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賭吃與食量
吃是人生的第一件大事。把吃來打賭爭輸贏,在糧食不足的時代,是常有的事。我平生所知的第一個賭吃的事,是小時聽祖母說的,那是我們村的一個人,那人的年紀,和我的伯父差不多大,可能生于1920年代。他小時在外放牛,和別的孩子賭吃一種“朝天椒”,接連吃了七個,最后被辣到昏厥在地,差點死掉。這在我是印象極深的,雖然只是聽聞,而非目睹。那人的父親,是解放前的地主,名字叫王山,在解放初被執行槍決了。王山被斃的事件經過,我的祖母也講述過,只是那時我很小,現在時間又過了幾十年,我所記得的,猶如壞壁上的古畫,早已剝落得連不成片段了。
我后來所知的第二件賭吃的事,是發生在我家的,但是我也沒能目擊,是我的母親述說的。有一年的正月,我的小舅來我家,所謂“看節拜年”,中午吃飯時,不巧那天我的一位堂姊夫也來了,那姊夫姓方,平時是好促狹的——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曾記過他背著我看電影的事——見我的小舅為人老實,而又“身大力不虧”,就逗引他吃飯。不知我小舅到底是吃了幾碗,總之吃了很多,吃到最后胃痙攣了,樣子頗不得體。在姐姐家做客,又是新年正月,這使得其姐姐亦即我的母親很是不快,第一是氣我的堂姊夫生事,沒有禮貌,其次主要的也是氣我的小舅太傻乎乎了,在人前失了面子。
1987年的冬天,那時我們已離開家鄉,到了父親工作的地方,也就是銅陵,我在上中學。有一天,住在我們那個八九家一排平房的中間一家的姓殷的男子,平時人稱之為小殷的,在和人賭喝涼水。有好幾個人圍在那兒。小殷那時二十八九歲,或者三十出頭,瘦高個子,長臉,正從他家廚房的水缸里,舀了一大水瓢的冷水,站在那里,仰著脖子喝。我家是那排房子的靠最里面的一家,中間有四五家,我站在門口遠遠看著,只見一個灰衣人喝水的側面,手里拿著長瓢,作長飲之狀,在那個狹長的小巷子中,就仿佛一個剪影。現在追想起來,還依稀可勾勒得出。我那時看得心里直笑。那時天已經相當冷了,喝那么多的涼水,雖然似乎大有豪勇,足以使眾人佩服,但在其人的肚子中,卻非得吃些苦頭不可,這是可以斷言的。我那時已很習慣作冷眼旁觀,而不輕為評議,我之所以心里發笑,當然主要是認為那不是一件值得干的事,被人目為傻瓜,猶其小者了。
不過說起來,我記憶中最為深刻的,還是后來上大學時,所目睹的幾個同學的賭吃。一次是晚上,同寢室的五六人上自習回來,拉拉雜雜,有的沒的閑聊著,快要上床睡覺了,不知為了什么,有兩個同學,忽然來勁打起了賭。這兩人一個姓楊,一個姓柳,柳的個頭不高,楊的塊頭頗大。打什么賭呢?爭來執去的結果,是賭吃。那時大家其實肚子也都有幾分餓了,自習歸來,精神雖猶健,腸子已轆轆,樂得圍觀吃事。楊君說,他能一口氣吃下一斤鍋貼餃子,亦即四十只,而無事。柳君云絕無可能。誰都不服誰,最后我們作證,簽訂了一個“鍋貼條約”:一,立刻由柳君出錢,派人去買一斤四十只的鍋貼來;二,鍋貼到了,楊君必須馬上吃,在規定時間內,吃得下去,此事罷休,買鍋貼的錢,柳君出也就出了,楊君可不管;三,不但此也,此外還得由柳君改日另買一只燒雞,請我們大家同吃;四,楊君若吃不下,就得當場認輸,買鍋貼的錢,就由楊君歸還與柳;五,此外,楊君也得改日另買一只燒雞,請我們同吃。所以,無論輸贏在誰,我們那旁觀的幾個同學,包括我,都是可以吃到燒雞,而不必花錢,那當然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所以我們樂得在旁鼓噪。
