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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5年第6期|羅旖曈:儺
來源:《雨花》2025年第6期 | 羅旖曈  2025年07月25日08:01

人有難,方有儺。

——題記

 一

我又夢見了他。

我想那天應該下了一場暴雨,夢里的他身上濕漉漉的,抱住我的時候,羽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水汽,和著淡淡的木質香。他穿著五彩斑斕的衣服,頭上戴著蒼白的瘟疫面具,明晃晃地從太陽上走下來,襯得沉默的黑色格外明亮。我伸手握到了他尖銳的喙,觸感不似想象的光滑,反而有些粗糙。他并沒有在意,而是哼著不成曲的調子,向著雪山外飛去,向著春天與暖陽。

這是我關于烏鴉先生的第一幕記憶。

我叫他烏鴉先生,可我并不知道他是誰,從何處來,到何處去。他像披荊斬棘的浪客,偶爾在我的夢境中幻化出平靜的軀殼,像一棵靜默的古樹,在車站的月臺上、在黃昏的公園里、在百千萬劫的輪回中,參與著我片段的記憶。“你是誰?你為什么不說話?”我曾不止一次跑向他,可他就像海市蜃樓一般,站在觸不可及的空間里,在我快要靠近的時候消失無蹤,忽而出現在更遠處。我看見面具下他的嘴唇蠕動著,然后舉起手中的權杖,夢便會在一串悠揚的鈴聲中定格成黑白的膠片,于是洶涌的潮水適時地將我淹沒,溫柔地將我推回彼岸。

我總是在心煩意亂的時候遇見他,因而我也總是在他面前表現出聒噪的一面。他雖然不說話,但我知道他在回答我,用各種各樣的樂聲。他會很多樂器,有時候是“嗚嗚咽咽”的陶笛,有時候是悠閑的吉他和風琴,他最常吹的是一種我從沒見過的樂器:像一柄柄出鞘的利劍,鋒利地堆疊在一起,他叫它“果董”。他讓“果董”唱悠揚的山歌,唱北方的歸雁,唱河邊的姑娘和秋天的酒,十三個音階像一陣輕快明亮的風,指引著白馬從草原一直跑進大漠的孤煙。

可是這一次似乎有些不一樣。這一次他站在雪山下,牽著那匹白馬,他們都沉默地望著我。我像往常一樣,穿過清晨的篝火,一直向前走,路途卻遙遠得令人望塵莫及,仿佛過了很久,忽然,一切景色都狂奔起來,變成一團扭曲的錯誤代碼,我倏地睜開眼,盯著頭頂的吊燈出神了一會兒,才驚覺這一次相見過于匆忙。這時候,電話鈴聲先于鬧鐘一步響起,我接起電話,那頭的媽媽說爺爺想要回老家靜養,今年春節得回苗寨了。爺爺病了許久,一直掛念著要回老家休養,這一次特別堅決,他們拗不過他,打算在過年前讓他住回老家。一年前,爺爺被確診為胃癌,發現得不算早,但也還能治療,自此,去醫院變成了一場無可奈何的拉鋸戰。這是一場未知期限的死刑,于是每一次檢查都要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你永遠不知道癌細胞在什么時候會轉移、會爆發,藥得長期服用,這又是對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我印象里那個精神的小老頭自此消沉了許久,挺直的背也佝僂下去了。

有一回我去醫院看他,他剛做完化療,側著身靜悄悄地躺在床上,仿佛睡著了一般。他瘦了好多,藍白條紋的病號服空空蕩蕩,那只打著留置針的左手軟綿綿地探出,斑駁的皮膚如同榕樹的樹皮一般皺縮在干瘦的骨頭上,青紫色的血管像猙獰的蜈蚣,扭曲地攀在上面,啃噬著所剩無幾的血肉。看見我,爺爺顯得很高興,于是媽媽把病床搖起來,吩咐我給爺爺墊了個枕頭。沒講兩句,我眼前的老人卻突然弓起了背,雙手緊緊地抓住床單,神色痛苦地發出“嗬嗬”的嘔吐聲,我有些不知所措,媽媽卻顯得習以為常,她拿來垃圾桶,告訴我可能是化療的副作用,讓我先去門外等著。我靠在門邊,醫生風風火火地從我身邊路過,我聽到隔壁病房傳來驚慌失措的呼喊和護士站拉響的警鈴,走廊一瞬間變成了戰場。奔跑著,倉皇的,徘徊的,佇望的,所有的戰士都戴著淺藍色的口罩,迎接一場未知結局的存亡之戰。我不知道最后的勝利屬于誰,只記得那時候走廊很黑,黑得像一塊巨石,壓在我的胸口。我回過頭,看見烏鴉先生站在爺爺的病床前,這一次他沒有戴著恐怖的面具,手里的權杖也換作了一束含苞待放的百合。他牽起爺爺的手,又輕輕地放進落葉溫吞的影子里。

