失禁,不能走路,甚至是植物人。他會伺候她一輩子的。那樣,這個家起碼是完整的。他不想看著她死去,更不敢想她的死對他意味著啥。在醫院里,她曾經給他安排過“后事”,讓他再找一個。她的眼睛里是風平浪靜后的坦然,卻嚇得他不敢直視。
會好起來的。他想笑,臉上的肌肉僵硬,一坨一坨的,沒有笑出來。她搖搖頭,閉上眼,眼窩凹陷下去,有麻雀蛋一般大。他摩挲著她的手,說等她好了,再帶她去日照海邊。去年夏天,他們去日照洗海水浴,騎摩托艇,住在漁村,天天吃海鮮。她嘴上說怪難吃,腥氣敗壞的,能吃到肚子里的東西很少,不是張牙舞爪的胳臂、大腿,就是大大的空殼子,在她面前攤了一大堆。他說,吃膩了?她卻一直沒停下來。她說,吃了不疼瞎了疼。最后,她還是接受了他的提議,每年夏天去海邊玩一次,調節酷夏帶來的煩躁。要不是生病,現在他們來的不是南湖,應該是日照的大海,比這要壯闊得多。
呱——呱。一只大青蛙一動不動地趴在一張荷葉上,試探性地叫了兩聲。見沒人驚擾,它又接連叫了幾聲,呱——呱——呱——聲音洪亮,卻被空氣燙傷,聽上去像一串串氣泡。他們很久沒有聽到過蛙鳴了,所以,誰都沒有先說話,生怕打擾了它。在它有一搭無一搭的叫聲里,她把頭抵近他的肩膀。他們就依偎著,仿佛回到二十年前。他把躺椅鋪平,把她的頭齊到椅背,攤開,再捋直,拿一把牛角梳精心地梳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它們扎成馬尾。值得慶幸的是,多次的化療并未損傷她的那頭秀發,它們又黑又亮,抓在手里,沉甸甸的。她閉著眼睛,享受著日光浴,享受著他笨拙的溫存。一陣南風吹過來,像翻紙頁一樣,一層層地揭開他們的皮膚,涼爽而愜意。
他把頭抵近她的胸膛,聽著她微弱的心跳。她的呼吸均勻,兩手輕輕地拍打著他的胸脯,像拍打小時候的兒子。一陣困意襲來,他的眼皮發粘,怎么都睜不開了。然而,他的意識卻是清醒的,特別留戀這份寧靜。醫生都是撒謊的騙子。他的耳朵像個聽診器,仔細地傾聽著她的胸腔和腹部,咚咚的心跳聲越來越有力,連細小軟組織的蠕動都能分辨得一清二楚。她的身體里干干凈凈的,根本就沒有咯咯泱泱的癌細胞。她好好的,一直都會好好的。他不相信醫生危言聳聽的話。
起風了。她指著湖心說。他放眼看過去,湖里風平浪靜,波紋像瓦紋一樣,曲曲折折的,哪里有風?她卻說,浪頭有三尺高,正一步一步地逼近過來。他想她一定是累了,產生了幻覺,便把她攜到車座上。你想硌死我?她哎喲哎喲地叫起來。他只好把座位來回調整了好幾次。她閉著眼睛,煞白的嘴唇緊緊地合成一條細線。他發動著車,狹小的空間里立時響起空調壓縮機的嗡嗡聲,像一輛載貨的重型卡車正在吃力地爬上一個山崗,讓他的耳膜和心臟受到了嚴重的擠壓。
疼痛是在半路上發作的。剛過盛大大酒店,由于修路,有一個大一點的坑,他忘記點剎車,車子像跳遠運動員一樣噌地蹦過去。她的一只手使勁地按住腹部,臉色蒼白,汗珠子亂爬,碎了那一臉淡妝,花里胡哨的。你再忍忍,我們馬上到家了。他后悔沒點剎車,后悔忘記帶止疼藥了,后悔沒帶杜冷丁。我受不了了。她側過身子,一只手抖抖地去摳門內扣,車門露出一指寬的縫隙,唬得他趕忙剎車,后邊響起一連串的剎車聲。有病?后邊傳來惡狠狠的叫罵聲。他用安全帶綁住她的手,纏住她的身子。她來回扭動著,試圖掙開安全帶。求求你,讓我跳車吧。她的聲音凄厲,近乎用力撕扯一塊布,從一塊塊,到一條條,再到片片碎屑。再堅持會兒,馬上到了。他語無倫次,汗珠在臉上亂爬,最后,都集中到下巴,稀里嘩啦地往下落。她的一只手解開安全帶,一只手用力撕扯他的胳臂,方向盤扭向一邊,前輪撞到馬路牙子上,別克咔地一聲停下來。他的臉色蒼白,兩只手發抖,不安地盯住她。她大口地喘著氣,敞開的上衣里露出嶙峋的肋骨,這里一根,那里一根,想從那張薄薄的肉皮里鉆出來。有那么一瞬間,他的手指張開,下意識地卡成一個圈。嘀嘀——刺耳的喇叭聲嚇了他一跳,他看到她細長的脖頸處有兩粒光在跳,兩只手迅速彈開。
