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蘇:草原上,那些講故事的人
我的家鄉興安盟科右中旗,在大興安嶺南麓,科爾沁草原腹地。這里有連綿的群山,平坦的草原,清澈的河流,茂密的樹林。在這里生活過的農牧民,幾乎都聽過胡仁烏力格爾。很多村子里有遠近聞名的胡爾奇(說書藝人),他們平時放牧種田,當拿起低音四胡時,他們就變成了胡爾奇。每逢村里舉辦集體娛樂活動或婚禮宴會,胡爾奇就會被邀請前來表演胡仁烏力格爾,這在家鄉草原上是非常普遍的現象。
烏力格爾是蒙古族說書藝術,主要流行于內蒙古東部農牧區,在東三省蒙古族聚集地也較為常見。不用任何樂器伴奏的稱為雅巴干烏力格爾,用潮爾伴奏的稱為潮仁烏力格爾,用低音四胡伴奏的稱為胡仁烏力格爾。科爾沁草原上最常見的是胡仁烏力格爾,布仁巴雅爾大師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傳奇說書藝人。
我阿爸與布仁巴雅爾大師的兒子王生小時候經常一起玩,還在他家住過一段時間,多次看到過大師的表演。阿爸說,那時,布仁巴雅爾大師家有兩間土坯房,一間鋪著土炕,一間搭了個簡易的木臺,臺上放著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臺下整齊地擺放著幾個長條凳。每天吃過晚飯,布仁巴雅爾大師就穿上袍子或中山裝,穩穩地坐在椅子上,調試低音四胡。他的妻子邊熬奶茶邊招呼大家。等人到齊,土屋里先響起胡仁烏力格爾的前奏,那是一段哀婉低沉的聲音。接著,他用渾厚綿長的聲音開始說唱:“扎——上回我們說到……”
我在西日嘎蘇木小學讀書時,家里雖已有了電視機,但村里經常停電,村民們最喜愛的娛樂活動依然是通過收音機收聽胡仁烏力格爾。“尉遲敬德黑得像是從煙囪里鉆進去又從鍋底鉆出來,羅成白得像是在面粉缸里泡了三天”……布仁巴雅爾大師演繹的《隋唐演義》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直到現在還記得其中的精彩唱詞。
草原上為什么會有烏力格爾?我在成年后曾思考過這個問題。我想,可能是與蒙古族人的生活有關,烏力格爾的形式特別能表達這種生活。蒙古族人能歌善舞,而烏力格爾邊說邊唱,有音樂伴奏,類似音樂評書,與很多蒙古族農牧民產生極大的共情。
烏力格爾是我童年生活的重要部分,就像長在細胞里,變成身體里的血液一樣。我小時候聽烏力格爾只當故事聽,有趣,好玩,精彩,尤其是布仁巴雅爾大師自己即興發揮的語言,更是令人回味不盡。比如說到,用槍扎對方的速度極快,他會說,“槍頭晃動,像一萬條蛇吐著信子,向你撲來。”聽起來特別生動。小時候,男生們會用從烏力格爾中聽來的故事做游戲,你追我趕。比如有人給木棍頂上扎個木塊,假作一對錘子,舉起來高喊一聲:“我是李元霸!”也有人找來一根長木棍當羅成的槍,還有人拿來扁木條充作刀劍。我們不會真打,而是跑進山腳下的溝里,對著齊人高的山草揮舞著“兵器”,把自己當成故事中的大英雄。大人們也癡迷著烏力格爾。村民們就算不是真正的胡爾奇,但在酒桌上,也會經常談論烏力格爾的內容,誰要是模仿著唱一段,別人會稱贊不已。胡仁烏力格爾內容健康,善惡分明,現在想來對我們也是一種潛移默化的教育。
我離開老家到巴鎮讀中學后,學業加重,電視機里好看的動畫片也吸引著我,我很少再關注胡仁烏力格爾了。這種狀態一直到六年前才有了變化。2019年冬天,阿爸因腰椎疾病住院,做了兩次手術,后背開了三十厘米長的口子。第二次做手術時,麻藥中途失效,阿爸忍著劇痛捱過了兩個多小時,緊閉嘴唇,一聲沒吭。手術完成后,我們找醫生用上了止痛泵,阿爸鐵青色的臉終于有了一點血色。我出去買午餐前,阿爸用極為虛弱的聲音跟我交代,把他那個小收音機拿過來。那天中午,阿爸戴上耳機,收聽胡仁烏力格爾。他與疼痛抗爭時發出的呻吟,逐漸被輕微的鼾聲取代。阿爸終于睡了一個好覺。耳機里不斷傳來的低音四胡旋律,我坐在病床邊,模糊地聽到了。望著病房外緩緩飄蕩下來的雪花,我恍惚看到了家鄉蒼茫的原野。