 二

第一次聽到烏鴉先生說話,是一串我聽不懂的苗語,后來才知道他說的是諸行無常。

回村的那一天,太陽冷冷地掛在黑葉山的一角。我和白馬沉默地走在這條進村的山路上,它脖子上系的彩鈴有一搭沒一搭地響著,送我回來的族叔說大抵是壞了。這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回苗寨,湘西的苗寨沒有傳說中連綿不絕的吊腳樓,大多尋一處平地,便在山水間點落黃墻黑瓦,木窗雕花。但不變的是寨口高大而光禿的守寨杉樹,家家梁上掛著幾只竹簍,房檐下,幾串通紅的燈籠在風中搖晃。爺爺的老房子修在半山腰,在我回村之前,爸媽已經先去收拾過了,新撿拾的柴火一摞摞地靠在土墻邊,幾把竹椅雜亂地擺著,院子中央還留著隔夜未清掃的火灰。爺爺在里間歇著,我打開窗戶向外望去,對面的山崗上,那棵杉樹沉默地佇立在那里。不知道是被什么驚動,幾只鳥從樹上撲騰而起,纖細的影子在澄藍的天空掠過,一頭扎進蒼綠的林海。

我扶著落了漆的窗欞,忽然想起烏鴉先生也常常這樣站在爺爺病房的窗口。從醫院的窗戶望出去,能看到香火繚繞的興善寺。可能是離醫院近,這里的香火一直很旺,尤其是主司身體健康的藥師佛菩薩,聽說特別靈。這些我都是聽隔壁床的阿婆說的,她的手上戴著女兒給她請來的幾串菩提,被她盤得光亮。苗家人很少信佛,因此我和父母都沒有去過那座寺廟,再加上自爺爺生病起,似乎大家的時間都變少了,媽媽又操起了補衣服的舊業,“吱吱呀呀”的縫紉機聲直到半夜都響著;爸爸常常夜不歸宿,偶爾能見到沙發上耷拉著一件沾滿煙酒味的大衣。周末難得的一頓晚飯也變得草率而沉默,我扒拉著樓下快餐店打包的炒土豆絲,一邊挑著混跡里頭的青椒,一邊聽媽媽抱怨起新的賬單和雞毛蒜皮的小事。時常也會爆發爭吵,隔著房門我也能聽到東西被重重摔在地上的悶響,而我也只能無可奈何地戴上耳機,裝聾作啞,雖然十幾塊錢的耳機根本隔不了音。爭吵的內容總是各種各樣,但大多數時候,話題都會回到生病的爺爺身上,這時爭吵的聲音便陡然消失,在一段死寂的沉默后,傳來碗筷碰撞的聲音和房門摔上的重響。爺爺出院前,我又去了一趟,這次爸媽和醫生談了很久,我在病房里陪著爺爺聊天。烏鴉先生沒有同我一起來,隔壁床換了我不認識的另外一位阿姨,爺爺說之前的阿婆幾天前沒救過來,走了。我往窗外看去,興善寺依然門庭若市,幾炷煙卷起落葉,飄飄地向上升,最后在黃瓦上化為烏有。

 三

媽媽和我說,待會兒下午要去拜訪一位阿叔,阿叔是做巴代扎的,要我注意著點。

“巴代扎?是巴代法師嗎?拜訪那位阿叔做什么?”我蹲在地上和手里的火折子斗智斗勇,隨口問道。“族里的傳統,叔叔伯伯們都說一定要辦,說你爺爺用苗話說是被‘黑錯’了,要請阿叔來給儺神請愿。”媽媽清點著下午要給阿叔的見面禮,回答道:“你爺爺也堅持讓我們操辦一下,就等你回來我們再去麻煩阿叔,說起來小時候你奶奶也帶你去取過‘黑’哩。”

“啊?!”