學校的食堂,就在我們宿舍樓的對面,抬腳即可到,那時有一家人承包了一間屋子,晚上賣小吃,賣得多的是鍋貼,專做學生的生意,我們晚自習后常去買了吃。鍋貼餃子吃多了,有一弊,那就是不易消化,所以一般只不過買二三兩,也就是八至十二只而已,墊墊肚子,稍殺嘴饞。買四十只鍋貼,須用一個大盆子才裝得下的,我記得當時是有個同學,拿了一個鋁制的小鍋,去為楊君買了來的。鍋貼一到,楊君于是乎就放開量吃了。楊君的為人,是頗有頭腦和計劃的,因此吃的時候,也比較節制,立在那里,不敢掉以輕心,慢慢而有組織地進行著吃,吃了不到一小時,果然就把那四十只餃子盡數吃下肚子,那時已經十二點多了。饒是如此,顯然楊君還是吃得頗為撐了,我們怕他出事,便派了兩個同學,陪他去操場散步,在操場上,據說是攙扶著他,轉悠了好久才回來的。柳君過了幾天,在我們不斷催促下,只好去買了一只燒雞,給我們“打牙祭”。
這一次的賭吃,我們是住在一樓,而另一次,我們則是搬到了五樓,時間是在1991年,那不是賭吃餃子了,而是賭吃辣椒醬。那時我們對面的宿舍,有一個同班的劉君,晚上無事,因為是大三了,也不上自習了,在我們宿舍瞎吹。那時的宿舍,有四個雙層鐵床,床之間,有兩張木桌子,是供大家看書寫字的,但吃飯時,我們也從食堂打了飯回來,坐在桌邊吃。桌上有大半盆子的辣椒醬,醬里面,有些許黃豆,這個不記得是誰從家帶過來的,一般是用來吃稀飯、饅頭的,我們大家都會吃,但吃得不多。那時候每年過年后,也就是在春季學期開學,我們重返學校時,都會帶些家里的小菜來,與大家同吃。有的人是腌制的咸肉,有的人是咸魚、雞、咸菜,各色各樣,各各不同,總之是各家特色小吃吧。那天晚上,距開學已有一陣子了,所以并無雞豬魚菜,只有那大半盆子的辣醬,盆子本是打飯的白搪瓷盆子,辣醬如換作飯,亦可以飽一頓之腹。劉君本是好玩的人,多才藝,可記的事很多,那晚也不知什么上了他身,他見了那盆辣醬,忽兩眼放光,指著說,我可以寡口吃掉它。此語一出,當然馬上有好事之徒,假作不服之狀,以之激他了。結果是劉君當場就端起盆子,像吃零食一樣,把那拌黃豆的辣醬一氣吃光了,且若無其事,面不改色,與楊君那舉鍋貼雖不絕臏卻要人攙扶著去散步的吃力狀,區以別矣。后來畢業的時候,我在劉君的留言冊上,寫了一首《沁園春》,其中只說了他的“龍鼻吸酒,鬼手燒菜,長爪摳詩”,卻不知為何,竟忘了提那晚的“大口吃辣醬”!
我本人幾乎從不吃得過飽,記憶之中,即使是小時候,也沒有過盡情大啖飽吃,毫不節制。但平生也確有兩次吃得多的,一次是在小學三年級,一次是大學時。上小學的那一次,我記得是在麥子收割的季節,家家都吃用新收麥子的面粉做的面湯(不是面條,面湯較扁而粗,是臨時和粉手搟、刀切的),湯水中加從菜地現摘回來的瓠子,切成細條,煮一大鐵鍋,灶中的柴火也好,此又絕非后來的煤氣所可比擬其十一,所以其味極新鮮可口。那時我們每個人都喜歡吃這個,無人不吃得很多。有個女同學,她家里五六個姊妹,無一不笨,念書亦無一不差,她吃到挺著圓鼓鼓的肚子去上學,大家見了無不發笑。我記得我有一次吃這個也吃得多了,有點撐的感覺,但不過三碗。我的一位堂兄則是用大缽子去吃面湯的。迄今已四十年了,我們四五月間吃面湯的那個盛況,我猶能歷歷記憶,那個面湯的味道,則也是思之津津,口中涎出。大學的那一次,是有晚我去距校十里外的三伯父家,那次伯父不在家,伯母省事,炒了碗蛋炒飯,碗是個大海碗,飯也堆得頗高,上面又加一只大包子,我毫不客氣統統吃掉了,走回學校,倒也沒覺什么。