阿爸做完手術在醫院躺了一個月,我陪床護理阿爸,也聽了一個月的胡仁烏力格爾。聽著聽著,我產生了寫胡仁烏力格爾的沖動。我想寫我所理解的烏力格爾,這在學者眼中不一定精準,但卻是我從小所感受和理解的,我想表達出來。
今年年初我想到一個點,那就是虛構一個烏力格爾大師,寫他的一生。小說中的“我”,設定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出生,比我父輩年齡稍長,正是烏力格爾盛行的年代。我對祖父、父輩生活有很多的了解,所以,故事盡管虛構,但故事中的時代背景與生活環境是真實的。蒙古族民間藝人吃過的苦特別多,他們對生活的理解也非常深刻。我是一個八〇后,生活經歷與他們不同,但我大著膽子寫這樣一篇小說,是用當下人的眼光與心境去看過去的烏力格爾大師的生活,我要解決可能會偏頗的問題。小說中的“我”,為什么叫“訥日烏給”?(漢語意思為“無名氏”)。能數得上名字的烏力格爾大師們,有布仁巴雅爾,有海寶等等。但還有那么多無名的胡爾奇,他們有的不一定拜師,自己看著看著就會了,自學成才,這些人形成了龐大的胡爾奇隊伍,扎根在農牧民中,湮沒在茫茫的草原深處。
我在小說中刻畫了這樣一位“無名氏”大師。他的形象具有生活的常態化,他不是明星,不是突出的個人,他艱辛的成長歷程,是無數個不知名的胡爾奇曾經類似的經歷,他是草原上生活過的普通農牧民之一。他并不稀缺,恰恰是這樣,他又很可貴。作為蒙古族寫作者,尤其是作為從小聽烏力格爾長大的人來說,不寫對不起這片土地。我應該寫。農牧民的生活非常辛苦,他們需要精神上的出口。正是烏力格爾給他們帶來一股非常強大的精神力量,讓他們生活在這片草原上不再孤獨,能夠捱過許多艱辛的歲月。這是烏力格爾的可貴之處。我想讓許多人了解烏力格爾,進而了解蒙古族人的生活。我想通過這篇小說,試圖對生活在這片草原上的農牧民進行精神世界的解讀。
我需要更真切深入地表達。今年年初,這個想法特別強烈,摁都摁不住,于是我花半個月時間,寫完了中篇小說《風中胡弦》的初稿。寫這篇小說時,我常忘記時間,把黃昏當成清晨,從深夜寫到黎明,累得歪倒在椅子里抱著鍵盤寫,我自己已經走入小說。期間我有兩次全身發燙,手腳冰涼,沒有感冒卻像感冒一樣。小說寫完,我才恢復過來,這在以前的創作中沒有發生過。在小說里,我還設定了一個記者烏尼日,就是讓我有思想的直接表達。為了讓讀者更好地了解烏力格爾,需要設定一個介入口。烏尼日有兩個作用,她相當于兩個角色——一個是文中的人物,一個是讀者。
烏力格爾經國務院批準列入了《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我的家鄉科右中旗被內蒙古自治區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和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聯合命名為“烏力格爾之鄉”。現在,年青一代的蒙古族說書藝人正在繼續傳承烏力格爾。我在寫完這篇小說后,去了一趟科左后旗阿古拉草原。我大姨父就是這里的牧民,從小無師自通,會演繹烏力格爾和好來寶,經常四處演出。我問大姨父,“您是不是這里有名的胡爾奇?”他說:“像我這樣的,村子里有二十多個。”
草原上的胡爾奇雖然在演繹別人的故事,但他們本身也已經變成了故事,流傳后世。我盡可能地把這些人的生活和精神世界講出來,從這個角度看,我也成了講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