“你兩歲的時候,有段時間一到晚上就哭,哭個不停,還發熱,你奶奶擔心得不得了,說肯定是被‘黑錯’了,冒著雨連夜抱你上去找阿叔,阿叔拿了米一看,就說家里墻角有東西,拿了幾味草藥讓你奶奶煎了給你喝”,媽媽接過我手里的火折子,輕輕一吹就冒出了火星子。“我們當時都在外面打工,也是后來過年回家才知道的,說來也神奇,你當天晚上就不哭了,第二天你爺爺出門的時候在墻角發現了一條凍僵的蛇。”她頓了頓,“不過我也記不清了,這事太早了,也不知個真假。”

“哪有那么多玄乎的事啊。”我歪著頭,用樹枝撥弄著灶膛里的柴,烏鴉先生站在我身邊,也歪頭盯著灶膛,火星爭先恐后地從稻草上跳進木堆,然后相互擁抱,融成了一團熙熙攘攘的光明,“不過原來我小時候這么鬧啊。”

“是啊,給你爺爺奶奶添了不少麻煩呢,村里的阿婆阿公都認識你了……”

午飯過后,我第一次見到那位做巴代的阿叔。他身子微微地向前躬著,穿一身陳舊的紅袍,手里拿著一柄象牙長煙斗,像一棵沉穆的楓樹。聽到我們推門的聲音,他回過頭,我看到他的眼眶深深地凹陷著,皺紋像千錘百煉的歷史,在瘦削的面頰上織成一本肅穆的族譜。似乎在我們到來之前,阿叔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色澤艷麗的冠冕和略顯詭譎的木質面具放在一邊,一張張似喜似嗔的面孔空洞地望向天空,他一張張看過去,時不時拿起來摸一摸,仔細地檢查著上面的落漆和劃痕。墻角擺著些長短不一的東西,長得有些像烏鴉先生用的“果董”,見我盯著看,阿叔解釋說那是蘆笙,一種本土的樂器。這些年村里的老人少了,阿叔也不常行儺了,這次把面具都擺出來曬一曬。他和爸媽吩咐了許多,我在一旁聽著,原來行儺也有這么多講究,儺歌、儺戲與儺舞一樣都不能少,各路神明也都要宴請。“要辦三天啊……”爸爸猶豫了一下,我看見媽媽趕緊捅了捅他。“是哩,這是規矩,不能改的。”阿叔在這件事情上似乎有著自己的堅持,語氣顯得很強硬。

在苗寨,誰家做香主辦法事,村里的人都會來幫忙,也算分得一份福祉。不到半天工夫,堂屋里就來了好多人。供桌搭起來了,前廳也掛上了整串的紙馬,我一張張地看過去,赤面髯須的韓王、黑眉縱目的菩薩……做什么樣的事,就請哪一路的神明,偶爾有風穿堂而過,帶起一連串的沙響,仿佛神明真的路過了一般。

紙馬上的神名都是阿叔自己寫上去的,阿叔沒上過幾年學,卻寫得一手仙風道骨的行楷,他戴著老花眼鏡坐在堂屋中間,嘴里哼著苗歌,一邊抽著葉子煙,一邊撰錄著明天要用到的請辭。我覺著有些耳熟,卻又不敢上前去打擾他,只站在背后默默地看著,那些在我看來如同蝌蚪一般的符號經文,阿叔卻都倒背如流。堂中央掛上了紅布,擺上了木桌,儺公儺母在垂落的經幡之間若隱若現,我看著它們,突然發現面具上有些斑駁的裂痕,想湊近些,卻忽然起了風,我揉了揉眼睛,再看時裂痕卻又消失不見了。

 四

第二天一早,阿叔就叫來了其他的土老師一起幫忙,三通鼓聲后,牛角號聲嗚嗚咽咽地響起來了。一盆火熊熊地在堂中燃燒著,阿叔帶著爸爸上前,點上三柱高香敬神明,“東方青帝駕蒼龍……”阿叔開口唱了起來,繞著圣堂慢慢地踱圓步。他微微瞇著眼睛,搖動著手里的司刀,生銹的鐵環碰撞出清脆的回音,傳達著神明的訊息。“因酬儺愿光前裕后保泰求吉信人……”在靜默的人群之中,我抬頭望去,火光里只靜默地肅立著一個個虔誠的倒影。

