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敘事與時代鏡像——焦沖小說簡論
焦沖小說敘事的基本場景與語境,往往都是“家”或曰“家庭”。新文學以降,“家”是一個被刻意建構的特殊場域、情境以及意象——既是物理意義上安頓和盛放個體肉身的空間,更是一個人在文化心理與情感層面上的生長原點,往往構成小說人物基本的人格和性情。“家”在中國現當代文學敘事中有多次隱喻流變,從傳統道德和價值的堅固堡壘、“絕望主婦”的身心桎梏到宏大敘事中的家國同構等等。而在焦沖筆下對家庭生活與倫理關系的描摹中,人情、人性中的普遍性和幽微感得以精準顯形,中國當代社會亦在“家”這個有形的特定環境中得以展現,小說也因此獲得了更具代表意義的敘事說服力。
《以父之名》是焦沖前期創作的代表,作者的目光穿透人們對于家庭關系的一般想象和表層認知,展現了主人公馬克與父親之間更為復雜的相處模式與情感關系。小說開篇就設置了一種尷尬的情境:母親突然病故而父親不擅家務難以獨自生活,馬克邀父親與自己同住,于是父子二人在馬克成年之后再次生活在一起,他們之間的種種矛盾不可避免地再次爆發。小說在當下講述中還穿插了馬克成長經歷的回憶,讓我們看到這個過程中父子之間諸多觀念和情感上的錯位,父子關系始終困于彼此之間的不理解、不認同,他們之間未嘗沒有相互的在意、關心和愛,但彼此都羞于直接表達。小說結尾處,父子并未實現和解——與對方或者說本質上是與自己的和解,盡管他們都曾以不同方式小心翼翼向前邁出過一步或者幾步。在受儒學影響的東亞社會中,傳統的父子關系不僅是血緣和親情意義上的自然關系,更關乎社會權力結構和民族文化心理,因此父子沖突里往往暗含社會現代化轉型過程中的時代鏡像,《以父之名》就是以家庭生活中個體性的經驗和心路歷程,來反映當下一兩代人都在面對和嘗試解決的問題。其后,焦沖的《原生家庭》《想把月亮送給你》《夢的解析》《天燈》等小說都在圍繞“家”和家庭關系展開敘事,借此更為深入地探討家庭倫理。
焦沖擅長寫女性,擅長在家庭生活和婚姻問題中塑造女性形象,表達與女性相關的各種社會問題。長篇小說《女人四十》是焦沖近幾年來最重要的作品。小說講述了四位“80后”女性人近中年時的諸多際遇和起伏,處理的是作者同齡人的現實問題與成長經驗。焦沖的筆墨落在主人公們的家庭生活與婚姻問題上,并由此展開對一代人的生活描摹與精神刻畫。這四位“80后”女性的中年危機,其實又是每一代人必然經歷的人生與心路歷程。更值得一提的是,各色人物的講述始終在一種淡然的話語氛圍之下,流露出作者對自己筆下角色的深刻理解和體恤,焦沖說過,“這才是真正有力量的慈悲”。而在2023年的另一篇小說《懸崖》中,對母女關系的探討,再次延伸了焦沖對于親情的多維觀照和深層審視。小說描寫了一個單親家庭,母親唐麗珊是一名過氣歌手,年輕時經歷過一段不倫之戀后生下女兒唐糖并獨自撫養其長大。小說刻畫母女關系的著力點不是兩者如何相依為命,而是母親對女兒近乎病態的生活依賴、情感捆綁甚至精神控制。文本中很多具體描寫展現了唐麗珊對唐糖從生活細節到婚姻大事那種無處不在的管束和控制,讀來令人感到窒息。母女二人的矛盾焦點最終落在了母親對已經三十歲的女兒情感生活的粗暴干涉,這種干涉中固然有保護孩子的本能,但更多是一種女兒即將離開自己的恐懼,也許還帶幾分嫉妒——讀到這里我會想起《金鎖記》中曹七巧與女兒長安、《心經》中綾卿與寡母。在一次旅行中,母女二人之間的矛盾終于爆發,唐糖姿態強硬地反抗了母親的干涉并飛蛾撲火般迅速沉溺于一場明知沒有結果的情感邂逅。《懸崖》回應了現代以來諸多經典文學命題,比如歷史變遷中“家庭”與個體之間動態的復雜關系,比如物理與精神意義上的“出走”等等。
閱讀焦沖小說時,能明顯感覺到張愛玲對他的影響,甚至他有篇小說的題目就叫作《沉香屑·第三爐香》。《懸崖》中有個片段,寫到唐糖與母親吵翻然后去赴約的心理活動:“她想起了小時候和母親逛商場,她欣賞完琳瑯滿目的芭比娃娃,不見了唐麗珊,獨自站在貨架前,來來往往的人朝她投來陌生的目光,那一刻她孤獨極了,害怕極了,仿佛被全世界遺棄。”熟悉張愛玲小說的讀者讀到此處,應該能聯想到《傾城之戀》。這些影響一定程度上成全了焦沖的小說風格,但也會造成他后續創作思考和審美上的局限,須得提高警惕與適當地告別。
(作者系青年批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