到了車庫門口,空調壓縮機又轟鳴起來。他的手還在抖個不停,方向盤早已水淋淋的。停車的時候,他的腳開始發抖,幾乎無力踩剎車。陽光隔著玻璃射進來,他的臉上一塊黑、一塊白。他不知道咋從車上下來的,迎面一股熱浪差點把他擊倒,只好按住車門,大口大口地喘氣。拉卷簾門的時候,他感到手腕處的骨膜炎犯了,咯尖咯尖地疼。它吊在離地一米高的地方,拉手上吊著一根繩子,像個吊死鬼一樣,正伸胳臂蹬腿地看著他。他的口腔干燥,喉嚨里像被一個東西卡著,喘不出氣來。這時,哐地一聲,卷簾門卻自動彈跳上去。他開始倒車,錯誤地轟大油門,別克“哧溜”一聲竄到后墻,他趕緊一腳猛剎。別克一個趔趄,離后墻僅一拃遠。他用鉤子輕輕一拉,卷簾門嘩嘩地叫著,踉踉蹌蹌地滑落到地上。咔嗒,他從里面反鎖住卷簾門。鎖芯可能是銹死了,咔嗒聲發出不懷好意的叫聲。他像是受到驚嚇,呆呆地愣了一陣子,兩條腿發軟,一屁股蹲到地上。
她沒有再喊叫,好像疼痛已經過去。他沒有熄火,大腦卻一片空白。空調隔不多大會兒,壓縮機就會抽搐一次,轟隆聲特別大,大到能讓人失去意識。他的臉上、身上一直在流汗,他沒有意識到,任憑它們肆意妄為。
他很久后才適應了車庫的黑暗。星星點點的光從卷簾門縫隙里擠進來,一點一點地剝開黑暗,讓車庫有了模糊的方向感。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他忽然感到空氣稀薄,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他躺下來,臉色蒼白,身子一陣熱、一陣冷,像是得了感冒。
他躺了好久,才恢復一些知覺,久久地看著旁邊的她。她睡著了,臉上還保持著剛才發病時的樣子,像一張揉皺的白紙,滿是痛苦的皺褶。他輕輕地撫弄著,想將皺褶撫平,可惜,它們的韌性卻特別強。他撫了一遍又一遍,但皺褶還是皺褶。他靠得更近了,幾乎貼著她,她的臉上竟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嘴角流下一線口水。他把她攬入懷里,嗅著她身上散發的藥水味,竟然感到自己也生病了。她的身子瘦小,他像攜一段枯木,感受不到溫度和柔韌度。他把她放到座位上,擰開礦泉水,倒在毛巾上,一點一點給她擦洗,兩腮,鼻子洼,耳根,像拔刺一樣仔細,不放過一點一滴。她的腮頰塌陷,顴骨壁立,幾乎不掛肉,整張臉被骨骼支撐著,緊緊地鋪了一層半透明的薄皮。她慢慢地睜開眼,看著他,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嘴角掛著一絲微笑。她的眼睛沒有內容、沒有風景,只有一絲純真,陌生而遙遠。他把駕駛座位和副駕駛座位放在同一個水平上,把她的手放進薄毛毯里,把另一半給自己蓋上,再掖到脖子下邊。她慢慢合上眼睛,很快發出輕微的鼾聲。
睡吧。他的語氣很平靜。做一個好夢吧。他打了一個哈欠,卻怎么也睡不著。在夢里,你會變成一只鳥,飛得越遠越好,那里沒人打擾,那里沒有痛苦。他連續打了兩個哈欠,眼眶里蓄滿了淚水,淡淡地笑了一下。現在,沒有比睡覺再重要的事了。他拉開車門,又重重地關上,車子像地震一樣,劇烈地晃動起來。他伸手把空調開到最大,閉上眼睛,很快,鼾聲被空調壓縮機的嚎叫淹沒了。
【作者簡介:杜景玉,山東鄆城人,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發表在《清明》《四川文學》《草原》《山東文學》《當代小說》《短篇小說》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