神明傾聽人們的愿望,應允消病消災,度苦厄萬難。香花散,恭請神靈下皇壇,紅衣巴代拿起了五色綹巾,伴著激烈的鼓點和司刀的聲響一前一后地揮舞著。我的視線跟隨著綹巾上下翻飛,綹巾上打天,下打地獄,儺舞娛神,向儺神請愿自然要使神明高興,他這才愿意下到人間,遍布恩澤。阿叔戴上面具以后,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穿著皂袍、青面獠牙的開山,又像是面須白凈的和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儺戲,像猛然打開了塵封的窗欞,太陽的光芒猛烈地闖了進來,在我的心上敲出幾道豁口。可這光芒是暖洋洋的,像山間掠下的飛鴻,擦過我靈魂的最外表,將我的語言與情緒一同歸為烏有,空留滿腔的沸騰。阿叔的血液似乎全部流淌到了那件紅袍上,一種耀眼的血紅色燒起來了,在空氣中舞動成一條長長的火龍,它與一座座經幢相遇,在愈發激烈的鼓點中發出爆鳴,將整座黑葉山映得發亮。這光芒在黑色的瓦片上疾馳,于是千萬雙手在光與電的風暴之間,從刀刃和火焰的咆哮之中探取魂靈的碎片,在日月的交界上,緩緩走向天空。那里原來也有我的一雙手,我聽見儺神在歌唱中接過生死與輪回,將古老的花草同燃盡的香灰一起賜下。

我看見烏鴉先生也站在人群中間,他戴著瘟疫醫生的面具,面具上也涂抹著熱烈的油彩。他遍體鱗傷。他隱隱約約說了句什么,于是手杖敲在光環上,天空便開始下雪,雪落在廢棄的碼頭,生長出高大的云杉。日月都在山雀的翅膀上相逢,隨樹上的神龕吐出看不見的絲絳,將破碎的心靈堆疊在一起,在洪水中,將天地寰宇縫合成一條巨大的方舟。

 五

苗阿婆告訴我,阿叔以前是參加過志愿軍的,后來才當上巴代的。

“志愿軍嗎?”我有些震驚,那段歲月離我太過遙遠,小時候倒總是在父輩的口中聽到那些英烈的傳奇故事,沒想到阿叔還有這樣的經歷。“是啊,當時都勸他不要去,太遠啦……沒個照應,你阿叔那時候還年輕,一股子沖勁,脾氣倔得和牛一樣,最后實在沒勸住,他爹娘就說,去老巴代那里給他求個平安吧,那對公公婆婆,也是那個時候就跟著你阿叔啦,”她微微起身,竹椅隨之發出了吱呀吱呀的響聲,“打仗那不是鬧著玩的啊……幸好公公保佑,有一次阿叔沒留神,敵人的大刀從上面劈下來,‘咚’的一聲,竟沒給他劈傷。”

“后來呢?”

“你阿叔命大,回來了,我兒子和他一起去的,還有同村的好幾個都沒回來。”她搖搖頭,繼續編織手里的苗錦。“回來之后也不知怎地,找了老巴代說要學儺,要當巴代。他是有天賦的,上手快,老巴代一開始還不放心,后面‘取黑’就都讓他來了,還儺愿的時候上刀山三兩下就躥上去了……要我說,你阿叔這也算還愿,公公可是救了他一命呢……”

寨子在山上,我從阿婆家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完了。料峭的山風順著山麓一路向下,凍得我縮了縮脖子。我緩緩吐出一口白氣,搓著手準備下坡往回走時,卻瞥見一團灼灼的火星,或明或暗地在黑暗里閃著,那是巴代阿叔的家,阿叔正坐在塘邊抽旱煙,那柄象牙嘴的煙斗擱在一旁。他看見我,招了招手,讓我進來在塘另一邊坐下。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燒著,一半在灰燼里荒蕪地裂開,像模糊的色塊,同大地躺在一起,另一半在絢爛的升騰著的焰火中熊熊燃燒,樹木的血肉也是這樣堅忍,即使幾近斷裂也只是發出并不高亢的喟嘆。