三年前的夏天,我帶著兒子從安徽返上海,在火車上繙覽手機中所存的近代文獻,看到陳寥士《初印樓散記》中有一則“名流賭飯”,其中記一上海人說:
乾隆時,吳白華侍郎素善飯(吳省欽,為和珅之師,傳見《(光緒)南匯縣志》),有宗室某將軍者,亦以善飯與之齊名。一日,侍郎謂將軍曰:“夙仰將軍之腹量可以驚人,若某者,雖非經笥之便便,至于酒囊飯袋,略有微長。但不知孰為優,孰為劣耳。今日一決勝負,公意如何?”將軍笑曰:“諾。”侍郎因命左右,持籌侍側,每噉一碗,則授一籌。飯罷數之,將軍得三十二籌,侍郎得二十四籌。侍郎不服,約明日再賭,將軍笑曰:“敗軍之將,尚敢戰乎?”侍郎曰:“明日與君白戰,不許持寸鐵。只設飯而無肴,若再不勝,愿拜麾下。”于是復計籌而食。將軍食至三十碗而止,侍郎竟至三十六碗。此亦古今少有之佳話也。
因此想起古書中記的大食量事,如《史記》中的老年廉頗,“一飯斗米,肉十斤”,歐陽修《歸田錄》的宋宰相張齊賢,與賓客會食,“廚吏置一大桶,視其所食,如其物投桶中,至暮,漲溢滿桶”,都是有名的掌故。筆記書中記之者尤多,明人徐應秋的《玉芝堂談薈》中,記古來飲啖有弘量的人,最為集中:
山濤飲至八斗,醉后餟餔,折筯不休(見《云仙雜記》)。苻堅拂蓋郎夏默等三人,每食一石,肉三十斤(見《太平御覽》引崔鴻《前秦錄》)。宋明帝噉白肉至二百片,蜜漬鱁鮧,一頓數金缽。蕭穎胄噉白肉鲙至二斗(并見《南史》)。馬希聲日食五十雞(見《新五代史》)。南燕慕容德時逢陵長王鸞,賜食,立盡一斛(見《太平御覽》引《南燕錄》)。范汪噉青梅,一斛都盡(見《藝文類聚》引《語林》)。趙丞相雄上殿奏事,上命內侍捧玉海容三升者進之,凡七賜皆釂,繼以金柈捧籠炊百枚,遂食至盡。又與客對飲,各盡酒三斗,豬羊肉各五斤,蒸糊五十事(見周密《癸辛雜識》)。
這一段,大抵是本諸王世貞的《宛委馀編》,稍加以刪削的。其后所記的,則是另據《弇州史料》的明朝人了,如《明史》中有傳的王恕、楊博、王國光、王崇古等,都是,此處且略過不提。這些驚人的食量,是否為字字不差的實錄,那又是另一事,該另當別論了。梁章鉅的《歸田瑣記》中,又記及清代的大官數人,所記亦有趣,可以為談助:
相傳國初徐健菴先生食量最宏,在京師數十年,無能與之對壘者。及解官言歸,眾門生醵餞之,謂將供一日醉飽也。安一空腹銅人于座后,凡先生進一觴,則亦倒一觴于銅腹,以至殽胾羹湯皆然。銅腹因滿而倒換者已再,而先生健啖自若也(健菴即徐乾學。按,此與張齊賢事全同,疑即仿歐記)。乾隆年間,首推新建曹文恪公秀先,次則達香圃大宗伯椿(曹秀先,江西人,為《四庫全書》總裁;達椿,滿洲人。并見《清史稿》)。人言文恪肚皮寬松,必摺一二疊,飽則以次放摺。每賜吃肉,準王公大臣各攜一羊腿出,率以遺文恪,轎箱為之滿。文恪取置扶手上,以刀片而食之,至家,則轎箱之肉已盡矣。香圃宗伯家甚貧,每餐或不能肉食,惟買牛肉數斤,以供一飽,肉亦不必甚爛,略煮之而已。宗伯人極儒雅,惟見肉至,則喉中有聲,如貓之見鼠者,又加厲焉。與同食者,皆不敢下箸。都城風俗,親戚壽日,必以燒鴨燒豚相餽遺。宗伯每生日,餽者頗多。是日但取燒鴨切為方塊,置大盤中,宴坐,以手攫啖,為之一快。
其他如張之洞、王闿運及袁世凱等,也都是食量甚弘的人,見于《湘綺樓日記》《清稗類鈔》等。有一位《水滸傳》專家,不記得是馬幼垣,還是孫述宇了,認為梁山好漢的食量,動輒幾斤牛肉,幾斤酒,是太不可置信了。其實呢,這固然是文學的手法,稍許有夸大處,但古人的食量,確也比我們要大,古書讀得多了,自能知曉。即使最近的三四十年,生活發生了大變遷,我們的食量也小了不少,這是耳目之前的事,可以為證的。