我們都沒有說話。我盯著篝火出神,“阿叔,你見過儺神嗎?”他好像微微吁了一口氣,我聽見那柄煙斗在石頭上磕了一下,清脆地抖落了些許灰燼。我攏了攏手,眼前的一團火焰中蹦出一只長著手腳的烏鴉,繞著樹嘶啞地啼叫。這真是一只奇怪的烏鴉,乍一看竟不像烏鴉,倒像神鳥,身上涂抹著各種各樣的油彩。可當它俯沖到近前,腐爛的羽毛卻散發出不喜的惡臭,我看到蛆蟲叢生的骨骼在雜草中生長,它雙眼暴突,像極了一只餓殍,驚得我不禁往后一躲。

“儺神啊……反正我是沒見過。”

“啊?可是……”

“你想說我難道不是個巴代扎對吧?”他嘬了一口煙,又敲了敲煙桿。我抬頭看他,葉子煙的辛辣像一串苗歌,在火塘中飛舞。脫下那一身紅袍,阿叔看上去不過是一個平凡的苗寨人。苗寨人是山神的兒女,被賜予了黝黑的皮膚和嘹亮的歌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里的苗阿婆說,不行儺的時候,阿叔也打理著自己的一塊田地,就在黑葉山腳下,偶爾有人求醫“取黑”時,他也會上山采點草藥。山神似乎也寵愛著他的代步者,阿叔從來沒有在黑葉山上迷過路,也沒有受過傷,甚至還幫著找回了好幾個冒失的登山客。即使隔著霧蒙蒙的煙,也能清晰地看到火光中跳動的青筋,我數著阿叔臉上的皺紋,猝不及防地對上他的眼睛,在微微凹陷的眼眶中,在樹木的波浪里,嵌著一雙像山鷹一樣的眼睛。“十幾年了……這把鐵司刀還是我開始當巴代的時候,老巴代傳下來給我的,現在都用上銅的嘍。”他搖搖頭,眉峰輕輕簇著,“別說和尚、土地、判官了,連儺公儺母都沒見過面哩。”

“那為什么……”

“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不能丟。”阿叔擺擺手,“你看,搬房子要找土地,趕秋要找秋神,還儺愿要請儺公儺母……紅白事要請神,被‘黑錯’了也要取‘黑’,巴代要做的事情多著呢,你還是個娃娃的時候,我也給你取過‘黑’哩,那時候還是你奶奶抱著你敲我的門,一開門一個娃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憐得很……大半夜的我披了件衣服就起來了……”他抬頭望向夜空,我也跟著望進那一片虛空。那里沒有閃爍的繁星,只有一片霧蒙蒙的黢黑,連月亮都隱去了蹤跡,只有黑葉山上傳來兩聲凄涼的鳥啼。

他突然起身進屋,片刻后拿著一把蘆笙出來了。這把蘆笙和墻角的那些都不一樣,顏色更加深邃,笙管也更加瘦長,最高的那一截上還系著一條紅色的絲帶。“好看吧?這是我自己做的。”他摩挲著光滑的笙管,自豪地向我炫耀。原來蘆笙的苗話就是“果董”,這把蘆笙是阿叔年輕的時候做的,每一根苦竹都是他去黑葉山扛回來的。村里不是沒有蘆笙師傅,“我那個時候也年輕,就想著做出一把頂好的蘆笙,”他的語氣有些懷念,“見著那些蘆笙師傅的蘆笙,有長有短的,我說那我就要做一把最長的,后來才知道人家的長短是用來分高低音部的。”他把蘆笙放到嘴邊,蘆笙嗚嗚咽咽地響起來了。樂聲一開始還有些生疏,而后逐漸變得流暢起來。蘆笙越長,聲音越加低沉,像這片寬厚的土地一般,托起南來北往的風,籬笆上的丁香輕輕地晃動著,每一個音符都順著長長的笙管直直地向天上飛去。月亮升起來了,明晃晃的,像掛在黑葉山上的太陽,照在苗寨的屋瓦上,在熊熊的篝火里傾瀉成一地細碎的銀。

那天晚上,我變成了一匹脫韁的白馬,闖進了惶然的人間。天上掛著十個五彩斑斕的太陽,我小心翼翼地游過破舊的樹叢,踩著滿地腐爛的石榴和破碎的月亮。一雙裸露著白骨的雙手,接過我的入場券——一朵蒼白的玫瑰,烏鴉先生接過薄薄的邀請函,黑色的信紙上盛開著幾朵大麗花。生死界里,所有的神靈都戴著藍色的儺面,我漫無目的地奔跑著,將蟒蛇與豺豹的尸體扔向荒野,于是剝落的神話里生出了無數的繭房。茫茫的大霧中漂浮著黑白色的方塊,那里存放著橄欖樹的種子,而不朽的記憶掛在高山之上。我試圖攀爬,發現詩人將我的馬蹄變作了雙手,于是我觸及繁星,將慘白的人間染得五彩斑斕。

 六

這一場法事足足持續了三天。那之后爺爺的精神好起來了,能下地了,也有力氣抱怨爸爸做的飯老是鹽放多了。媽媽說阿叔沒要紅包和煙酒,只收了幾斤豬肉和一些糧食蔬果,她似乎也松了一口氣,可隨即告訴我,等到了秋天要還儺愿,這儺公儺母得等到那時候再請走,“到時候還得操辦一場哩……”她的眼里霧蒙蒙的,卻也透著微微的光,“不過看你爺爺的精神氣,說不定等到了秋天辦完真能再撐個幾年哩。到時候你都上大學咯……”說是年關,但那是城里的說法。苗族總是把秋天當作一年的開端,“以十月為歲首”,我沒有見到蘆笙震天的盛大場景,不過在除夕夜吃到了爺爺做的泡菜,而苗寨的屋檐下,成串的紅燈籠一直那樣亮著。

于是像結束了一場漫長而安定的冬眠,新年就在這樣的平常中悄悄地劃過。爸媽商量著說留下來照顧爺爺,而我因為上學的需要,春節后就又回到了遠方的城。學校的生活有些枯燥,某些深夜,望著書桌上成摞的資料和鏡子里眼睛的紅血絲,我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令人癡迷的五彩斑斕的桃源鄉,想起司刀“泠泠”的聲響和高大的云杉樹。離開苗寨后,我幾乎整晚整晚地夢見烏鴉先生。夢里的我赤著腳獨自走在山坡上,戴著儺面,身上穿著苗族盛裝。我也吹起了蘆笙,揮舞著司刀淌過河灘,引見每一個穿過重霧的靈魂。而烏鴉先生還是不愛說話。他放走了白馬,站在那棵高大的杉樹下,靜默卻又溫柔地注視著我,注視著苗寨,直到那奔跑的白點逐漸消失在黑葉山的懷抱。

填報志愿的時候,我有些猶豫,烏鴉先生難得地對我說,從心而行就好,于是我告訴他我想選擇雕刻。他點點頭,然后遠遠地站回杉樹下。明明戴著面具,我卻總覺得他好像有點開心。我就這樣一直做著同一個夢,度過了成人最重要的階段。直到夏末的一天,我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她告訴我,爺爺走了,沒有痛苦。我再次回到了村里。

這次族叔騎著一輛嶄新的摩托來接我,他說那匹白馬不見了,有一次跑進山就再也沒找到。“還是拖沓了哩……請了愿還沒還愿呢,阿伯就走了,唉……”他搖搖頭,摩托車在新修的山路上留下一尾灰濁的煙,晃晃悠悠地追著候鳥,飛進了蒼茫的黑葉山。

家里還是老樣子。成串的紙馬又掛起來了,只是多了幾叢白色的布掛。我走進彩色的圣堂,爺爺的棺材停在堂中央,父親木木地坐在一旁的板凳上,嘴里叼著一支未點燃的香煙。阿叔招了新的徒弟,是一個年輕的苗族小伙,他們坐在堂前誦經,面前的供桌上,那兩尊儺公儺母依然擺在那里,這一次我終于看清了他們臉上那一道深深的裂痕,從那棗紅色的面龐到黑色的髯須,從悲憫的雙目到瓷白的耳鬢,像被一道閃電劈中,我站在他們的目光里,忽然看到了我縮水的靈魂倦怠地靠在一旁,臉上掛著枯萎的笑。

我在后院見到了媽媽,她眼睛有些浮腫,和一些苗阿婆一起,招待著前來吊唁的族人。她緊緊地抱了抱我,沒有說話。爺爺吃完飯后就說去藤椅上躺一會兒,等媽媽打掃完過去叫他的時候,發現人已經去了。我聽著耳邊的嘆息,站在木窗前有些恍神,遠遠的,像是山上起風了,我看到那棵杉樹猛烈地晃動了一下,卻再沒看到飛鳥呼嘯而過。阿叔念完經,抽著煙從屋里出來,我遞給他兩副儺面,這是我上大學后的第一個木刻作品。阿叔還是那樣嚴謹,他仔細地撫摸過每一片紋路,最后點點頭,“你這儺公儺母畫得不錯啊。”他把面具翻了過來,又戴在了頭上,嶄新的油彩張揚地盤踞在他的面容上,略顯粗糙的筆觸將我眼中的阿叔勾勒成神明的模樣。

那天晚上我在前堂“嘈嘈切切”的誦經聲和香火的灰燼里睡去,只是這一次夢里沒有白馬,死去的蜻蜓靜靜地睡在污泥沼里,上面開著渾濁的月牙。烏鴉先生采下多愁善感的歌謠,把它放在墳前,于是它便落滿了定格的山澗,編織了漫山遍野的美麗夢鄉。這個世界沒有太多喧嘩,只有清風與暖陽,我聽見烏鴉先生吹著蘆笙,又唱起不成調的童謠,于是一個個靈魂都變成了永生的丁香。

 七

爺爺下葬那天,是一個尋常的清晨,禮炮和嗩吶蓋過雞鳴聲,叫醒了黑葉山的太陽。我穿上奶奶留給我的苗服,繁復、冗雜,銀色的蝴蝶在黑暗里翩翩飛舞,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可媽媽沒有說話,只是幫我正了正頭冠,牛角“泠泠”地在晨昏之間劃出一條慘白的交界線。爸爸的頭發被吹亂了,他怔然地伸出手,卻只摸到了歸途的秋風。“起棺——”出征的號角吹響了,沉默的牛群蜿蜒著向前。阿叔戴上了五人冠,拿起了他鮮艷的綹巾,穿著紅袍走在最前面,他瞇著眼睛,一下一下地搖著手里的鐵司刀,茫茫地頌唱著什么。他的徒弟跟在他邊上,臉上戴著我新畫的儺面,高高低低地吹著蘆笙。我跟著隊伍走出靈堂,又聽見了烏鴉的哭聲,回頭卻只見那兩尊儺公儺母端坐神堂,慈祥而又肅穆地望著我,影子沉默地墜在地上。

“吉日兮……良辰兮……”苗人鬧靈,喜葬。幾乎整個村寨的人都來了,長長的隊伍里,人人都穿著節日的盛裝,流蘇與銀片在衣帶摩擦間發出“沙沙”的聲響。蘆笙長長地指向天穹,歡快的曲調落在黑山白水的碎隙,催促著即行的朝陽。于是穿過滿山的金黃,苗寨也隨之蘇醒,孩子們在路邊嬉笑、打鬧,在層層麥浪中穿行,一頭扎進暖色的秋天。送靈的隊伍繞過整個村寨,才來到黑葉山下。這條路白馬載著我走過,而現在我也陪著爺爺走過。抬棺的漢子們小心翼翼地將其落下,最后蓋上一層黃土。燒斷行路錢,從此山間清風明月相伴,人生苦短一筆勾銷。幾叢火灰輕飄飄地路過,阿叔揮舞著綹巾,送它們從人間行向黃泉。

從黑葉山回村的路途,似乎比來時更長。從山川走向平原,從溪澗走到河灘,山雀簇擁著清晨濕漉漉的霧氣,從朝霞飛進明媚的暖陽。撥開來時的蒼蒼松柏,我看到山崖上,那棵年邁的守寨神樹仿佛和天空連在一起,在重云間生長出不息的清風,于是婆娑的樹影搖曳著,片刻后像時間的沙漏,篩下細碎的日光,在我的衣擺上留下意猶未盡的暖意。

恍惚間,我看見送我回來的白馬站在村口的小山崗上,它還系著那個壞掉的彩鈴鐺,馬背上停著一只五彩斑斕的烏鴉。我聽見他說:“儺舞起,百病消。”

【羅旖曈,女,2004年生,目前就讀于浙江財經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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